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连忙道:「哪里哪里,是我多事。」
我很高兴,这回一切都可以如常了。
所以我特别起劲,把昨天做漏了的全做妥,又抹干净了客厅的玻璃窗。
但是回到了家里,小弟说妈有点发烧。
妈妈躺在床上,我看她双颊有点红红的。
她显得特别瘦,而且容易发寒热,这并不是头一次了,我也不太紧张,反正躺一、两天就没事的。
妈说话是有气无力的,不过火气特别大。
看见我回来了,她就说:「快点弄饭给弟弟吃吧。」
「菜买了没有?」我楞楞的问:「要去买吗?」
「昨天还有点菜与豆腐在厨房里!也不会自己去看看的,这么大了,还像没头苍蝇!」
她向我喝道。
说了几句话,她又躺下了,累得在喘气。
我看她情形比平时较为严重,不禁有些担心。
「妈,」我说:「不如去看看医生吧!」
不料妈听了我这话,更加暴怒。「看医生,看医生!嘴不离口就是医生,你要咒死我呢,好端端的看什么医生?快去弄饭!」
我看她额上青筋也露了出来,又连连的咳嗽。
近年来妈老是咳嗽,听惯了不觉得,到这个时候我才有点担心,不会是什么病吧?我向妈走过去。
「妈,医生也有便宜的,我陪你去看看。」
「看什么?」妈真的生气了。「你要气死我?」
「妈──」
「不用多说!」
「妈──」我终于忍住了。「妈,我下去买点吃的。」
我胡乱买了些熟食,与小弟吃了饭。但是妈也得吃点,我替她煮了粥。
夜间叫她起来吃,妈推说肚子不饿,我扶起妈,让她喝了一点水,她的额头滚烫。我有点害怕,又有点心寒。
我有预感,觉得妈这次病不比往日,我一定要替她去找医生。我想与大妈去商量,后来还是决定由自己。
我找到了一家教会诊所,向护士说明了来意。
那护士很好,尽快通知了医生,医生与我一起返家。
妈一见到医生,又气又急,向我大喝大叫。
医生本来已经预备走了,后来经我恳求,才留下来。
我说:「妈是怕没有钱,所以才这样的。」
医生看我一眼,替妈诊病。
他怪异的看着妈,问她:「你知不知道你患什么病?」
妈呆呆的看着地。我有点紧张,也看着医生。
「妳患肺病。」医生冷静的道:「马上送医院。」
妈整个人怔住了,一句出不得声,小弟吓得脸色青白。
医生说:「你应该多谢你女儿,你的病情已经不轻了,钱虽然要紧,但是性命却更重要,是不是?」
妈一直呆呆的,她看着我,眼光哀愁而无助。
我紧紧的抓住了妈的手。「妈,不要怕。」
「对了,不必怕,这是很普通的病,我帮你写张纸条进医院,去休养一个时期,恢复了健康,便没事了。」
「是的,妈,听医生的话就可以了。」我说。
「还有,」医生道:「你的两个孩子,也需要去检查肺部,看看有没有受传染,一切都会很好,放心。」
他是个年轻的医生,他写了一张纸条给我们。
后来我才知道,那张字条太不容易获得了。
他等于是救了妈的性命,我们凭着那张纸,将妈送了入医院。妈哭得很厉害,她口口声声的说她没有用了。
我没有说什么,医院里的环境好,比起我们那层挤得不象话的旧楼,好得多了。妈在医院要会好起来的。
小弟也不说话,我们知道那家医院是不收费用的。
小弟还照常去读书,是我叫他去的,我则暂停几天。
我总得照顾母亲。我不照顾她,还有谁呢?
问题是妈不能再工作,家里的收入有了问题。
而且同屋住户也知道了妈患病的消息,他们打听得很清楚,知道母亲患的是传染病,包租婆脸色很凶,她要把我们赶走,我不与他们争辩,这种人不会讲理。
趁着有空,第二天我与小弟去照了肺部。
我希望我们俩会没有事,不然就真祸不单行了。
我垂头丧气的回到了张伯那里,张伯一眼看出我的不快。
他问我:「你怎么了?阿绢?」他打量着我。
我垂下了头,不想回复他,静静的走过。
「阿绢,你没什么事吧?不是生病了吧?」
我看着他好一会儿,忽然间忍不住了。
「我妈进了医院!」我掩脸哭道:「昨夜进去的。」
「什么病?」他大吃一惊,「是急病吗?」
「是──肺病!」
「肺病?那不是传染病吗?」张伯更吃惊了。
「是的,叫我怎么办呢?我与小弟都去检查过了。」
「是的是的,不过肺病容易治得好。」
「你不会嫌我吧?我身上可能有细菌。」
「没关系!」张伯拍拍胸日,「别看我老,我身体好。」
我掩脸痛哭。「房东还要请我们尽快搬家。」
「别哭了,阿绢,一切都可以想办法。」
「怎么想呢?妈在医院里,我每天要去看她,小弟要读书,要吃饭,如果无家可归,叫我们住在什么地方?」
张伯耐心的道:「你先回去,看看检查结果如何再说。」
「我还要做工作呢!」我六神无主的说。
「暂停一天吧,我代一代你。没关系。」
张伯又向我说了不少好话,安慰了我很久。
他说只要他的能力做得到,是没有问题的。
他答应帮我们的忙,使我很是感激,我又哭了。
我终于强忍着眼泪回到了家中,看见大妈在等我。
她紧皱着眉头。「你妈这一回可糟糕了。」
「大妈,你都知道了?」我怯怯的问。
「怎么不知?你们房东告诉我的。」大妈道。
「她要叫我们搬走,将屋子消毒。」我低下头。
「你妈不听我的话,累出事来了!」大妈说。
「大妈──」
「早在我与她同一个主人打工的时候,我已经警告过她,可是她不相信,」大妈气道:「看现在!」
「大妈──」
「现在把两个孩子甩在这里,怎么办呢?」
「大妈,请别怪她了,她也是迫不得已的。」
大妈长长的叹了口气,摸着我的头发,「可怜!」
我低下了头。
「今日不用去上工吗?」她忽然想了起来。
「张伯代我请了假。」我说:「我要到医院去一趟。」
「我也得去,我要去看看你妈,我请了上午假。」
「谢谢你的关心,大妈。」我看看她。「谢谢你。」
「看你这孩子,我与你妈是老朋友了,还说这个?」
我与大妈到了医院,叫她先到六楼去看妈。
我自己请护士告诉我检查的结果,谢天谢地,我与小弟都一点事也没有,这使我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我将这好消息告诉母亲,她也有了点欢容。
妈躺在病床上,热度已经退了不少,她握住大妈的手,我知道她一定在诉苦了。我不怪她,说说话人可以轻快一点。
她说她在那里很舒服,一天吃五餐,比家里轻松。
只是放心不下我们两个,她说,怕我们照顾不了。
我没把逼迁的那回事告诉她,我不想她受刺激。
妈说:「医生正式替我看过了,他们说要我躺好几个月,这怎么可能呢?家里的事谁去做?」
大妈开导她。「阿绢不是行了吗?你少担心。」
「阿绢?」她看了我一眼,「阿绢自己也要上工。」
「那么把小弟交给我!」大妈问:「好不好?」
「你也没有空呀!」妈担心着说:「怎么办呢?」
「小弟又不是婴儿,他也有十二岁了吧?总而言之你放心在这里休养,阿绢每天来看你,好不好?」
「大妈──」妈哽咽地道:「真谢谢你了。」
「你们母女俩都不用客气,我听不惯这些。」
大妈真是好人,我们有她帮忙,真是安心了不少。
妈讲了那么多,有点累,于是我们便走了。
大妈说:「既然你们俩都没事,也不必搬家,我去替你们解释一番,必定无事了。」她很有把握似的。
「大妈,要是不行,我们也不要与他们争。」
「当然,大不了搬到别处去住也就是了。」
我点点头。
「你弟弟还小,别告诉他最好。」大妈又吩咐道。
「知道了。」
「妳休息一天吧,我陪妳回家去。」大妈说。
经过大妈的解释,包租婆犹疑的答应我们住下去。
但是不准我们欠租,她说:每个月初一定要交。
大妈去了以后,我算了算钱,实在不够用。
除非我的收入可以增加一点,但是这可能吗?
妈进了医院,外头就靠我一个,我要负责任。
我忽然想起张伯说起,我可以在那处做全日工作的话来。
我应该是答应的,但是那时候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不知道现在嫌不嫌迟。我想明天去问一问。
假使我做全日,必不能回家来,小弟又怎么办?
谁照顾他的日常生活?谁打点他呢?我真担心。
小弟虽然很懂事,也不太小了,但是任他一个人,也是不行的,他不会煮饭,不会洗衣服,而且要上学。
也有不少男孩子像他那么大的,很会操作,但是因为妈很疼他,所以从来不叫他做这种女人做的事。
我伤透了脑筋,不知道怎么才睡得着。
过了半晌,我起床去看小弟,小弟也没睡。
第二天我一早便去找张伯,我把我的意思告诉他。
他想了半天。「好是很好,」他说:「不过你弟弟怎么办?」
「就是呀!」
「你也不必愁眉不展,要是钱不够,我借点给你。」
「我不喜欢向人借,越欠越多,几时还得了呢?」
「这也是实话,靠自己总胜靠别人。」
「我要靠自己,你与少爷去讲一声,行不行?」
「少爷现在就在房里,你自己问他去。」
「又要我进去了,你帮我讲不是可以了吗?」
「你自己讲更清楚,不是吗?」张伯问。
「这样吧,你先帮我提一提,我再去。」我说。
「也好。」
张伯进去了。
今天我来得早,少爷也许还没去上班。
看他进去说成怎么样我才能放心行事了。
我坐在花坛旁边闷闷的想着心事,眉头打结。
忽然张伯自长窗处探头出来,他叫我:「喂!」
我连忙回头,站起来,走到窗口那边去。
「阿绢,少爷叫你进去。」他用手招我去。
「好的。」
我马上从大门处进去,我看见张伯在书房。
「你与少爷谈,我出去看住门口。」他走出去。
我没法子,只好走进书房。「少爷。」我说。
他回转头来,「叫我先生好了。」他笑笑说。
我看清楚了他的脸,他长得很好看,像个书生。
他正在吃早餐,有面包与牛油在书桌上头。
我低下头,站在他前面,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怎么样?张伯说你妈病了,对不对?」
「是的。」
「你想多赚一点钱?是不是?」他问我。
「对。」
「张伯以前也提过了,那么你就正式上工好了。」
「谢谢你,少爷。」
「你可以替我弄早餐,晚饭不必弄了。」
「是。」
他拿起外套,「你会弄晚饭吗?」他问。
「会的。」我答:「我会弄得很好的,少爷。」
「那么也好,我有时候也回来吃。」他穿上外套。
「几时开始怩?」我问:「是不是下个月?」
他看了看我,「从今天开始吧。我加你八十块钱。」
「谢谢少爷。」
他笑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多少,是张伯说的。」
「是的。」我低声说。
「张伯那边,大概还有一间空房间,你去问他。」
「知道了。」
「你还有个弟弟是不是?」他问我。「多大了?」
「十二岁。」
「那还好。」他说。
他对着镜子看了看他的头发,用手摸了摸。
「我出去了,下班回来,下班是五点多一点。」
「我晓得。」
「今天我在家吃饭,你弄几个菜吧。」他吩咐。
我点点头。
「菜钱向张伯拿,我会与他算的。」他说。
他用手扶了扶领带,便开门出去了,还向我一笑。
我看看钟,差不多是九点,他上班的时候。
我想一切还算顺利,他人极好,我够运气。
我听到他开汽车马达的声音,越去越远。
张伯走进来,问我:「怎么样?成不成功?」
「说成功了,加我八十块,我们家那边的房租是六十块钱,弟弟学费二十魂,刚刚好。」
我展出笑容。
「那你可不用担心了!」张伯拍拍我的肩膀。
「少爷人真好。」我说:「他一直都是笑着的。」
「嗳,他不像他爹,他爹整天板着脸。」
「他爹呢?」
「死啦,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张伯问。
「他说买菜的钱向你拿。」我说:「是不是呢?」
「是的,每天六块钱总够了吧?才弄一顿呢。」
「够了,太多了。我家才两块半一天。」我说。
「不能与你家比,这里的菜得丰富点的。」
「是。」
张伯把钱交给我,又吩咐我小心点什么的。
他说杂物都往铺子里先挪着用,每个月结一次。
一切都很容易,不过我担心小弟的几餐饭。
我也不能再上夜校了,母亲的病破坏了计划。
张伯说:「他也不常回来吃饭,你别担心。」
我说:「他不回来吃才糟呢,显得我没用,已经没有什么工作做了,再不煮饭,他一定会把我辞掉。」
「你怎么老担心被辞呢?阿绢。」张伯问。
「我也不知道。」我说:「我就怕自己做不好。」
「不会的,像你的手脚,到处有人请呢。」
「真的?」
「当然啰,现在女孩子都往厂里跑,缺人。」
「我做得好吗?」我问:「你不骗我?张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