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野蛮人的宴会在露天里举行。围绕着篝火散乱地围着一圈矮桌,桌子上摆放着成块地烧烤过的牛羊肉,干面包,还有大罐大罐的蜂蜜酒。这些野蛮人席地而坐。他们用银制的刀子把大块的肉削成薄片塞进嘴里,他们先咬一大块面包再往嘴里塞一勺黄油,他们喝酒的样子让人害怕他们会被淹死。
即使是在宴会上豪啖畅饮,每一个武士都依旧穿着他们的铠甲。他们带着长矛和圆盾,他们束着胸甲和胫甲,他们戴着黄铜的头盔,他们聚集在一起,金属的铠甲融化了火的光泽,这些可怕的掠夺者在金属的光亮下,锐利、灼热、生机勃勃。
一位雄壮的武士端坐在篝火的另一端,他就是黑鹰——这个部落正是因为他的骁勇善战,因为他的残暴虐杀而扬名天下。令大角惊讶的是,他已经不年轻了,他的脸上布着无法掩饰的皱纹和疲惫。坐在他身遭的都是黑鹰的贵族和首领,他们人数不少,但是他们都老了,年青的首领很少。此刻,他们正在吵吵嚷嚷,大声争论着什么。
“……那座高塔,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穿越它守卫的分界线。我比谁都更了解这座高塔的威力。我亲眼看到3000名进攻者死在它的死光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讲述那次失败的进攻和三千名死去的骑兵时,他的脸上依旧是一副勇敢的神情,但他的膝盖却在微微发抖。
“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现在我们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巨大火炮,我们拥有最好的铸炮匠人,我们用黏土模胚铸造出了整整二十座大炮,我们正在把它们拖过整个大陆……”
“……必须有更大的火炮,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吭啷”一声响,一个酒杯被砸到了地上。
“这是个狂妄的计划!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去翻越整个大陆去攻打那座小镇——这块平原富裕丰饶,给养充足,我们可以在这儿抢劫20个城市,我们可以在这儿舒舒服服地过上十年的好日子。谁都知道,那些人龟缩在高塔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贫穷,愚昧,呆滞,不思进取,我们不想为了芝麻大小的利益去和霹雳之塔做战。”一名坐在下首的首领突然跳起身来叫道,一道旧的刀笆横过他的眉毛,让他的神情显得曲扭凶狠。几名首领随声附和。大角注意到他们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一些参加宴会的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们悄悄地把手按到了剑柄上,关注但却依然平静地凝望宴席上首的动静。
“二十年了,”黑鹰仿佛没有注意酒席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他端着一杯酒,沉思着说道,“二十年前它让我们失败过;二十年来,它一直矗立在大陆的尽头,在嘲笑漠视我们的权威。纵横草原的黑鹰铁骑在它面前不得不绕道而行——那些被践踏过的种族,那些被焚烧过的城市,因为它的存在而欢欣鼓舞,因为它的存在而心存希望。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他端着酒杯,冷冷地环视左右,“这二十年来,我在梦中都一直想着要攻打它,因为我知道,只要它存在,黑鹰部落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草原霸主,就不可能真正地扼住自己命运的咽喉。
“现在你们却要退缩吗?你们想要害怕吗?你们贪恋这块土地上的牛奶和蜜酒,却不明白终有一日这些鲜花都会死去,财富会死去,你们会死去,我也会死去,但有一样东西不会死去,那就是我们死后留下的荣誉。”
“黑鹰,”另一个年轻的贵族语气恭敬地说,“在你的带领下,我们在这块大陆上寻求流血和荣誉,赢得了草原的尊敬。我们也尊敬您。”他语气一转,说道,“可是现在你已经老了,你的头已经垂下来了,你想要去攻占那座闪电之塔,不是为了我们部落——是为了你自己。你害怕被荣誉所抛弃,却要带我们走向死亡。”
“我依然是首领。”老人平静地说。
“那就证明给我们看吧。”年青强壮的刀疤武士叫道,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拔出利剑,闪电般朝黑鹰砍去。这一下动当真是人如猛虎,剑如流星,而黑鹰甚至都没有站起来,大角看到他眼睛里的一道亮光,在那一瞬间里,他脸上的皱纹和疲惫一扫而空。他的小臂挥动了一下,年青的武士仰面倒下了,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把银制的餐刀。他倒下的时候带翻了两张矮桌,桌子上的器皿瓶罐打翻了一地,鲜血和着蜜酒四处流淌。吵嚷声平静下来。黑鹰宛若没事举杯喝酒。“明天,我们继续前进。”黑鹰说,这次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他了。
“那是我的父亲。”飞鸟骄傲地对大角小声说。
“可你刚才一点也不为他担心。”大角惊讶地说。
“那当然。如果黑鹰刚才在战斗中死去,那是他的荣耀。”飞鸟说,脸蛋被兴奋燃烧成绯红色,“我们所有的人都渴望能死在战斗中。”
8 所有的药
清晨,大角从噩梦中惊醒。他听到帐篷外面传来一阵阵的号角声。牛角号雄浑,铜号高昂,海螺号低沉。营地里到处是铠甲碰撞的铿锵声,战马的嘶鸣声,胀满奶水的牛羊咩咩的叫唤声。
他从奴隶们居住的帐篷中钻出来,外面一片嘈杂。低低的阳光斜照在挤在一起的士兵和耀着清冷的寒光的兵器上,投下了长长的阴影。一群群的游骑斥候策马而过,他们咧着满嘴白牙,不怀好意地对着衣裳褴褛的大角笑着。还在抓紧时间打盹的奴隶们被粗暴地踢醒,他们要干那些最苦最累的活。他们分散开来,看似混乱不堪然而又井然有序地收拾马廊,拆卸帐篷,提着铁桶去挤奶。大角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陌生的动荡不已的旋涡之中,不论他站在哪里,总有人冲他喊道,“快闪开,小孩,别挡着道!”他不得不东躲西闪地闪躲那些骑着马儿,横冲直撞的骑兵;闪躲那些扛负着重物,赤裸的脊梁上冒着热气的奴隶;闪躲那些目光呆滞,被驱赶着的畜生。
在一片混乱当中,飞鸟牵着马找到了他。
“好啦,你跟我来。”她不容置辩地命令说,带着大角离开部族的大队人马,把他一直带到了营地西侧那条河边。这儿可以看到河边上那些发白的鹅卵石,还能看到营地那边,数千顶帐篷在转眼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余下冒着青烟快熄灭的篝火堆和满地的牛羊粪便,仿佛大火烧过的林地。黑鹰部落的战士、乱哄哄的家眷、牵成一串的奴隶,一拨一拨地开拔了。他们走过,寂静便在草原上空重新合拢,仿佛流水漫过干涸的河谷。
“你走吧。”她说,看也不看大角一眼,翻身上了马。
“什么?去哪?”大角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草原上最伟大的首领黑鹰的女儿,他的话就是命令,我的话也同样是命令。我赐给你自由,你就自由了。现在,你快跑吧。”她喊道,还用一个指头威胁性地比划了一下,“十年以后,我们会回来的——那时候,我会带着我的战士去攻打你们的城市,你记住了。”
大角茫然地四处看看,这儿离他的家乡不远了,可是他就要这样回去吗?带着满身的污泥和伤痕,空着双手,丢了小刀,可一味药也没有找着。妈妈就要死了。太阳升起来了,天边一簇散云成了一窝闪亮的小羽毛,河面上升起燥热的雾气,回家的路象一条晒太阳的蛇,懒洋洋地躺在他面前,他却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了。他转过身去,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
“等一等,”她说。坐下的马儿不耐烦地撅着蹄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她叫道,扔过来一个大大的纸包。“你看,当强盗是有好处的,我们这儿什么都有。”她凝望了大角一会,猛地拨转马头,纵马扬鞭,疾驶而去。
大角打开纸包,发现纸包里塞满了药,那些晶莹流动的水银,那些充斥海水气味的磁铁,那些饱满多汁的金花浆果,那些香气萦绕的罂粟,那些又老又皱的鹰嘴豆,在这些足够治好木叶城所有人的药底下,多了一个银制的护身符——一个小小的马蹄铁,那是他们部族的徽号。
大角抬起头来,看到草坡上那个现在已经变成小小黑点的飞鸟。他沉思片刻,掉头跑走了,带着这个年岁还不明了的惆怅,带着他还不知道的他们已经定下了的一个朦朦胧胧的约定——这个约定会在将来的岁月里跟随围绕着他,充满诱惑和痛楚,充满期待和惶然。
药又齐全了。从一无所有到应有尽有,这就是大夫说的一百份的好运气了。
大角想,药香萦绕在他的鼻端,仿佛一首嘹亮的歌,这支歌在他的心里,也在他的嘴上。现在是第几天了,他拼命地算啊算啊,现在是第七天了,是最后一天了。他要去救他的妈妈,他开始拼命跑了起来。
他跑过了红色的杉木林,跑过了齐腰深的草地,跑过了茂密的芦苇丛,跑过了金色的沙漠。
跑呵,跑呵,他看见了火光下埋头苦干的骡马,浪尖上漂浮的捕鱼者,随着风儿流浪的旅行家,在泥地上挖坑的农夫,藏身在树木后面的出谜者,包裹在金属里的战士们,他们脸上洋溢着各式各样的快乐。这快乐引诱着他,让他对未来充满期盼。
跑呵,跑呵,他听到了自嘲自叹的哲学家的声音,被侮辱的类人生物的怨怒声,劳动者的呼喊号子声,乞讨者的悲哀声,被奴役的人们的抽噎声、哭诉声,野蛮人的叫喊声,他们品尝着各式各样的痛苦。这痛苦抽打着他,让他对未来充满惧怕。
叹息之城,快乐之城,记忆之城,风之城,水之城,土之城,形形色色的城市实际上只有一个,它就在我们心中。然后,黑鹰来了,建筑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理论上似乎无所不知的建筑师。现在,他们将学会如何自己去面对这块黑暗冰冷的大陆。
跑呵,跑呵,他从白天跑到了黑夜,又从黑夜跑到了黎明。
无垠的天空越来越亮。
他会长大的。
迎面扑来的时间像干粉一样噼里啪啦地敲打着他的身体和脸庞,告诉他死神正在俯瞰着他亲爱的妈妈。
大角,快跑!大角,快跑!他在心里呼喊着。
月光收敛了,向西沉去。
大角,快跑!他的心脏撞击着肋骨,仿佛一只想要飞逃而出的鸽子。
快跑呵,大角。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滴答滴答,巨大的时钟悬在他的头上摇摇晃晃。
他看到了森林里漂浮的亮光,像是萤火虫在飞舞。
大角,大角。
远方传来微弱而模糊的叫声。
大角,大角。
那是木叶城的居民。他的邻居,他的玩伴,还有大夫,他们来接他了。
大角,大角。他们看到他了。他们驾着透明的飞行器朝大角飞来。
黑暗迎面扑来。大角迷迷糊糊地想道,现在,我可以休息一下了。鸽子飞出他的胸膛,离他而去。大角倒下了。
那天黎明,在木叶城里,星星还没有完全熄灭的时候,大夫把药混合在芳香的泥土中,撒入水里,温和的火燃了起来,风儿把药的香味带到了四处。奇异的香味飘荡在木叶城的每个通道,每部旋梯,每座吊舱里。妈妈苏醒了,其他的病人们也醒了,整个城市都苏醒了。
被从这场瘟疫中拯救过来的人们来感谢那个孩子,那个拯救了城市的孩子,但他们没被允许看到大角。
他累坏了。他哭着,抽噎着,在母亲温暖的怀里缩成一团,小小的舱室像一颗鸟卵,在旋风中旋转。妈妈抱着大角,柔声安慰。她的大手围着他,呵护着他。母亲的怀抱总是最温暖最安全的。
大角睡着了。
2001。2。14 一稿厦门
2001。8。04 二稿上海
*雅典宪章:1933年,现代建筑派的国际性组织——国际现代建筑协会(CIAM )在雅典召开会议研究现代城市建筑问题,分析了33个城市的调查研究报告,提出了一个城市规划大纲,即“雅典宪章”。
*马丘比丘宪章:1977年在秘鲁首都利马召开了国际建协会议,总结了从193 3年雅典宪章公布以来四十多年的城市规划理论与实践,提出了城市规划的新宪章——马丘比丘宪章。
*马德里宪章和北京宪章:先后于2011年和2088年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和中国首都北京召开的国际建协会议上制订的城市规划理论。
附后记:
在黔东南旅游时,我看到每一座侗寨的中心,都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木塔——鼓楼,这种造型精巧的木塔是每一个侗寨法律、传统、道德的精神象征。在鼓楼中制订的款约,从古至今约束、控制着人们的行为和思维方式。我开始想象高塔下的城市以及其中生活的人们,甚至那些在城市之外游历的部落……至于黑鹰部落在攻打那座死亡高塔下的小镇时全军覆没,那已经是我朋友写的另一个故事了。在刘维佳的《高塔下的小镇》中,那座向外界喷吐火焰和死亡的高塔,那座禁锢了小镇自由进化的高塔,对我而言,拥有更深一层的哲学含义——原谅我引用了《高塔下的小镇》中的传奇故事,我很乐意在自己的世界中,见到与刘维佳世界的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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