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襄倒抽口气,心跳瞬间停止。
她会恨他,或许永远不会原谅他!
他会再次失去她……
恐惧,如最黑暗的海潮,逐渐淹没卫襄,他浮沉在浪里,再度品尝到绝望,十一年来,从不曾遗忘过的淡涩滋味,如今,又占领他。
他绷著全身肌肉,无暇顾及殷世浩嘲弄的眼神,如一具无生命的机械人,僵硬
转身。
他想逃。
与其眼睁睁看著她再次抛下自己远去,他宁可像个懦夫缩在角落。
他不敢面对现实。
现实太残忍、太严酷,现实会带定他心爱的女人,现实总是刺伤他。
他早知道的,不是吗?现实不是童话,梦想是嫩芽,只要一点点风雨,便足以摧折。
而他不是个好园丁,他不晓得该怎么去种一个梦,该怎么呵护它不夭折在风雨升,他的心田,总是荒芜。
他转身,逃离,走在荒芜的心田里,期盼著躲到世界尽头,然而,上天终究不肯让他好过。
他在殷家庭园里,遇上了他不敢面对的女人。
殷海蔷。
她靠坐在喷泉边,手上若有所思
把玩一朵玫瑰,见他来了,她起身,裙袂在风中轻盈
飞扬。
“我想,我应该给你一个机会解释。”她轻声低语,清亮的眼潭映著他苍白的睑。
他默然无语。
“我爸爸跟叔叔被检调单位调查这件事,和你有关吗?”
他一窒,半晌,点头。
“你是为了报复他,才这么做的吗?”
他又点头。
“你是不是也在利用我?”她嗓音发颤。“你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复仇吗?”
他悚然一震,抬眸,望向眼前神情哀伤的女人。
他又让她受伤了,他总是令她难过。
他心一拧。“对不起,海蔷,但请你相信我,我接近你,跟我要报复你父亲是两回事。”
“什么意思?”
“我之前跟你说的都是实话,我接近你,请你当红娘帮我介绍别的女人,其实都只是为了让你看见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再爱上我。”他喑哑
解释。
“真的吗?”
“嗯。”
“那我爸的事呢?”
“是……有人将殷家官商勾结的证据交给我,希望我能透过管道流到检调单位手上。”
“那人是谁?”
“那人——”卫襄蓦然咬牙,思考著该不该说!既然殷樊亚说会亲自对她解释,那他就不该越俎代庖。“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
他别过头。
“因为那人就是樊亚,对吗?”
他一惊,讶异
望向殷海蔷,而后者粉唇竟勾勒著浅浅笑意,令他晕眩。
“其实樊亚都已经告诉我了,我只是想亲口听你说。他说证据是他给你的,交换条件是你得帮他保住‘弘京科技’。”她顿了顿,轻轻叹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之所以需要资金,不只是为了保住自己总经理职位那么简单。”
笑痕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言的惆怅。
他手足无措
看著她。“你不生气吗?”
“我当然生气!我已经骂过樊亚了,他不该一直把我蒙在鼓里。”她咬唇。“虽然我知道是我爸跟叔叔他们做错事,不过没想到樊亚真会做得那么绝……”
“他说你会谅解他。”他试探。
“他这么跟你说?”她扬眉,樱唇淡淡衔起嘲弄。“看来他就是吃定我了,哼。”
懊恼的语气听不出一丝愤怒,反而有几分无奈意味,卫襄愕然。“你真的不怪他?”
“怪他又能怎样?”殷海蔷苦笑。“我很清楚樊亚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是不得已,何况,这也是我爸他们自己的报应。”
就这样?
除了一点嗔,一点恼,她竟然完全不责怪自己的堂弟。
真让殷樊亚给料中了!
卫襄惊疑不定!为何殷樊亚可以如此了解她?为何理应是与她最亲密的他,却把握不住她?
她感受到他波潮起伏的情绪,伸出手,主动握住他。“你是来带我回去的吗?”
他瞪著两人亲密交叠的双手,良久,点了点头。
“那我们走吧,我也该回‘月桂’看一看了。”
她真的要跟他走?
他不敢相信,瞠视她。
“怎么啦?”她奇怪他的迟疑。“你脸色不太好看,不舒服吗?”
“不是,我没事。”他调开目光,逃避她关怀的眼神,却恰恰与上方一张嘲讽的睑孔相对。
是殷世浩,他站在二楼书房窗前,嘴角勾著意味深长的冷笑。
卫襄胸口一凉,再度凝结成冰。
逃不掉的,就算他不说,殷世浩也会跟她说,她迟早会知道过去的秘密。
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
但他该如何开口?又怎么有勇气开口?
说了,她会恨他,不说,她不会原谅他。
他究竟该如何是好?
“卫襄,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
“你说谎!”她担忧
蹙眉,控诉的语气在他心海掀起狂风暴雨。“到现在,你还是不肯坦白跟我说心事吗?为什么就是要瞒著我?”
为何要瞒著她?
因为她知道了,就会离他而去啊!而他无法承受自己的世界再度成为一片孤寂的荒漠。
卫襄痛楚
凝视她,凝视著这个他最钟爱也最怕失去的女人,他与她就像天边的两颗星,仿彿很近,却距离几万光年。
并不是你有钱了、成功了,就代表你离海蔷更近一些了。
殷樊亚说得没错,他与她的距离不在背景与来历,而在于他从未真正接近她的心,也错失了让她接近自己的时机。
他抓不住她。
关于她流产的秘密,不论他说与不说,她或许都会离开他。
但他知道,自己逃不了的,就算他情愿一辈子被人嘲笑是懦夫,也躲不掉命运的作弄。
他还是必须面对现实,还是只能往世界尽头走。
因为回头的路,已经断了——
“海蔷,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正文 第十章
你总是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候很恨你?
你要离婚就离婚吧,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在乎!
我们很遗憾,殷小姐,你肚子里的胎儿保不住了。
你是说,我肚子里有个宝宝?
是的,但可惜……
可惜流掉了。
因为她的不知不觉、粗心大意,她和他的宝宝还没来得及出生便夭折了。
是她的错!
都怪她,一切都是她的错!
如果他知道她没能保护好他们的孩子,一定会恨她,会更讨厌她。
他一定不会原谅她……
殷海蔷哭著,从梦里醒来。
这个梦,好深好长,十一年来,她一直将它遗落在某个不知名的
方,如今,终于找回来。
这是个哀伤的梦,是她不想也不敢回忆的梦,她害怕,怕去承受那沉重的懊悔与自责,怕自己担不起,会崩溃。
她怕受伤,怕自己伤痕累累的心又添上一笔。
她是胆小鬼。
殷海蔷下床,踏著飘匆的步履,来到卧房窗前,天色蒙蒙亮,隐隐透出一抹粉红。
自从卫襄提醒她这桩遗忘的往事,已经三天了,每个夜晚,她都从恶梦中惊醒,泪水湿了枕畔一大片。
年轻时的惊惧、不安、悲痛、悔恨,一点一滴,全回到记忆里了,她不得不再次领受。
那时的她,很痛苦。
太过狂热的恋爱,太过轻率的婚姻,太单纯的她,面对太复杂的他,像误跌入陷阱的白兔,愈是挣扎,困得愈深。
是错误的时机啊!
在错误的时间,遇见正确的人,虽然爱得很痴很狂很甜蜜,终究还是落得满身伤痕。
好傻啊!
殷海蔷倚著窗扉,漫然沉思,泪水在晨光的照拂下,渐渐干了,眼眸洗去灰尘,清澈
发亮。
她回忆著,深思著,直到门扉传来两声剥响。
“请进。”
来人是殷樊亚,他捧著餐盘,盘上搁著一盘切片三明治,一杯牛奶,还有一朵庭院里新摘的玫瑰花。
她惊讶
扬眉。“你怎么会来?”
“我来看你。”殷樊亚将餐盘搁在玻璃茶几上。“我听管家说你这两天胃口不好,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所以自告奋勇送早餐上来给你。”
殷海蔷眨眨眼,从堂弟俊朗的星目里看出浓浓关怀,她微微一笑。“我没什么,你别担心。”
殷樊亚将牛奶递给她,一面意味深长
打量她。“我听卫襄说,他把你当年失去的记忆全告诉你了。”
“嗯。”她捧著温热的马克杯,点了点头。
“所以你都想起来了?”
“嗯。”她又点头。“这几天一点一点,慢慢想起来了。”
“是吗?”殷樊亚凝视她,似有千言万语想问,但最后,只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哪,给你。”
“这什么?”她好奇
接过。
“某人‘求’我交给你的。”殷樊亚半揶揄
勾唇。“没见过他那么低声下气,我还真吓了一跳呢!”
殷海蔷闻言,领悟到“某人”是谁,心跳一乱。
她低眸凝望卡片,一时间竟有些慌,手指颤著,犹豫著该不该马上打开来瞧。
“你不看吗?”殷樊亚柔声问。
她轻轻咬唇。
“他这几天跟你一样,也几乎都没吃东西。”
“什么?”她一震,惊慌
追问:“真的吗?”
“不但不吃不喝,还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他那间奇怪的屋子里,电话也不接,连他公司同事都找不到他。”
他把自己关起来了?
殷海蔷惘然,胸口隐隐抽痛。“是你去他家里找他的吗?”
“是他来公司找我。”殷樊亚微笑。“他来请我帮忙,将这张卡片交给你。”
“那他看起来怎样?瘦了吗?你有没有请他去吃饭?”她一连串
追问。
“他有没有瘦我不晓得,不过看起来的确很憔悴的样子,好像好几天没睡觉。”
好几天没睡了?
她心弦又是重重一扯,脸色刷白。
殷樊亚打量她苍白的容颜,心念一动,忽问:“你恨他吗?海蔷。”
恨?她茫然扬眸。
“你会不会恨他害你流产?”
恨他害她?
殷海蔷哑然,半晌,摇头。“我不是恨他,我怎么会恨他?”她低声自嘲。“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
“我怕……”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眸。“他不肯原谅我,怕他会更讨厌我,我没勇气再面对他,所以才选择遗忘。”
殷樊亚挑眉。“你是说……”
“我是个胆小的女人。”她苦涩
低语。“现在想想,我当年实在太不够坚强了,我应该懂得他的,他那时说恨我不是真的讨厌我,只是因为他也害怕。”
他们都害怕。
因为太年轻,因为爱太深,所以更容易胆怯。
她应该明白的,明白他也和她一样
尝尽爱情的甜与苦……
“你真的很爱他。”殷樊亚若有所思
评论。
是的,她的确很爱,从来没停止过对他的爱,他是她的一期一会,她一直都知道。
殷海蔷浅浅弯唇,释怀
笑了,她打开卡片,看上头情深款款的两行字,眼眸又盈泪——
我爱你。
如果你愿意原谅我,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
阳明山某处,一栋原木与玻璃打造的怪奇屋。
屋外,是一圈白色木篱笆,油漆是新上的,在阳光下灿烂著:篱笆内,院落里,长著一棵叶荫浓密的老榕树,粗大的枝干间,摇曳著一张帆布吊床,一旁,还有一张很
中海的蓝白休闲躺椅。
草
修剪得很整齐,绿油油
发亮,石板道两旁是一丛丛迎风招展的花朵。
踏上门前阶梯,屋檐下,一盏古典的铜制风铃叮咚作响,推开门,玄关的五斗柜上插著一盆香水百合。
屋内蜿蜒的水道旁,站著一株充满热带风情的观叶盆栽,垂落的枝叶拱著一张原木咖啡桌,两张躺椅。
厨房的原木餐桌上,摆著两套别致的餐具,大厅里,座落著一套”形沙发,罩著暖橙色的外衣,几个五颜六色的可爱抱枕散发著致命的诱惑。
走上斜斜的楼梯,二楼还是原先毫无隔间的开阔格局,但窗帘换过了,色彩显得恬静可人,几盏造型各异的立灯桌灯绽放著温暖的光芒。
殷海蔷注视著那透过灯罩送出的暖光,感动
怔愣著。
这
方,完全变了,不像之前冷冰冰,拒绝任何不速之客闯进,如今,所有的家具都不孤单,所有的用具都至少有两套,内敛
展露著主人与以往不同的心思。他开放著,等待著,欢迎他心爱的人踏进他的世界。
他在等著她,她知道。
殷海蔷盈盈一笑,捧著愈跳愈激烈的一颗心,扶著木梯爬上去,脸蛋方探出窄口,目光便找著靠坐在窗边躺椅的卫襄。
他垂著头,一点一点,打瞌睡。
她心弦一紧,眸光温情
**他疲倦的睡颜——樊亚说得没错,他看起来的确像好几天不曾好好睡过了,眼皮下浓浓的黑影,唇畔刻著令人心疼的纹路。
天文望远镜的镜头打开,似是观星看到一半,窗台上的玻璃烟灰缸,满满
堆著烟蒂。
又抽烟了,为什么他总是不听她的劝呢?
她懊恼
叹息,怕吵醒他,轻手轻脚
爬上阁楼,坐在窗台上,痴痴
望他。
时光,在一腔浓情密意中,无声
前进,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惊醒了,身子下安
弹跳一下,眼帘掀开。
“你醒啦?”她柔声问。
他怔了怔,眨眨眼,仿佛以为自己在梦中,半晌,他确定是她,手足无措
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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