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文脱口问:〃你是谁?〃
元之无惧,〃我是关元之。〃
允文定一定神,〃到了,〃他说。
他为自己失态而流了一背脊的汗。
〃舍下地方小且乱,你多多包涵。〃庄允文又恢复本色。
他并没有过谦。
由明儿出来给他俩开门,元之耳尖,一进门便听见小儿呜呜哭泣声。
元之做了孔兆珍一段日子,对幼儿哭声有点研究,一听便知道这孩子哭了有些时候,并且正有人在哄她,这是伏在大人肩膀上将睡未睡心有不甘的呜咽。
元之莞尔,珠儿被她祖母宠得不像样子了,这么大了,起码二十多公斤重,还背在身上。
明儿告诉父亲:〃不知怎地,下午哭到如今,哼哼唧唧,怎样都哄不好,妹妹是越来越讨厌了。〃
元之讶异,也顾不得是什么身分,立刻说:〃明儿,你是小哥哥,你统共得这个妹妹,要十二分爱护她才是。〃
明儿发牢骚,〃可是每个人都充她,尤其是妈妈,眼中过去简直只得珠儿没有我。〃
元之忽然觉悟明儿所说属实,无限内疚。
换了是孔兆珍,一定不会这么做,但她是关元之,她只知道她与小珠儿特别投缘。
庄允文无奈,轻轻向元之说:〃这便是我的家。〃
元之微笑,〃一个家,正应该如此。〃
这个时候,大家听到一声咳嗽,元之欢喜地转过头来,果然是庄老太太站在他们身后。
第八章
她身上一套见客穿的衣裳,还是元之做孔兆珍的时候替她置的,老太本嫌衣料中央银线俗气,不喜欢,此刻不知怎地穿了出来。
〃关小姐吧,请坐,〃又忙叫佣人倒茶,〃怠慢了。〃
老太好似很殷勤,其实十分警惕地与元之维持一个距离。
又同儿子说:〃珠儿扭捏了这些时候,〃说到这里转过头去向元之诉苦:〃可怜,一岁就没了母亲,所以不得不迁就她一点。〃
庄允文容忍地笑,〃妈也不怕客人嫌我们噜嗦。〃
元之太明白老太太心理,她根本不想任何外人介入这个家,她发誓要尽力将这个家维持原状。
庄母说下去:〃我的媳妇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语气有点严峻,〃为什么提不得?〃
庄允文尴尬了,还好在这个时候,房内又传来哭声。
明儿不耐烦地说:〃又是她。〃
元之说:〃让我看看。〃
庄母笑,〃你?〃
这时女佣抱出珠儿,无奈地说:〃她要妈妈。〃
元之伸出双手,珠儿的身子直挂到元之这边来。
元之连忙伸胳膊接过珠儿,〃唏,重了这么多,是个大小孩子了,还哭闹?这样不得人喜欢你知道吗。〃
珠儿就在该刹那停止哭泣,沉沉睡去。
庄母瞪大眼睛,不置信地啧啧称奇。
小孩伏在怀中的感觉十分安详舒适,元之不想立刻把珠儿放下,又抱了一会儿,肯定她熟睡了,才交返给她祖母。
庄母不得不说:〃你俩倒是投缘。〃
元之只是谦卑地笑。
晚饭的菜式平常,庄母并不热衷招呼元之。
元之很识趣,吃完热菜,便起身告辞。
允文要送她。
元之说:〃有车来接我。〃
庄母说:〃明儿还有功课要问你,允文。〃
庄允文仍陪元之到停车场等。
他一直没有说话。
元之也维持缄默,直到司机把车子驶来。
应允文忽然说:〃家母并无恶意。〃
元之连忙答:〃那是一定的。〃
她上车,坐好,见庄允文好似还有话说,便探出身子去等他开口。
应允文看着她一会儿,终于没说什么.他只道:〃走好。〃
元之关上车门,吩咐司机开车。
到了家,看看钟,时间还早,与三号通话。
元之坐在沙发上抱着膝头,直向三号诉苦。
〃我第一次以客观的目光看庄家,真要命,感觉与从前完全不同,他们家连灯泡都不亮,茶也不香,菜不好吃,老人越老越固执,目光浅窄,不分生张熟李,难听的话一句句免费赠送,哟,如坐针毡,受不了。〃
三号只是笑。
〃唉庄允文是那么无奈,那么被动,他已完全失去主权。〃
三号还是笑。
元之摸不着头脑,〃以前那个家是温馨可爱的。〃
三号到这个时候才开口:〃以前你年轻,不懂事,要求低。〃
元之犹疑,〃会吗?〃
〃所以原医生劝你凡事不要回头,说真的,旧戏切莫重看,好小说切忌重读。〃
元之沉默。
〃失望?〃
一声叹息代表一切。
〃你愿不愿意再回去做庄家的主妇?〃三号笑。
元之极端困惑,〃我怎么对付多心的老人以及有待管教的孩子?〃
〃用你一贯无限的爱心呀。〃
元之吐吐舌头。
〃你的心变了。〃三号揶揄。
元之十分内疚。
〃你不会再回头去过那种枯燥的生活。〃
元之不语。
〃谁会怪你呢,你根本不是孔兆珍,那种生活方式本非出自你的选择,就算是孔兆珍本人,有一日也许也会觉得苦闷。〃
元之吞下一口涎沫。
三号叹一口气,〃许多早婚的女子后来发觉生命中应该还有其它而不甘服雌,也都请辞离职,出来做事见识,所以你看,元之,人心会变。〃
元之用手捧着头,过一会说:〃我的小宇宙转来转去次数太多,弄得我晕头转向了。〃
三号又是一阵轻笑。
〃我会想念小珠儿。〃
〃她也会想念你。〃
元之又一次叹气。
〃去浸一个泡泡浴,享受今天。〃
真的,每一个今日都是元之生命中惟一的今日,要认真地善加珍惜。
她关掉通话器,走到浴室,开大了喷淋头,哗啦哗啦地享受热水按摩皮肤。
回不去了。
元之深深叹息。
此刻的她见识多广,阅历丰富,自然不再甘心回去做一个刻苦耐劳的小家庭主妇。
元之记得在庄家那段日子,不分日夜地做苦工,从来没有休假,早上六时起来,要到十点十一点才能碰到床,半夜孩儿一哭嚷,那一夜就泡了汤。
元之微微牵动嘴角,一直到环境好转,她一样放不下心了,固执地做一个监督。
没想到在曼勒滞留了五年,孩子们没了她,一样好好的生活。
有一日,累到极点,元之记得她抱住小珠儿问:〃妈妈休息好不好?妈妈也收工了。〃
给庄老太无意听到,直啐她:〃收工?九十九岁你好收工了。〃
老太也是妈妈,她还没打算收工,怎么可以给媳妇先收工。
元之需要呼吸的时间,冥想的时间,以及培养个人兴趣的时间,在庄家做两个孩子的母亲,根本没有这种权利。
元之的头枕在双臂上,看着天蒙蒙忪忪地亮起来,还有,她不介意偶然也有失眠的自由,失眠之后,在中午补足的享受。
这些都是奢侈。
元之在下午接到庄允文的电话。
她答:〃自然你可以来探访我,看看我的生活情形。〃
元之抱歉,是她先去触动庄允文这老实人已经没有波澜的一颗心。
元之同三号说:〃真怕伤害他。〃
三号揶揄元之:〃现代人的爱情,瞬息万变,不多久之前,你追求他,不多久之后,你可能要回避他了。〃
〃我不是那样的人,〃元之否认,〃我同允文,永远是好朋友。〃
三号一听笑得几乎没落下泪来,〃元之,你是越来越适合在这俗世生活了,恭喜你,你比许多老练的人更加虚伪。〃
元之颓然,〃一定是江香贞与林慕容给我的不良影响。〃
三号接上去,〃也更加懂得找藉口推卸责任。〃
元之质问:〃你扮谁,我的良知?〃
三号不与她争辩:〃好好招呼你的客人吧。〃
元之与三号都低估了庄允文,他态度非常大方客套,丝毫不见托大,从头到尾,关元之一再对他表示好感,他表现仍然不卑不亢。
元之更加敬重他。
他带着一件小小礼物。
元之拆开来,是一幅镶在镜框里的儿童画。
庄君做注解:〃是珠儿画的'妈妈',希望你喜欢。〃
元之佩服他的心思,〃没有更好的礼物了。〃她是由衷的。
庄允文打量关小姐雪白宽敞的公寓,家具简单别致,长桌前只有两张椅子,没有一件杂物,留下极多空间,自然优雅美观。
进一步证明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庄允文说:〃你到过我的家了。〃
元之点点头。
〃那是最基本不过的家,没有任何花巧,亦无情调可言,那是一个放洗衣干衣机,一天做三餐合奶瓶的家。〃
元之又颔首。
庄允文笑:〃你终于明白了。〃
元之的喉咙有点干涸,讲不出话来。
他迟疑一会儿,〃我亦有一点疑问。〃
〃请说。〃
〃你是谁?〃他又重复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
〃我是关元之。〃
〃可是,为什么珠儿叫你妈妈?〃
〃她渴望重获母亲的照顾,将来年纪大了,她自会明白,母亲已经离开她。〃
庄允文不语,他静静喝完手上的香茗,起身告辞。
元之送他到门口。
庄允文转过头来,〃世上有许多现象,是无法解释的吧?〃双目炯炯有神。
元之只得回答;〃你说得很是。〃
〃有时,〃他停一停,〃也不方便解释。〃
〃对。〃
庄允文走了。
三号的声音传来,〃事情和平解决,恭喜你。〃
元之讶异,〃你竟在我家装设偷听器?〃
〃关小姐,〃三号不忿,〃是你忘记关上通话器。〃
元之一看,果然,〃对不起。〃
〃我以为你要我做军师。〃
狗头军师。
〃元之,此刻你已完全摆脱过去,告诉我,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也许重新上学?
〃可怜的关元之,你将似本市三万余名名媛一样,无所事事,闲时做做慈善舞会主角,开一爿古董店……闷死人。〃
元之不出声。
〃做人行头真窄,我比你幸运,再付那么三两年,腻了,我大可回曼勒去,过些日子,再出来看看世上有什么新鲜事。〃
元之啼笑皆非,三号似已领悟到游戏人间的真谛。
〃是,〃元之说,〃三号,你的宇宙无限,你的生命长过你的创造主。〃
三号说:〃我们比人类幸运。〃
〃你的朋友有否怀疑你为何总也不老?〃
〃我保养得好。〃
〃三十年后呢?〃
三号毫不犹疑,〃没问题,换一批朋友,旧的已经跟不上我。〃
妙计。
难怪世人每隔一阵子就要把旧友淘汰,一则免他们知道得太多,二则嫌他们步伐慢,跟不上潮流,不能互惠互利。
当下,元之倒不怕无聊,她有好几件事要做。
首先,她去探访江香贞的父亲江则培。
江先生不在家,由他的妻子任莉莉出来招呼元之。
任女士十分紧张地问:〃关小姐,你是香贞的朋友?〃
元之点点头,〃她嘱我来问候你们。〃
〃她无恙?〃任女士略为放心。
〃他很好。〃
〃为什么五年来音讯全无?〃继母追问。
〃香贞与她父亲之间有不可冰释的误会。〃
任女士脸上露出深切的悲哀。
〃香贞觉得她父亲不关心她。〃
〃这样说太不公平了。〃
任女士起身到旧桌前去取出一只文件夹子,
〃请看。〃
元之好奇地打开,里头全是寻人广告剪报。
〃香贞吾女,见报请与父亲联络。〃
〃香贞,一切误会均已冰释,请与父接触。〃
〃香贞,如你仍在世上,请与父联络。〃
语气越来越绝望,元之为之恻然。
任女士说:〃香贞不可能看不到,寻人启事分别刊登在《纽约时报》、《泰晤士报》、《朝日新闻》、《明报》、《联合早报》上。〃
元之也肯定香贞看得到。
怎么样才能替江家父女解开这个结?
〃你再翻下去。〃
元之翻动文件内页。
〃悬红,寻找江香贞,〃附着香贞的大头照片,〃任何人提供消息引致寻获江香贞,可得现款xxx元〃。
赏金一年比一年递增。
〃她应该看得见。〃
元之抬起头来。
〃关小姐,带我们去见香贞,赏金属于你。〃
〃请相信我,香贞无恙。〃
〃口说无凭,有没有她的字迹,她的照片,她的声音?〃
任女士非常焦急。
这时她们身后传来一个男声:〃谁,谁在这里?〃
元之抬起头往后看,一眼就把江则培认了出来。
元之对他自有一股熟稔的感觉,别忘了她做过江香贞。
江先生此刻看上去也就是一个伤心的父亲。
元之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她欲安慰他。
把马蹄铁在吸铁石上擦两擦,吸石的分子会得过到马蹄铁上,事后马蹄铁也可吸起回纹针之类的小型物件,江香贞对元之的影响也是这样。
元之对江则培有亲切感。
当下江则培问:〃香贞在何处?请她回来,告诉她,我患重病,想与她团聚,她也该回家了。〃江则培愁容满面。
元之忽然之间鼻子发酸,夸下海口:〃我带她来。〃
江氏夫妇悚然动容。
江太太任女士立刻去写了一张现金支票递到元之手中。
元之十分戏剧化淡淡然地说:〃我不是为钱而来,我自己的钱已多得用不光。〃
她站起来告辞。
任女士送她到门口,〃关小姐,香贞什么时候回家?〃
〃你们放心,必要时我把她绑着来。〃元之悻悻地。
江氏夫妇半疑半信地看着她离去。
元之跑到麦克阿瑟的办公室,铁青着脸,把寻人启事副本掷到他面前。
阿麦一看,脸色即变,半晌,才在牙齿缝中迸出一句:〃你太爱管闲事了。〃
〃他想见你,他是你生父。〃
〃生理上的父亲,说得再正确没有。〃
〃当你尚是个婴儿之际,我肯定他曾经抱过你喂养你。〃
〃是,但当我稍不听话偶尔不肯遵他旨意行事之时,他即厌倦鄙夷地离弃我。〃
〃你看到这些启事而不动容?〃
〃你说得对。〃
〃香贞——〃
〃我看上去像江香贞吗,你说,我能回到江家,一边喊爸爸我回来了一边扑进他怀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