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开学之后,一连三个月都没在图书馆见到品德提。
她挂住他,到唐人餐馆去找他。
见店门大开,还在营业,不禁欢喜。
可是掌柜另有其人,不是他那个小姐姐。
那位陌生太太说:〃吕宋举家搬到伦敦去了,你不知道吗,这店顶了给我们,现在做粤菜。〃
哎,他没有告别。
就这样消失在人群中。
这叫蔷色恍然若失。
本来她想把暑假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呵是,那个暑假。
〃蔷色,我需要你陪着我,回来如何?〃
〃遵命。〃
那是无论如何一定要答应的,又不是苦差,即使是,也得咬紧牙关上。
家里又装修过了。
她的房间仍在那里,两年来都没动过,单人床显得非常小,可是躺上去宾至如归。
佣人见到她喜极而泣。
夏天,即使有空气调节还是觉得热,蔷色穿着短裤背心倒处跑。
感觉特别自由,因为继父并不与她们同住。
是,没有人说正式结婚的夫妇不能分居。
陈绮罗笑说:〃蓬头垢面打呵欠口欠佳之时就无所谓见面破坏印象你说可是。〃
但夫妻不是要坦诚相见吗?
〃你倒试试看,那些不信邪的人婚姻全部泡汤。〃
〃应该分开住吗?〃
当然。
去看过利君的住所,便知道省不得,绝对省不得,绝对不能同住。
他的家没有间隔,全部打通,一张乒乓球桌上摆着书本笔记计算机报纸杂志资料等物。
四壁全是参考书,一块大黑板,上面写满功课。
床放在不显眼地方,只知一张长沙发,卫生间倒是设备先进,光洁明亮。
开放式厨房用具应有尽有,煮起汤米,近二十平方呎大的空间香气溢然。
全屋并无一件女性用品。
绮罗连一盒胭脂也不留下。
完全各归各。
蔷色只不过略坐一会儿,已有学生陆续上来。
〃教授不在?〃
〃不要紧,我们会得招呼自己。〃
可是目光被蔷色钩住,再也脱不了钩。
绮罗笑,〃这地方是临时教室。〃
蔷色问:〃这些学生都念几年级?〃
〃都在做博士论文了。〃
其中一人咳嗽一声,搭腔道:〃师母这位是小师妹吧。〃
绮罗答:〃你们全是大师兄,要多多照顾她。〃
可是说完话就把蔷色带走。
〃都廿五六七岁了,仍然靠家里,博士生全体迟发育迟成熟,不是好对象。〃
蔷色骇笑。
片刻问:〃教授人呢?〃
〃我不知道,我没问。〃
〃可以不理他行踪吗?〃
〃蔷色,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彼此侦查,实在浪费时间。〃
蔷色十分兴奋,〃将来我一定要向你学习。〃
〃你功课进展如何?〃
〃美国有大学收我。〃
〃哪几家?〃
〃我不想计较校名,只要有奖学金即可。〃
〃学费我全替你准备好了。〃
〃不,我会自己想办法。〃
〃私校比较矜贵,不如申请史蔑夫或布朗。〃
〃不。〃
〃一直以来,听得至多的是这个不字。〃
蔷色情急,泪盈于睫,急急低头。
晚上,到工人间与老佣人聊天。
佣人请她喝沙示汽水。
一只小小飞蛾闯进来停在日光灯旁边。
蔷色看半晌,欲挥手赶。
被老佣人阻止,〃随它去,它不碍事。〃
蔷色过一会儿问:〃传说,飞蛾是一个什么人的灵魂?〃
〃嗯。〃
蔷色凝视那只灰棕色小小昆虫。
你是谁。
为何来探望我们。
你是父亲吗。
你还认得路。
她呆呆地看着飞蛾良久。
老佣人点着一枝烟,吸一口,缓缓喷出:〃我今秋便告老还乡了。〃
蔷色一惊,〃什么?〃
〃六十五了,该退休了。〃她直笑。
〃不,不让你走!〃
真是好人,一点也不势利,从来没怂恿过主人说〃又不是亲生何必如此劳心劳力〃,待蔷色一直不亢不卑。
如今竟也要走了。
工人间小小收音机里恰巧播放着粤曲,一把苍老的声音唱:〃一叶经舟去,人隔万重山——〃
蔷色忽然张大了嘴,大声号哭起来。
老佣人吓一跳,按熄了烟头,前来安慰蔷色。
她那双劳工手的指节已经弯曲,指甲厚且灰,岁月如流,出来做工人时几乎是最后一批志愿者,熬到每年有法定假期,真不容易。
〃东家给我恨丰厚的退休金。〃
她是第一代经济独立女性。
〃想想还是有工作好,一班姐妹都能得到东家善待,反而是期望伴侣儿孙施舍的那撮人,终于失望了。〃
她为蔷色抹干眼泪。
蔷色静静听着。
〃陈小姐真是好人。〃
蔷色点点头。
〃可惜——〃
蔷色抬起头来。
〃我磨了新鲜豆浆,给你喝一口。〃
蔷色追问:〃可惜什么?〃
老佣人笑,〃陈小姐净喜吃外国食品,她爱喝牛奶,不喜豆浆。〃
〃我来帮你推销。〃
可惜什么,老人看到什么?
深夜,绮罗返来,见蔷色站露台上,便说:〃来,聊聊天。〃
蔷色笑着回过头来。
衬着露台外一天一地的灯色,蔷色的脸到深夜仍然晶莹如新。
绮罗喝声采,〃你真漂亮。〃
〃我?〃蔷色不置信,〃也许,在一个母亲眼中,女儿永远最完美。〃
绮罗脱下鞋子。
〃我帮你按摸。〃
绮罗把脚搁在蔷色膝上,蔷色替她揉捏。
〃看,〃绮罗感慨地说:〃终于什么都有了。〃
蔷色静静听她说话。
〃小时候生活多清贫,我现在是巴不得可以穿过时光隧道,回到过去,好好照顾那个小孤女。〃
蔷色微笑,〃这真是名副其实自己照顾自己。〃
〃可惜已不能够,时光逝去,永不回头。〃
〃你现在照顾我也是一样。〃
〃是呀,总算偿了心愿。〃
蔷色看着天空,都市的夜空被霓虹灯照耀得一片橘红色,看不到星宿。
蔷色忽然想回到约克郡去,站操场上,一抬头,可以看到一天星光灿烂。
〃读完书,出来帮我做生意。〃
自始至终,蔷色不知道继母做的是何种生意。
〃我做出入口,转手赚钱,将来我会教你。〃
老佣人斟茶出来。
〃以后不再会有这种事了,只有老派家务助理才会如此尽忠职守,新的一代工人到了时间关上门,外头天塌下来也不理。〃绮罗惆怅。
蔷色笑,〃我会替你倒茶。〃
〃届时到什么地方去找你这个人。〃
〃我一定在家。〃
〃那些追求者会放过你吗?〃
〃谁会喜欢我。〃
〃这就不对了,为什么不喜欢你?〃
蔷色微微笑。
绮罗叹口气,〃也难怪你,我的自信心也在很后期才培养起来,这就得多谢你父亲了,他事事赞美我、信任我,把一个家交在我手中,使我坚强起来。〃
这是真的。
〃少年时真是一点自尊自信也无,在老人家寄住,可是不准我叫外婆,〃婆婆婆,把我叫老了〃,只能低着头听训示。〃
〃那何故收留你?〃
〃因为收了一笔膳宿费,他们需要每月那微薄的金钱。〃绮罗深深太息,〃你看,咱们母女俩同病相怜。〃
蔷色微笑说:〃不,我比你好多了。〃
〃你真那么想?〃
〃差天共地,我有你人力物力支撑,而且,我们是真正朋友。〃
〃听到你那么说真高兴。〃
这时候,电话来了。
没有铃声,只有一盏小小红灯,在话筒上不住闪烁。
是利佳上打来的。
绮罗在黑暗中接听,一脸陶醉。
蔷色会心微笑。
这么些日子了,仍然男欢女爱,如胶如漆,真是难得。
怕是因为不一起住的缘故,依依不舍,每夜话别。均留下一点新鲜感觉。
清早各营各洗刷打扮,稍后,在最佳状态下见面。
当然,他们开头必需是相爱的。
怎么样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这个人呢。
一看见他会自心中发出无尽爱恋怜惜,内心深处又带着一丝荡意,希望与他有肌肤之亲……蔷色十分憧憬。
第二天大早,蔷色一出客厅,便看到利佳上与继母已在喝咖啡看报纸。
两人都白衣白裤,好一对俊男美女,看到蔷色,向她招手。
蔷色讶异,〃这么早?〃
利君说:〃我是清晨五时来的。〃
蔷色骇笑,〃这么早,做什么?〃
一出口,便知造次,立刻噤声,烧红耳朵。
可幸绮罗给她接上去:〃做贼。〃
利君立刻说:〃别在孩子跟前说这些。〃
蔷色笑,〃谁,谁是孩子?〃
利君说:〃我来送你们飞机。〃
蔷色问:〃谁乘飞机?〃
〃蔷色,你陪我到台北去一趟。〃
蔷色一怔,〃那我马上去收拾行李。〃
〃才两天,十套八套衣裳够了。〃
利佳上骇笑,〃两天需换十套衣裳?〃
绮罗给他白眼,〃所以不同你住!〃
蔷色见他们打情骂俏,非常欣赏。
绮罗真幸运,在甄氏之后又找到新生活,这同她的性格有关吧,她对身边总是尽心尽意,不过,也得到极佳回报。
〃干吗收拾了六七条长裤?〃
蔷色猛地抬起头来,见绮罗已站在她身边,〃呵,我弄错了。〃
她们乘中午飞机出发。
绮罗如带着一个私人秘书。
蔷色也乐意替她打点一切琐事:接听电话特别用心,外出衣裳均吩咐酒店熨好挂起、联络好车子接送……
绮罗暗暗说:〃长大了。〃
同父母溺爱的子女不同,那票幸运儿永远不会成长,到三十岁仍住家中茶来伸手饭来开口。
每次自外开会回来,蔷色替她准备的茶点已在房间里:一壶格雷伯爵红茶,两块干吐司。
她抚摸蔷色头发,〃初见你,如一只小猫。〃
蔷色说:〃至今我不敢伸懒腰,十分瑟缩,最怕夸张。〃
〃姿势是含蓄点好。〃
蔷色跟绮罗跑遍台北。
意外地她十分喜欢这个地方,它是一个充满色相的城市,大千世界,曼陀罗般奇幻冶艳,天气激烈多变,艳阳天忽然下大雷雨,寂静午夜随时地震,妇女们在晴天也习惯打伞防晒。
最新的最旧的、最美的最丑的都有,对比强烈,无比新奇。
可惜三两天内就要离开。
蔷色依依不舍,她刚发现美味的台菜,还有,金铺叫银楼,牙医叫齿科,交通混乱,一如罗马。
〃下次再来。〃
绮罗这样应允,她洽谈生意成功,心情大佳。
对方商业代表是一个姓林的中年人,对陈绮罗有着明显的仰慕。
可惜西服领带皮鞋的款式都过份时髦,颜色全不配,而且头发过长。
绮罗对他很客气,介绍蔷色是〃我女儿。〃
对方无比讶异,〃无论如何没有可能!〃
这时,蔷色觉得美貌女子跑江湖说什么都放便些,凶险归凶险,可是成功率高得多。
绮罗并无故意卖弄色相,可是相貌与生俱来,扔也扔不掉。
晚上,绮罗说:〃做完这一宗生意,以后我就不再亲自出马。〃
〃是累了吗?〃
〃一则要让小孩子上来,二则你看看,这正是所谓拋头露面,好好的套装穿一日,回来全沾上烟味,多腌臜,有时醺得耳根敏感发痒。〃
蔷色讶异,〃这是退至幕后的原因吗?〃
绮罗英,〃不。〃
〃真实原因是什么?〃
蔷色希望听到〃我已怀孕〃。
可是不,绮罗只是笑笑答:〃我已赚够。〃
蔷色有点失望,不过,亦对答案感到满意。
上一次你听到有人说赚够是几时?抑或,从来没有人表示已经赚够?
绮罗说:〃你看我,根本不是那种沉溺于纵容自身的人,我完全不相信拥有三百双皮鞋一百只手袋一千件晚服才够矜贵,我又只得一个女儿,开销有限,我对生活极端满意,毋需更多物质填充心灵,况且,应有也都有齐,还那么辛苦钻营干吗。〃
听到这样的话真高兴。
〃唯一的遗憾是童年及青少年时的不足,可是,时间既然已经过去,也无可奈何。〃
蔷色不住点头。
〃一般人认为肯熬穷至伟大清高不过,其实赚钱更需忍辱负重,辛苦得不得了。〃
绮罗讪笑一会子,稍后与蔷色出去吃晚饭。
林先生一定要作东,叫了十个人吃的菜,其中有甲鱼及免肉,蔷色不敢吃。
第二天就要走了,绮罗陪他说些风土人情,以及在欧美接生意需要注意些什么。
林先生忽然说:〃我在温哥华西岸有幢房子……〃
蔷色竖起耳朵,听绮罗如何应付。
绮罗微笑答:〃那多巧,我在西温也有物业,房子在高原路,府上呢?〃
蔷色觉得答案太精彩,不禁例开嘴笑。
那位林先生有点气馁,〃原本我的意思是,假使你到了那边,可以不用住酒店。〃
可是今日的陈绮罗已毋需任何人照顾。
她很得体地道谢,〃我大部份假期在伦敦度过,我女儿在英国念书。〃
林先生忍不住,〃她无论如何不是你的女儿。〃
第二天她们就走了。
〃林先生有家眷吗?〃
〃有时假装独身是一种乐趣。〃
〃那,不太好吧。〃
绮擢为这天真的说法笑出来。
她们回到家,利佳上却飞律北欧开会去了。
绮罗说:〃我知道这种事迟早会发生,待我退下来之际,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了,我结果变成空守闺房的怨妇。〃
已经八月了。
蔷色渴望回到宿舍去。
那里才是她的世界。冷冷的窗户,雨水如一个人的眼泪在玻璃上挂下,呵气成雾,一到九月便能穿上厘大衣帽子,脾气可以名正言顺跟着天气坏。
她不喜欢这个没有四季的都会。
谁要是坐在这繁华功利城市豪华住宅的窗台上看雨,会被人误会是十三点。
那一日早上,蔷色在阅报,忽然听得绮罗叫她。
蔷色放下报纸立刻赶去寝室。
绮罗披着白色毛巾浴袍,头发湿瀌瀌,有点心急,〃蔷色,你来替我看看。〃
蔷色马上用毛巾替继母擦头发,〃什么事,哪里不对?〃
绮罗脱下一边浴袍,指着左胸,〃这里,这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