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大红大绿,一切都是黑色与米色的。
住在这里的主人,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在想。
一定是个老头子,或是中年人,所以这么豪华。
也许我做好了事情,还可以留下来做功课。
大妈说主人要等五点半才回来,我可以有好几个钟头。
这太好了,我越想越兴奋,又奔回书房去。
「大妈!」
「吓了我一跳。」大妈拍着胸口:「怎么了?」
「你把书房整理好了?」我问:「让我看看。」
「阿绢,你明天来吧,我也可以多休息一天。」
「好的,大妈。」我满意的说:「谢谢你。」
「谢什么呢?做得好,我也有面子。」她说。
「是的。」我说。
「有时候也可以马虎点,这个人什么都不懂的。」
「什么都不懂?」我问:「大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大妈笑看说:「他──」
电话铃响了。
大妈过去接听,「喂?啊,端木先生还没下班。」
她放下了电话,又向我走过来,「找主人的。」
「他姓端木?」我问:「很少人姓这个姓呢。」
「是。我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妳先回去吧。」
「我先回去?」
「是,免得你妈挂念你,你明天中午时分来吧。」
「就这样吗?」我问:「我知道了,明天我来。」
「钥匙给你,接住,放好了。」她交给我。
「是的。」
「阿绢,」她想了想,「不是我噜嗦,我想再交代几句。」
「请说,大妈。」
「阿绢,这里也许有点名贵的东西,你可别眼红。」
我知道大妈指的是什么,她怕我偷东西。
「大妈,你放心。」我说:「我不会的,你相信我好了。」
「是的,你确是好孩子。」她笑了一笑,「你别见怪。」
「怎么会呢?」我低声的答。
「妳先回去吧。」她又道。
我开了门,外边的那个张伯对我笑了笑。
我照样的搭上了车子,不一会儿就到家了。
妈问我:「去了这么久?讲成了没有?」
「大妈要我看她工作,明天我就上工。」
「好好的做。现在总算有份固定工作了。」
我不出声。隔了一阵我问:「妈,你还生气吗?」
「生什么气?」她说:「反正做事了,书不念也算了。」
「为什么老是针对我读书呢?」我小声的问。
「我看见书本就讨厌!有什么用?」
「虽然是做工,可是读书与做工无关。」我说。
「这可不成了傻子?读书是为了出人头地,你看我们这个家,再读也是白读,小弟是男孩,没办法,你又是为了什么?始终是做工,将来嫁了人,更派不到用场。」
「是的。」我说:「可是我觉得有知识总比较好。」
「好什么?」妈问:「什么样的人家出什么孩子,状元决不是我们家里的人,白白的浪费了钱,不如缝几件衣服穿吧,看看你身上,裤子衣衫都嫌短啦!真是。」
我低头看看,妈说得不错,是真的,都嫌短了。
「小弟还没放学?」我问:「应该到家了。」
「这个也是,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弟弟掀开布帘进房间来。「我在学校里做完功课才回来。」
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才没话讲了。
不一会儿开了饭,三个人边吃边说,妈又开口。
她问:「那家人,有几个?事情忙不忙?」
「才一个主人,家里常没人在的,没有什么。」
小弟看我一眼,又埋头吃饭。
「啊?那么奇怪?」妈向小弟道:「你姊姊找到工作了。」
小弟笑一笑。
「那间屋子极漂亮,真想不到会有那么好的地方。」
「真猜不到他们的钱是怎么赚回来的。」妈笑了。
我试探的问:「那样有钱的人,不知道有没有烦恼?」
小弟呆了一会儿。「我想有的,人都有烦恼。」
「你有什么烦恼?」我笑问:「说得像大人一样。」
「他们又有什么烦恼呢?」妈问:「那些有钱人?」
「我也不知道,」我摇摇头,「我觉得他们像神仙一样。」
弟弟笑了起来,放下了碗筷,站起来刚想跑。
我叫住他,「喂!你做完了功课,该你洗碗。」
「让让小弟吧。」妈说:「妳去洗,男孩子做不好。」
我也不出声,每天都是我做这些,妈老帮小弟。
她的偏心有时候实在太明显,使我心中不悦。
「让我帮姐姐吧。」小弟倒良心发现了。
「不用,你温习功课好了。」妈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我向他笑一笑,表示羡慕他,走进了厨房。
厨房里都是洗碗的人,七、八家用一个厨房,当然是挤的。
第二天,过了九点,我就出门了,到那边还很早。
我怕见主人,所以故意等他上了班才去。
张伯替我开门,向我说早,他很和善的样子。
我小心的用钥匙开了门,那地方比昨日更见乱。
不过做一些收拾的功夫并不是太难,不算一回事。
我照着大妈的指导,一件件都做妥了。
后来我发觉厨房地上的碎磁砖很脏了。大妈虽然没吩咐做,但是似乎也应该洗一洗,她究竟年纪大,做这些吃力。
拉开冰箱,里面的水瓶都是空的,得一一装满。
我不会用那种新式炉子,弄了半天,才烧开了水。
厨房的设备这样好,却没有主妇,太可惜了。
我做得很快,做完了锁上门马上走,张伯替我开门。
做做便做惯了,更见妥当,完全是机械式的。
不需要动脑筋的工作,做起来都是容易的。
我想将来小弟毕了业,可能会看不起我。
他慢慢结识的女朋友,当然也是有知识的。
有一个干粗活的姊姊,未免是不妙,他会怎样?
我不敢想象,我怕他会觉得我多余,又没知识。
很快过了一个月,我已经做得很快很熟了。
每隔一个星期,我做一次大扫除,平常的小功夫一点也不漏,我有信心,觉得自己比大妈做得好。
也许主人看不出来,不过我自己倒是很满意。
我把薪水交给妈,妈很开心,替我买了两套新衣服。
我始终没见过那个姓端木的主人,薪水是张伯给我的。
钱放在一个信封中,由张伯交给我,很安全。
有一日,我开门进去,客厅是一团糟,好几十只杯子堆在地上,茶几边,饮料、酒瓶也到处是,还有烟灰缸,台灯也都打破了,看样子好似有几十个人来过。
他请过客了?真是叫人为难,怎么收拾呢?
后来张伯对我说,叫我不用收拾得太干净,反正已经叫人来打蜡,可是我又得在旁边看守着,更忙。
第二天,张伯给了二十块钱,说是打赏的。
我问他为什么。
张伯说:「少爷说你做得很好,他一向是这样的。」
我只好收下。
「他还问是不是换了人,」张伯笑道:「做得比以前更好了。」
我吃惊,「难道他以前是不知道的?怎么会?」
「当然与他说过,不过,他也忘了。」张伯答。
我笑笑。
「我与他说新来的是一位小姑娘。」张伯笑嘻嘻的。
我摇摇头,心里倒是怪这位少爷够胡涂。
这工作很舒服,我发觉那里静,连书本也带了去。
妈最近好象也不对我那么噜嗦了,这是值得高兴的。
我每天在主人家里温习两个钟头,才回家去。
妈不见我在家中念念有辞,也开心得多。
我与她似乎有点和解了,这都得多谢大妈。
我很会享福,坐在客厅软绵绵的沙发上,又为自己倒杯水,这样温习,当然比在家中自在好几百倍。
因为主人不在,做什么都自由,所以我绝不偷懒,否则也太不好意思了,假如做工都有这么轻松就好了。
夜校里功课不紧,我想我也应当有初中程度了。
有些科目不太明白,也只好随它去,又没地方问。
夜校老师都是兼职的,匆匆忙忙,我又没有发问的胆子。
我想总得想个法子多谢大妈才好,送她什么呢?
妈说已经送了两块衣料了,叫我不必操心。
屋子里,我最感兴趣的是那帧女人照片。
每天我揩灰尘的时候,总要仔仔细细的看看它。
这女人是谁呢?当然不可能是这里的女主人。
大概是主人的女朋友,长得十分美丽。我说过她像女明星,一双眼灵活得出奇,像在凝视人。
每天一样的工作,使我习惯得像做功课一样。
每逢客厅大乱的时候,张伯说他是开舞会,他真是一个怪人,这么忙的工作,有休息的时间,也不静一会儿,闹得天翻地覆的,这样子怎么会有精神呢?
不过有时候地方乱,也不一定是请客。一天我发觉连那幅照片也摔在地上,玻璃框子全碎了。
我相一定是有人在这里吵了架,可是也不该摔破照片。
我问起张伯,张伯说他在车房后面睡,没听见。
我觉得真可借,好端端的弄破了一张照片。
张伯又说:「他与赵小姐常常是这样的。」
「赵小姐?」
「是呀,那位小姐姓赵,」张伯说:「有时候他们两个一块儿好端端的出去,过了一阵,少爷独个儿回来了,铁青着睑,这不是又吵架了吗?再笨的人也猜得着。」
「这样说,」我非常有兴趣,「赵小姐是他的女朋友?」
「当然啰,」张伯笑,「否则她的照片怎么会在这里?」
「她常来吗?」我问:「我怎么没有见过她?」
「她要晚上才来的,现在又没人,来看谁?」
「她真人比照片好看吗?」我问道。
「那可比照片还要好看,长得极美。」张伯说。
「啊!」我惊叹一下。「真的?张伯,你见过她?」
张伯又笑了。
「少爷怎么没有父母?」我想了想问:「只有他一人?」
「都去世了,留下一大笔遗产给他,还有这屋子。」
「张伯,你在这里做了多久的门房?」我问。
「五、六年了。」
「端木先生的年纪大吗?」我忍不住又问。
「也不太大,三十多一点的样子,我不太清楚。」
我心中苦苦的想象他的样子,他可会像电影中有些男人那样,留看小胡髭?头发蜡得光光亮亮?
「阿绢,你别理这么多了,只管做你的事。」
「是的。」我笑。
「大妈说你在念书,」张伯道:「那倒是正经的。」
「我初中就快毕业了。」我告诉他,「老师说我成绩好。」
「阿绢,你今年几岁了?」张伯问我。
「过了年就十七足岁了。」我说:「我是一月生的。」
「真的还是孩子。」张伯摇摇头,「听大妈说,你家中也不太好吧?早就没爹了?靠妳妈一个人是苦了点。」
「是的。」
「不过自己努力一点,也是一样。」张伯说。
「你呢?张伯?你的孩子呢?」我也问他。
他说:「都在乡下。这里只我一个人,我的子女都比你大了,现在每个月,我寄钱回去给他们,没法子。」
「那么,」我忽然问:「你寂寞吗?张伯。」
张伯垂下了头,不出声。他一向是个神气的老头子,很乐观的,不过一提起了家人,居然马上垂头丧气。
我有点不好意思,触动了他的心事,使他难过。
于是我站起来,「我的功夫还没做完呢,我进去了。」
一大间屋子,白天只有我与张伯两个人,有时候与他谈谈,也是不错的,他很健谈,又没有一般老人噜嗦。
说起寂寞,他也的确真寂寞,所以见到我,他总有点喜悦。
我对于这份工作满意到不能再满意,多谢大妈。
那张照片的框子因为烂了,所以给我扔掉,把照片搁在书桌上。第二天却发觉它在垃圾桶里。
他们两个大溉真的闹翻了。我很替他们难过。
一间这么大的屋子,工作有时候的确很琐碎。
大妈叫我把笨重的衣服拿到洗衣店去洗,我觉得没有必要,反正有洗衣机,我也已经会用了,何必多麻烦,问主人拿洗衣钱?况且熨几件衣服也很简单。
一个人服侍一个人,并不能说难。前一阵子,妈做的那份人家,才真可怕,一家大小,有五个,单是三个大孩子的校服,就得每天换,把妈做得什么似的。
她终于换了工作,在家织毛衣,又好照顾弟弟。
现在是好多了,我们的生活要是可以这样下去,我会很心满意足,这样的情形总不能算太坏了吧?
过了没多久,又拿到了一个月薪水。我交了给妈。
妈笑道:「我倒希望那位少爷多请客,上个月你多拿了六十块外怏,也不过多洗几只杯
子而已。」
我也笑了,「是的,其实那也不算是额外工作。」
「男主人总比女主人好,男人爽快一点。」妈说。
「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我说:「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到现在还没有看见过?」妈问:「都两个月了。」
「我猜他是很高的,我熨他的裤子时候发觉裤管好长!」
「难怪了。做工不用见主人,我还是头一次听见。」妈说。
「我还趁空档留在那边读书,妈,你不反对?」
「你这会儿可享起福来了。」妈看我一眼。
我低下头继续看书。
妈隔了一会儿说:「好去剪头发了,遮着险不好看。」
她给我三块钱,我收下,妈喜欢我与弟弟留短发。
做了两个月,还没有见过主人。大概这么奇怪的例子,只有我一个了。
第二天我照常打扫好地方,利用他那里做了些功课。
刚做完了,张伯说有人送花束来,我便让他进来。
「谁送来的花?」我拿着问张伯,「太香了。」
张伯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少爷的朋友。」
我只好将花全部插在一只大花瓶里,注了一半的水,搁在客厅里明显的地方,好让他一回来就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