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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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中篇小说集)-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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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令我笑了两个钟头,我抓紧了玛丽的手。

  我们象小孩子一样的回复天真活泼。

  散场出来,我把手插在裤袋里,与玛丽散步。

  这个时候夕阳西下,我们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你有想到死吗?〃我问:〃年纪大了,便象这影子一样。〃

  〃死?没有。我很年轻,而且身体又好。〃

  玛丽很诧异的看着我,她不明白。

  〃死终有一天会来的。〃我说:〃而且不知道几时。〃

  〃我很少担心这一点。〃玛丽还是重复。

  〃你连想也不去想它。〃我有点生气。

  〃想它作甚?〃玛丽说:〃想一千遍它还是要来的,你说的,不是吗?我不笨,我只是不想它。〃

  〃那你就很聪明了,我不行2我怕死。〃

  玛丽笑,〃唉,你真是越来越疯疯癫癫的了。〃

  我也笑,〃事实上,你或者讲对了。〃

  〃哼!〃玛丽哼了一声。

  〃今天以后,你打算怎么样度过?〃我问。

  〃我不需要找工作,那是比较好的。〃玛丽说:〃我会叫妈帮我买一点衣服,带到外国去。见见朋友。〃

  玛丽接着说:〃在外国,做平时要做的事情。我实在太开心了,现在松了下来,我得享受一下。〃

  〃享受?〃我说。

  〃是,睡得很晚才起来先一阵子,我每天五点钟起床温习。看电视、看电影、看漫画。例如溜达,我太开心了!〃

  〃你看上去的确是很开心。〃我说。

  〃以前我们部象一部机械,现在不同了,念大学,至少两年或一年以后,我可以选比较喜欢的科目。〃

  〃是,那是好得多了,度过了这些日子。〃我附和着。

  〃你倒不见得有多兴奋呢。〃玛丽说。

  〃我是一个麻木的人。〃我拍拍胸口。

  〃你这叫做神经病。〃玛丽笑说。

  〃你会不会织毛衣?〃我问她。

  〃会一点点,但是不会收放。为什么?〃

  〃我已经十六七岁了,从来没人为我打过一件毛衣。〃

  〃你要我织一件?〃她掩着嘴笑。

  〃你可以吗?我的意思是,一些女人织几年也织不出…件毛衣来,多可怕。〃

  〃我会尽量织好。你喜欢什么颜色。〃

  〃你真的为我织?〃我问:〃真的?〃

  〃并不会太困难吧?〃玛丽说:〃放心好了。〃

  〃这是我的愿望。〃我说:〃现在就快实现了。〃

  〃千万不要太开心,现在连毛线也没有买呢。〃

  我笑了。

  〃但是我也知道一些男人,直要女朋友织这个织那个,结果他有十几年不用买毛衣。〃她还是笑。

  〃啊,玛丽,我们必须要信任对方。〃我无可奈何的说。

  〃我绝对相信你的,我们毕竟认得那么久了。〃

  〃那么你就开始动手吧,买红色的毛线。〃

  〃你喜欢红色?〃

  〃不,但是红色你也可以穿,当我们吵架的时候,你可以收回去自己穿。〃我说。

  〃但是我们必须要信任对方。〃她说。

  〃好的好的。〃

  于是我赚了一件毛衣。但是我十天没看见蔡小姐了,她一定还在学校里,她要教低班的学生。

  我去学校看她。她在地理室里坐着。

  我在操场那边的窗口张望她。她没发觉。

  她低着头改簿子。穿著一件黑色的半截裙子,咖啡色的丝袜。她有漂亮的足踝,那种孩子气的半跟鞋非常适合她的。她的衬衫外面罩着件小背心,又是黑色的。

  课室里没有人,这一定是她的空堂。

  我站窗外有十分钟之久。

  然后,我敲敲玻璃窗,她抬起眼来。                                         



                          我这样的爱她 (五)              〃哎呀,〃她轻轻说,〃请进来。〃她放下了笔。


  窗口很低,有时候我们男孩子从窗口爬进课室,但是我想这是不礼貌的,故此我兜了一个大圈子,从门口进去。

  蔡小姐站了起来,她问我,〃有空来走走,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不是她的学生了,我毕业了。

  我的态度比较轻松一点,我说:〃我来看你。〃

  她指指身边的椅子,〃请坐。〃她微笑说。

  〃谢谢你。〃我说。

  〃考试之后,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她说:〃很多学生,一毕业便忘了老师。〃

  我飞快的说:〃我是不会的。〃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们考得好不好?〃她很关心的问。

  〃很好。〃

  〃我看过题目,不是太难呢。〃她说。

  我说:〃然而考得好又怎么样呢?〃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有点象玛丽。

  〃我的意思,我们将来很少用得游这些功课。〃

  〃但是功课不是要来用的,学习是为了兴趣。〃蔡小姐说,

  〃我没有太多的兴趣。〃我坦白的说。

  〃但是你会修车,你学修车,是为兴趣。〃

  〃哦,那个,那当然。〃我笑了,她还记得。

  〃功课又有什么两样呢?〃蔡小姐问:〃你们觉得读书辛苦,大部分是怕考试,但是读书也是学习。〃

  〃你这样一说,所有的功课倒比较没那么讨厌了。〃

  我与她慢慢的谈,蔡小姐是这样的有主见。

  但是她辩说的时候,语气却一点也不激烈。

  她说:〃你们将来升学,更不要为文凭,为的是自己。〃

  〃很少人为自己而活,通常是为社会〃

  〃不要怪社会,〃她笑,〃我听见太多怪社会的话了。〃

  〃但是这该死的社会,它象圈套一样。〃我说:〃每个走进去的人都渐渐失去了纯真。〃

  〃人组成社会。〃蔡小姐说:〃你保持你的纯真好了。〃

  〃他们会说我神经病。〃我抗议的说。

  〃让他们说好了。〃

  我低下头夹,〃但是你很洒脱,我做不到。〃

  〃我并不洒脱。〃蔡小姐微笑,〃我常常想弃粗布裤教书,但是为了他们,我也屈服了。〃

  〃你真想?〃我笑。

  〃是的。〃

  〃我多么想看你穿那种衣服。〃我说。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那样打扮。〃她说。

  〃你还是很年轻。〃我说。

  〃比你们大多了。我是教师。〃她答。

  〃你实在是喜欢教书吗?〃我问。

  〃是的。教师很伟大。假如我不喜欢教书,我可以选择别的工作了。〃她说。

  〃但是原谅我蔡小姐很多人教书是为了饭碗。〃

  〃那么他们也是对的。〃蔡小姐说。

  〃什么?〃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那有什么分别呢?只要他们是好教师。〃蔡小姐说。

  我呆了一会儿,〃是的,你也对。〃我颓丧的说。

  〃年轻人总是要求很高的,我不怪你。〃

  〃为什么当我们年轻、没有能力的时候,要求反而高;等我们年长而可以改变生活的时候,要求反而低呢?〃

  蔡小姐笑,〃你问得这样多,其实一般年轻人的要求也相当低,只是你特别一点而己。〃

  〃他们要求应该高一点。〃我终于说。

  〃你不可以逼他们象你这样。一些人每餐吃三碗饭。〃

  〃我吃一碗。〃

  〃如果人家逼你也吃三碗,你多么痛苦。〃

  我笑了,〃我学了很多,谢谢你。〃

  〃其实这一切,你慢慢都会知道的。〃

  〃怎样知道?慢慢从生活里学习,是吗?〃

  〃是的。〃

  蔡小姐此刻是一个最好的朋友,她很布耐心。

  我看看她漆黑的头发,心里感触之大,无出其右。

  〃如果我可以象你这样,多么好。〃我说。

  她摇了摇手,〃不要象我,我有什么好呢?〃我怎样告诉她呢?关于我对她的想法。蔡小姐永远不会知道她在我的心目中的地位。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我不会说出来。

  〃你会继续升学吧2〃她问我。

  〃是的,我在办手续。〃我答。

  〃好好的干。〃她说。

  〃我会的。我可给你写信吗?〃我问。

  〃好的,太好了。〃她说:〃我喜欢看学生的信。〃

  〃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她笑,〃或者隔了许多年,你成了大学教授,可以回来看我。那时候我真正老了,但是你还可以回到这间课室来,坐在原来的位子里。〃

  她说得这样温情,我的鼻子险些发酸。

  这个时候,上课铃响了,我看着蔡小姐。

  这种熟悉的上课铃,由校役按出来,每天七八次。

  〃二年级的学生就要来了。〃蔡小姐说。

  〃是的。〃我说:〃让我为你服务一次。〃

  我走到黑板面前,把短粉笔扔掉,从抽屉里拿出长粉笔,一排地放好。我把毛巾洗干净,仔仔细细替她擦好了黑板,

  这时候,学生已经鱼贯进来了。

  我看着蔡小姐,我说:〃再见。〃

  〃再见。〃她说。

  我走出她的课室,替她掩上了门。

  这样的事情,我奇怪我是否会再做一次。

  我已经够大了。几个月后,我会在外国。

  我甚至是否会再见到蔡小姐呢。

  我的心忽然疼起来。

  有人不相信〃心疼〃这个形容词,他们福气很好。

  但是每当我想起蔡小姐,我的胸口就牵紧似的。

  我叫这种感觉〃疼〃。它不象刀割,但也够受的。

  我回家。

  我觉得我们都长大了。今天我竟这样镇静。

  盼望得太久的东西,最好不要得到。

  在想象中,它常常是好的,其实并不如此。

  事实上生活就是生活,并不是做神仙。

  妈妈说:〃你今天气色很好。〃

  〃别说这种话,一个人哪里有甚么气色?你那种口气,象个看相的。〃我说。

  〃你越来越会批评妈妈了。〃她笑说。

  我也笑。

  〃玛丽来了,你们和好如初了吗?〃

  〃我们没有不和呀。〃我说:〃你听谁说的?〃

  〃小鬼!别跟妈妈要花样了,爸有话与你说。〃

  〃他下班了没有?〃我问。

  〃还没有呢。〃她说:〃他替你把学校联络好了。〃

  〃他们收我吗?〃我很紧张,〃是好消息?〃

  〃要看文凭算学分的。傻瓜,但基本上问题。〃

  〃那就行了。不知道为甚么,最近我觉得爸可怕。〃

  〃你爸也说你可怕,那就行了,你们父子思了相互恐惧症,怎么办?〃妈摊摊手。

  〃等我走了就没问题啦,你们又可以去再度蜜月,又可以清清爽爽两个人,又可以〃

  〃见鬼!〃

  〃妈,你短短时间内已经说了两个'鬼'了。〃

  妈喜欢我这样跟她逗着玩,她是乐观的人。

  〃但是母亲,〃我说:〃请勿为我去留学而劳师动众,通知亲戚刊登报纸,那真是十分恶心的。这种事情,如果可以避免,我一定留在家里,没有甚么荣耀的。〃

  〃你这孩子。〃

  〃妈妈。〃

  〃但是你怎么不替我想想,我把你从一个婴儿带到今天成人,又有留学的机会,我怎么能不庆祝一下呢?〃

  我沉默了,看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

  我想起蔡小姐的话,妈妈大概是吃三碗饭的那种人。

  我不要勉强她。这是她的快乐,我不应该剥夺她。

  〃好吧,妈妈,你去请一千个人来替我送行吧。〃我说。

  〃你这孩子。〃她开心了,妈脸上挂一个甜蜜的微笑。

  于是我发觉这世界上,人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专门去迁就人的,一种是享受被迁就。

  我想我生下来,就注定要去迁就别人。

  想想我得到了些甚么,我实在已经付出太多。

  我委委屈屈的侍奉玛丽,又为母亲忍受很多事情。

  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要等几时才会结束。

  也许我会娶到一个老婆,她迁就我。

  但是我不会要她那样做,把喜乐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不不,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然后我是开心的,我得到了蔡小姐的了解。

  这年头,没有了解是活不下去的。

  即使一年只有两个格兰姆的了解,了解还是了解。

  蔡小姐令我满足,我得到的温情,来自她那里。

  妈妈就不是这样,妈妈是比较自私的。

  我的脑海里有一幅图画。

  一间大酒家,妈请了好几桌酒。

  周围有人在打麻将,有人玩扑克,赌声震天。

  而我傻傻的,象个新郎似的坐在那里接受恭祝,穿了套西装,象个木头公仔。

  一切因为我要出国留学了。一年有几百个学生去留学,而我妈偏偏就爱搞这一套。

  我想不明白。

  她是毫无疑问的一个好女人,但是我想不明白。

  我自觉本身相当蠢。我真的很替自己难过。

  但是母亲的确只有一个孩子,而那是我。

  所以让她去吧,我告诉白己,这也许是她毕生的快乐。

  玛丽说:〃你还不去买衣物吗?〃

  〃你们女孩子所知道的,只是穿甚么衣服。〃

  玛丽笑,〃一个女人,除了说这些,还可以说甚么么呢?一部分人认为女人根本不必发表意见,另外一些人认为女人是永远错误的。〃

  〃你是这样的聪明!〃我大声的说。

  玛丽掩嘴笑,〃是的,最聪明的女人,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很蠢的样子。〃

  〃我讨厌这种虚伪。〃

  〃但是你怎么知道她是虚伪呢?你根本分别不出来,你还以为她弱质纤纤,虚心问你讨教呢,你们男人又是如此粗心,是不是?〃玛丽问。

  我呆了一呆,〃是的,女人是很有办法的。不过蔡小姐不是这样的人,她并不掩饰。〃

  〃也许她是,但是你怎样知道呢?〃她反问。

  〃我看得出。〃我辩说:〃我有眼睛。〃

  〃不不,〃双丽同情的说:〃你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年头,你根本不能相信你的眼暗。〃

  〃玛丽!〃我大为震惊,〃你是几时开始丧失你的天真的?〃

  〃我学习的,每个人都会迟早学会的。〃玛丽说。

  〃我不喜欢。〃我摇头,〃我喜欢相信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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