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
作者:亦舒
我蹲在门角,使劲地擦小弟的鞋子,不出声。
大妈过来了,一看见我这样子,就笑出来。
「怎么?又与你妈吵了?你这孩子,也真是。」
我看她一眼,低头擦另外一只鞋。小弟上学,总不能叫人看低他,不但衬衫要白,鞋子也要与别人一样亮。
「怎幺不出声呢?你这孩子。」大妈也蹲下来。
妈刚自厨房里回来,见到大妈,先是一呆,然后招呼道:「大妈,你来啦?请坐,别客气,我刚掏了米。」
「这孩子怎么了?」她问妈,「又气鼓鼓的不出声。」
妈嚷起来,「你问她?也是多余,根本不要去理她!」
我连忙站起来,站到床边去,将凳子空出来。
妈高声道:「想读书,也不当初投个好胎,既然生到我们这种人家来,就注定做到死的,什么福气读书?」
「算了算了。」大妈劝解她,「还是老问题呀!」
「气死人,家里什么都等钱,她却有工不做,偏偏玩这个花样,读她的鬼书!」妈用手指着我,使劲地骂。
「她读的是夜校,你怎么能连夜校也不让她读?」
听到大妈这样说,我哭了起来,连忙掩住脸。
「还哭呢!你爹已经给你哭死了!」妈向我喝道。
说到一半,她自己也哭起来,大妈有点手足无措。
「快别这样,我给你们带好消息来了!」
「什么好消息?」妈用衣角揩眼泪,「总之是没钱,有也不需要这样,一个儿子是必须读书的,我一双手挣得了多少?她大了总想她帮帮,却又心野,三日两头不赚。」
「读书也不是坏事。」大妈只好那样说。
「她气不过,你看她那样子,像恨死了我。」妈叫道。
我看看窗外,忍耐看,窗户外一条路,把我们这层房子托得更高了,从底下爬石级上来,总得十五分钟。
「我看阿绢倒是好孩子,别冤枉了她。」
「哼!」妈当然不赞成。
「我倒替她找了份工作,不知道她肯不肯。」
「你跟她说去!」妈又到厨房去了。
大妈看她走了,趋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来!别难过,听我讲,回过头来。」她劝我。
「大妈。」我叫了她一声。
「坐下。」
我们坐在床沿。
「别生闷气了,你妈也很疼你的,只不过脾气急躁点。」
「我知道。」我低声说:「而且爹死了。」
「可不是?你也要体谅她,别气她的。」她说。
「我知道了。」
「今天怎么不去上工?」大妈细细问我:「嗯?」
「明天要考试,我请了一天假,刚拿起书,妈就一把抢掉,扔到街下去了,把我骂了个臭头。」我说。
大妈笑了。「不是我大妈多嘴,你们母女俩都是一样。」
我默默无言。
「妳也是,到夜校去,认得几个字也算了,何必当真?」
「要不不读,要读就须读好它。」我的想法不同。
「我佩服你的志气,阿绢,所以我替你出主意来了。」
「什么主意?」
「替妳找了一份半天的工作。」她高兴的说。
「半天?赚多少钱?」我问:「是哪间厂?」
「不是厂,是住宅工作,我原来的那份。」
我怀疑,「住宅工作是更不行了,哪有时间温习?」
「跟你说是半天的,整个下午随便你做什么。」
「真的那么好?」
「大妈骗你作什么?」她笑了,「一个月也有二百二十。」
「没错吧?那么多?才半天呢,做些什么事情?」
「有钱人多着,」大妈说:「现在人又难请,所以人工才越抬越高了,这是优差,工作也简单。」
「做些什么?」我说。
「你每天等主人家出了门,就去打扫地方,收拾东西,将要洗的洗一洗,要熨的熨,就这么多了。」
「那太容易了,不用煮饭?」我奇问。
「不用,那是个单身汉,多数在外边吃的。」
「大妈,你怎么晓得那么清楚?」我问她。
「咦,不是跟你说了?这份工作本来是我做的呀!」
「那么让了给我,你怎么办?」我看看她。
「我找了另外一份,替人家看孩子,工夫虽然吃重点,但是薪水高了差不多一倍呢!」
她笑得眼眯眯的。
「谢谢你,大妈,那可好了。」我高兴起来。
「我就是想过了,这份工作最适合你。」她说。
「我几时可以上工呢?」我问:「下个月?」
「明后天都可以的,妳要好好的做,知道不?」
「知道了。」
「其实你妈如果不用照顾你弟弟,也可以做工。」
妈是比较疼小弟的。大妈说得对,没有小弟她就舒服得多。
大妈又再三叮嘱我,「你手脚要干净,勤勤快快的做。」
我点点头。
「去告诉你妈吧,让她也高兴一下。」大妈说。
「她会让我去吗?我在厂里能赚三百多。」
「会的,你究竟是她女儿。去说去,」她笑。
「不用说了,」妈进来,「我全听见了,妳就去吧。」
「是的。」我低声说。
「这可不如了你的愿了?快谢王大妈!」妈喝我。
「谢谢大妈。」我连忙说。
「客气什么呢?」
妈又哽咽了,「多亏你照顾我们,我心里是知道的。」
「说这些话来作什么?」大妈客气着,「都一样。」
「阿绢,你得好好的做,给你一个机会!」
「是的。」我又低下了头。
「阿绢,我带你上工去。」大妈拉起我的手。
「现在就去?」我惊问:「我……我换件衣裳。」
「不用了,就这样也可以,穿双鞋子好了。」
「见主人,」妈说:「总得体面一点,要换的。」
「现在主人根本不在冢。」大妈笑了,「没关系。」
妈怔怔的,「不在?那你们怎么进屋里去?」
「我有钥匙。」大妈说:「自己开门进去就好了。」
妈吃惊地问:「主人家这么相信你?真好!」
「我做了一年半,他连针都不掉一根,当然相信我!」
「你听见了,阿绢,别坏了王大妈的名头。」
「知道。」我又答。
「走吧。」大妈叫我。
「妈,我去了。」
「马上回来。」妈白我一眼,「别待在外头。」
「是,知道了。」
「陆嫂,」大妈开口,「不是我讲你,阿绢已经够柔顺啦,这样的女儿不可多得,别对她太严了,反而不好。」
妈也只好不出声。
我看她一眼,她脸色黄黄的,精神显然不好,于是连忙噤声,跟着大妈走出房间,拉好布门帘。
一路走向大门,都是一间间的格子房。
大妈问我,「这里一共有多少户人家?」
「六户。」我答。
「太繁杂了。」
「不过同屋的人都很好。」我补充道:「不算什么。」
大妈看着我笑笑,「你真是好孩子,阿绢。」
我笑了一笑,「我们三个人住一间房,还有窗呢!前面那一间,住了六个,连透气的地方也没有。」我说。
「你爹要是还在,你们也可以舒服点。」大妈看我。
我不出声,替她开了门。「大妈,那家人住在哪里?」
「在住宅区,我带你去,你把路记清楚了。」
「我会的。」我答。
她带我上巴士,我沿路注意着,巴士驶了近二十分钟,只见两旁的树木多起来了,空气清新了不知道多少。
「真是好地方,大妈。」我回头称赞道。
「还没有到呢。」她笑着。「在终站下车,很容易。」
车子又驶了一程,停了下来。看清形是到了。
「到了?」我问:「大妈,是不是?」我笑着。
「下车吧。」她答:「从总站走过去几百步便到了。」
她带我走到一层房子门口,有门房替她开门。
「大妈,你真威风。」我笑道:「管门的都不问你。」
「傻子,我做了多久了,难道他不认识我?」
我才想起来,「哎呀,我竟弄胡涂了。」我笑。
「来吧。」她向我招招手,「别尽是看东看西的。」
「大妈,你看这些花,真漂亮,不知道是怎么种的。」
「是张伯种的,张伯看门口,也种花。」大妈笞。
我钦佩的对张伯看看,那老头顶和蔼的样子。
大妈提高声音道:「这孩子叫阿绢,明后天便来替我。」
「好好,」张伯点点头,「这么多工夫,她做得了?」
「做得,」大妈答:「她什么都做得,做惯了的。」
我低下了头。是的,我们是什么都做惯了的。
大妈说得对,她心直口快,我们穷,什么都得做。
煮饭、打扫、洗衣服、擦皮鞋,什么都行。
人穷就得做,一双手比机器还粗,不做就没吃的。
「张伯,你得替我照顾这孩子。」大妈笑着道。
「得了。」张伯笑笑,我看他总有七十上下了。
「阿绢很有志气,晚上还在念书呢!」大妈说。
「大妈!」我有点不好意思,她什么都讲出来了。
「好了,不讲了,你跟我进屋子里看看吧。」
大妈自里袋取出钥匙,缓缓的开了几重锁。
「大妈,张伯住哪儿?他不住里面吗?」我问。
「当然不住里面,他住车房后面的小屋子。」
「地方这么大?」我睁大眼睛,有点不相信。
「阿绢,」大妈微微笑,「跟你说有钱人多着呢。」
我笑了。
她推开门,「来,进来吧,当心楼梯,慢慢走。」
我一进门,就呆住了,那个客厅大得吓人!
「大妈,这么大的地方……才一个人住?」我问。
「是呀!」
「大妈,太浪费了!」我摇着头,「你说是不?」
「有钱人嘛!」大妈说:「有什么关系?」
一进门,便有三级楼梯,这客厅很奇怪,凹下去的那块地方放着沙发,铺地毡,近大窗门处,又凸了起来,摆着吃饭的桌子,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才好了。
「你别担心,阿绢,地方虽大,可是有吸尘器。」
「吸尘器?」
我看得入神,给大妈一说,回头问她。
「是呀,我会教你用的。」大妈拉开一个壁橱。
「这就是吸尘器吗?」我问:「有它便不用扫地?」
「当然啰,把灰尘统统一吸,还扫什么?」
我笑,「真好,有钱真什么都想得到。」我说。
「我现在做一遍给你看,妳要留心了。」她道。
「知道,大妈。」
我看着大妈把插头插好,一开开关,她拿着吸尘器的部位一上一下地摆动着,不到二十分钟便做好了一个客厅。
「快吧?」她笑了,「会不会?很简单的事。」
我点点头,「会的,房间也一样做,是不是?」
「是的,然后把屋子里的烟灰缸倒干净,洗好。」
我接下去说:「放在原来的地方,原封不动。」
「是的,你真聪明。还要把杂志书报理妥。」大妈教我。
我点看头,非常高兴,大妈说得不错,这确是份优差。
「总之一切收拾好,你的工作也就完毕了。」
我看着沙发,式样与质地都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大妈,这沙发真好看。」我赞不绝口,「颜色多美。」
「书房里那套还要好呢!」大妈说:「不信妳去看。」
「书房在什么地方?是这一间吗?」我问。
「不,那间是睡房,你进去,把窗门开了透透气。」
我推门进去,见到一张铜柱床,倒是很普通的样子。
我把长窗门推开了,拉开窗帘,见到了刚才的花圃。
外头传来一阵花香。这主人也太奇怪,这么好的环境,他却把窗门关得紧紧的,拉密了窗帘。
我转头,发觉被褥很乱,随手替它整了起来。
大妈也在外头干活,她大声问我:「喜欢这里吗?」
「喜欢。」我高声答。
「最好便是没有主人在一旁噜噜嗦啜的。」
「他在哪儿呢?」
「上班去了。现在才两点多,他要五点半才回来。」
「这么好的屋子,也不留在家里。」我笑着说。
「有时候他根本不回家睡!」大妈说道。
「你怎么知道了?」我问:「你又不留在这里。」
「第二天我来,一切都整齐,这不证明了?」
我拿起一个枕头,闻到一阵幽香。奇怪。
不过人家说现在的男人也用香水,杂志上头说的。
但是香也不该香成这个样子,我想。我放好了枕头。
床的旁边有一只式样古怪的茶几,上头的一束玫瑰已经雕谢了,我拿起它们,看了看,决定丢掉。
睡房隔壁有洗手间,地板上有换下来的衣裳。
另外一道门,我推开它,发觉是一间书房。
报纸杂志都堆了一地,还有几只空酒杯、酒瓶。
电视机、唱机都放在一个角落,书架又高又大。
这个人真有办法,把屋子在一夜之间弄得如此凌乱。
我尽量拣起有用的对象,一样样的放好。
我又不清楚什么应该放在哪里,很是为难。
大大的书桌上有一张照片,我看了看,是个女人。
那女人很美;笑得像个电影明星似的。
大妈进来,「怎么样?今天你不用帮我,光看着就行了。」
「大妈,你来看看这张照片!」我笑道。
「你这孩子,有什么好看的呢?快到外面去坐着吧。」
我走到厨房去,一切设备都很好,但是都脏。
总共才一个人,住偌大的地方,就弄得那么脏。
我们那里,好几个人挤在─间小房间里,反而弄得干干净净,人是分好几等,不是从人格品德来分,而是从贫富来分的。穷人不见得就比有钱人笨,但是……
这样豪华的房子我真的才第一次看见,觉得很新鲜。
我虽没见识过,但也晓得这房子并不俗气。
这里没有大红大绿,一切都是黑色与米色的。
住在这里的主人,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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