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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再次道歉,一年多以前的那件事我是该道歉的。见他的小身体又冻得瑟缩了一下,我劝着说:“要不去玲玲家找她?你没去过就算很想见她,她也不知道啊。”
他还是摇头,“她妈妈说我是小混头不让她和我玩,我去了她会被骂的,我要在这里等。”
不是不想去,只是不能去么…
“去学校了,再见。”
走了很远身后才传来蓄积全身气力的喊声,“他乱讲话,我已经揍了他,你不要…不要伤心!”
半晌才明白他指的是那个叫我‘瘸子’的孩子,回头扬起一个明媚的笑脸,“谢谢。”
不是没有发觉不对劲,为什么高中都已毕业他还和阿飞他们同在一起,为什么该上大学的他还留在原来的地方,因为没考上复读吗?不会的,他是杨果,怎么会考不上大学。可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和你一起去火车站行吗?”
无怪高思源担心,这个城市除了家、学校和那家医院我没有去过任何一个地方。
“不用,我已经记住坐哪一路公车。”
果果,如果你不能来,那么换我去找你吧!
回来了
后来想想,那天其实是‘高个儿’给了我最终的勇气,如果没有遇上他我或许还会胆怯不决,难以迈出第一步。这个我自以为像小杨果的男孩,该是我的天使吧。只是,我仍然辜负了小天使。
从我独自一人坐上拥挤的公车,裙角不小心被勾起,勇气就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一点一点泄去。不同于学校,也不同于爸妈护在身边的时候,他们好心地把橘红色的座位让给了我,却又都对我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无论是好奇打趣、同情可怜还是自觉庆幸都赤裸不加掩饰。
经过漫长的车程终于到了火车站,我抢先下了公车,拉好长裙尽量走好脚下的路,努力让自己看来像个正常人。可是这只与我两相厌恶的左脚平常就不配合,此刻仿佛我越努力它就越是要我出丑,连续两个踉跄之后竟是连步子也不知道怎么迈。耳边听到的一两句跛子、瘸子几乎令我转身逃走。
‘脚不好还来瞎凑热闹。漂亮妹子,看你穿得这一身,有钱就去赶飞机啊。’
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普通话我能听懂,我像被人当头一棒,愣愣地被她挤出检票的队列,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挪动一步。
隔着一道铁栏杆,手中紧紧拽着高思源给的车票和一百块钱看着火车开动起步,铁轮子越转越快,一节节开过的车厢晃花我了的眼,过后车尾变成小黑点消失不见,接着一个穿着制服的大嗓门老头儿吼着撵我离开…
我没有哭,有什么好哭的。一个跌落深渊等待被救命的人,却没抓紧那唯一的绳索眼看着它从手中滑过,再哭又有什么用呢…
※
半日的逃学在学校里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骚动,险些把妈妈吓出了心脏病,多亏了未雨绸缪的高思源才得以平息。我离开前往火车之后他并没有回教室上课而在零食店等着,我们约好的,我上了火车就打给他电话报平安。见我返身回来他二话不说,即刻拉着我到没人的地方拿出书包里早准备好的药用纱布等一些东西将我右腿膝盖包扎起来。
我在来学校的路上摔了一交,高思源扶我去了医院,这样的解释谁也没有怀疑。惊慌过后的爸妈也忘记追究为什么我的手机不能拨通。
“干嘛这么看我?”
“我都忘记给你说谢谢了。”
“不用谢。”
以专业的眼光来看高思源的包扎手法还像是一回事儿,他说前一天他练习了很久的。也难为他了,明明一眼也不敢瞧我的左脚却要靠得那么近。我夸他机灵能想出这样的点子,他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他想了一晚上才想到的。一个晚上么,如果是那个鬼灵精,眨眨眼睛就能出来一箩筐…
“你早就料定我不会走的,对吗?”我苦笑着问。
他正要老实地点头,随即又拼命地摇头,“不是,只是以防万一…你太在乎他,所以…”
看着他满是歉意和担心的脸,眼眶一热淌下泪水,“可是…可是我真的想见他…我怎么就这么没用…怎么就这么没用…”
“不是,唯雅你不是没有用…”
高思源曾说我待他是特别的,的确是,在那几年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会在爸妈面前掉过眼泪,却在他面前哭过好几次,不知不觉中他成了我无助时寻求安慰的对象。只是每一次哭过以后我就更加想念杨果,想着他同样笨拙的安慰,不同的是高思源不会像他那样粗鲁地吼我,他越吼我越是要哭,就是要哭给他看,就是要他没有办法…
※
我没有放弃,直到高考以前我去过火车站三次,可是没有一次随火车离开。最后一次我上了车,却在车开前从另一道门仓皇逃走。当我在车里坐下,扫过眼前投来的形形色色眼神时,脑中竟浮现起几年前的那双眼睛。他闯进病房来,看见了我刚截肢的左腿,惊吓、惊讶、恐惧、退缩,每一个面部细节像放映机一样在脑中重复不断地显现。
我浪费了高思源四张火车票,他借给我的一百块钱也一直没有还,最初是崭新的后来变成了皱皱的腌菜。我这个朋友很不够意思,不仅占了他不少便宜,每一回‘逃走’还拿去他家补习做借口让他承受着巨大的惊吓,谁让他是妈妈唯一允许我窜门的同学。我回报他的,想来想去也只是那一回让他得了‘关爱同学,热心助人’的表彰。他却脸红红的说不止,他还有一个最大的收益,大家都在背后说我是他的女友,有一个校花做他的女友让他乱骄傲了一把。
他的心思我至始至终没有去点破过,也不会感到亏欠,因为就算没有杨果我也不会是他真正的女友。敏感如我,从我第一次抓住他躲避我左脚的目光时,就注定了他只会是朋友。
高考结束不久以后我和他都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如愿到了那个他所喜欢的城市,我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老师和妈妈显得有些失望,只有他称我果真是念书的天才。因为只有他知道,那种情况下的我即使考不上也不意外。
第四次从火车站返回我就不看信了,只当宝贝一样一封封收着藏着。一次次希望转瞬成绝望,坚硬的玻璃珠子也会因经受不了交替的火烧和水浇碎掉。那次回来以后,疲惫不堪的我生出一种预感,直觉这些信不会有太多了,如果早早看完了以后要怎么办。
不看信的我逐渐回到从前的样子,安安静静地学习,冲刺两个月后的高考。高思源以为我想通了,准备考试结束后再去寻我的‘果果’,我趋近病态的精神状态连他也没有察觉。暑期开始他就迫不及待地前往美丽的城市观光,临走前故作老沉地规劝我不要再任性,凡事都得事先考虑一下父母,不要再让他们操心。他好像忘记了,是我长他一岁。他说的没错,折了腿也没折掉我骨子里的任性自私,大概一辈子也改不了。不过快到二十岁了,我是该体谅一下爸爸和妈妈这些年的辛劳。
我再没有动过让爸妈操心的念头,每天房间里呆坐着,有时候回过神就已过去半天的时间。两个月的假期结束爸妈带着我去了新学校,一个离杨果更远的城市,而我竟忘记了带上视如珍宝的信,连这我也忘了…
※
我的预感终是成了真,我离开不久后在和妈妈一次电话中得知,‘娅莉’持续近三年半的信断了。我没有太大的触动,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接受这个预料中的事实。
日子从前是怎么过以后还是怎么过,念书到哪里都一样,差别只是父母不在身边。至于旁人异样的眼光,也许是我眼睛变得近视看不见了。
时间书页上和发呆中流过,很快一学期结束。半年不曾联系的高思源打来电话,说是走亲戚到我这个城市来,顺道和我一起回家。见到我时他的笑容在一刹那间冻结了,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大声问我到底有没有在吃饭。我当然有吃,只不过方便面吃得比饭多,宿舍在六楼没有电梯,我不想下楼去食堂。奇怪为什么会瘦,同寝室的一个同学不是老抱怨吃方便面吃胖了吗?
半年的时间高思源有了不小的改变,那张笨拙的嘴问起话来连发炮珠,不把我这半年来鸡毛蒜皮的事刨根问底绝不罢休。
“为什么不去找他?不想见他了?”
面对他的质问我唯有沉默以对,转头看向广场中央,一群鸽子正被几个孩子追撵飞起。为什么不去找他?如果我也有一双翅膀我会马上飞到他身边,可是我没有。
“四年…快到五年了是不是?”他问。
我却答非所问,“以前只要他惹我生气我就想永远都不要理他了,不过每一次都做不到。”永远是多远,一个月、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如果这就是永远,我这一回算是做到了。
“你这样…唯雅,你只是习惯了他的存在,不是没有他就活不了啊!”
我因他的义愤填膺噗嗤笑出声,“我活的好好的。”
“你这是好好的?习惯虽然难以改变,可也不是无法改变的!”
他的嘴果然伶俐了不少。
我赞同地点点头,打趣地说:“习惯了吃大米饭,每天都吃牛排三明治那真是痛苦,搞不好会饿死的。”是不是习惯那已经不重要了,靠它养活这点总是错不了的,大米饭啊。
他给了我一个不可理喻的表情后离开,隔天我被他通知收拾行李回家,坐他叔叔的车。可他将我塞进了车自己却在车外站着。
‘叔叔正好出差到那里,路上车不会停,明天早上你就能见到他。’
车开出很远我才消化了这一句话,回头对快看不见的人无声道了句谢谢,伏下身泪流满面。
※
终于回来了。
伫立在街边,眼望四周陌生却又隐约熟悉的景致,万千思绪尚来不及涌现;一度断流的念头就开闸泄洪般袭来。
抢在人前把小行李包扔上一辆出租车,说出那一窜熟烂的地址,司机先生笑话我这是在快递哪,他的车可开不进几楼几号。
门打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最先映入眼,往上是纤细优美的脚踝、修长如玉的小腿。那红如果穿在别的脚上只会显得俗气,可在这双脚下仿若两团灵动的火焰,能踏着火焰的人会是谁…
“你找…”
脸仍然是精心描绘过的,从前淡淡的色彩如今浓了不少,却同样美得惊人。
真相:转递、报仇、入狱
我的目光被这一双美得令旁人自惭形秽的腿吸引,久久不能移开,直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你找…你…”
抬起头的瞬间我和她同时惊呼出声,接着几秒钟张大嘴愣在当场。
“李唯雅!你…你怎么…”
龙娅莉!她是龙娅莉!她在这里!她竟然出现在这里!
我掩住哆嗦的唇,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门牌号,没有错,没有错!
“你怎么会到…”
不等她把话说完,我的右脚跟用力一旋转身扑腾着奔下楼梯。她比我更快,轻轻巧巧的两个跨步就闪到了我跟前捉住我的手肘。
“你误会了!这是我家,杨果不住这儿。”
我停下脚步推开她的手,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不太相信地重复着,“这是…你家?”
她勾了勾嘴角哼声说:“是我家,并且杨果从来没有来过。”
“可是信上写的…”我不会记错,信上的地址的确是这里。
“进去再说吧。”她不由分说地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包走进屋里,走出两步突然回过头来盯着我的双腿,握了握提带轻声问,“你的脚…要我扶吗…”
我摇头,抬起左脚跨上一阶楼梯,苦涩早已堵满喉咙说不出话来。
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坐下等候她洗茶杯再端来白开水。垂着头目光再不敢落在她的双脚,仿佛那双火红的鞋会烧着人似的,却又忍耐不住用偷偷去瞟。
“喝水。”
“谢谢。”
她将茶杯递给我以后在对面坐下,理了理粉红色的短裙很优雅地翘着腿。贴身的短裙只包裹住臀部,匀称白皙的腿露在外面让人垂涎、嫉妒。
曾经,我有比她更美的双腿…
双腿…呵,我又得妄想症了么。抿一小口水放下茶杯,双手平压在膝上一动不动,怕裙角拉得不够严实露出了些来。刚要询问她就先开了口。
“你也看到了,就算他们家搬了家也不会住这样寒酸的地方。没错,那些信是从这里递出去的,以我的名字。”她耸耸肩,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不过真正写信的人是谁你再清楚不过。”
“果果…他为什么不自己去,让你帮忙…你们高中念同一所学校吗?”
她玩指甲的手登时定住,蓦地抬眼盯着我,过后竟是又哭又笑的表情,“他果然没有告诉你。”
“什么?”心不由得一凉,直觉接下来她会说出很不好的事情。
“我和他上一回见是在…一年以前吧。高中?他念的‘高中’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林德?”那是私立学校,著名的‘双优’贵族中学,只有成绩优异、财力优渥的学生才进得去。
她扬了扬眉毛轻声说:“少,管,所。”
“嗯?”那是什么学…
“少年劳动教养管理所。”
愣愣望着她半晌脑子才转过来,猛地撑着扶手站起身大声叫着,“你说他!不可能!怎么可能!你在骗我!”
她骗人!她这是说谎骗我的!果果他怎么会,他怎么会进那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