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那又如何,他注定记不住我的脸和名字,我坏心地回答,“我叫白素贞。”是白蛇精哦,你这个小小的郎中学徒,许仙二代可要离我远点。
“你叫什么?”他疑惑了,显然没有记住我的名字。
我正得意着,让你记性好,再好也没用。
可惜料错一点,他记住了别的,虽然有些迟疑,“你是不是淮安城中给我妹妹馒头的姐姐?我记得你的声音。”
我一惊,他是那个小男孩,难怪有点面熟,洗干净了还蛮清秀的嘛。尽管认出他,我还是淡淡回答,“我不是,我不认识你。”
神童苏毓
永乐十年十月,淮安府清河县爆发了小规模的伤寒疫病,县上体质虚弱的,一旦调理不好,便越发病重,传染给亲戚友人,严重者则不幸病故。县内从一开始的一日三个死者,变成一日十几家,一时人人自危,街上杳无人烟。大夫则在各富裕人家奔走,连途径的江湖郎中也被硬留了下来,给些穷人家看病。
我暗叹一声,小倩真是个乌鸦嘴!我这个可怜的,被鬼使恶整的鬼差,现在基本常驻于县城,哪家哭丧便去哪家。
这不,才一转身,街尾的木屋中便是一阵的鬼哭狼嚎,我摇摇走,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倒也不慌不忙,反正街上就我一个。
进屋前瞄了一眼门边那矮矮的身影,他看我的眼神,似乎在说,又来了啊。
我无声地在心中回答,就是啊,这不就来了嘛。
扇尖轻点死者,完成任务转身走人。
如此频繁地出现在这小男孩面前,想让他淡忘我都难。
听他那郎中师傅叫他“小苏”,怎么听都像女孩子的名字,尽管他长得的确太过俊秀,雌雄难辨。
我感觉不出冷热,从其他百姓的衣着来看,天气已正式从热转凉,这伤寒疫病应该不久就会停止传播了吧,我暗暗祈祷。
“为何每次你一出现,这家就死人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身看他,那还不到我肩高的小孩,纠正道,“错,是这家死人了,我才出现的。”
小男孩歪头思考其中的区别,眉毛老气横秋地挤在一块。“我妹妹死时,你也在。为什么?你是牛头马面?”
虽然我不美,但也不至于牛头马面吧,再说了,鬼吏大人长得也是极为寻常的,没什么特异之处,感叹谣言误人。
“不是,我只是凑巧路过罢了。”
他狡猾地一笑,“你果然是当时那个姐姐。”
糟糕,一时不察,竟然着了这小子的道,我确无防人之心。不过他知道也没甚关系。“那又如何,那天是丁师傅救了你?”丁师傅是指那江湖郎中。
男孩点头,“丁师傅是个好人,他收我为徒。”
“嗯,有一技之长,他日就不会饿死。”
“若早一刻遇到丁师傅就好了。”他眼圈微红。
我不知怎么跟他解释何谓命里注定,再说我也是一知半解,只能作罢。
“你叫什么?”他记不住我的名字,不妨碍我记住他的。
“我叫苏毓。你呢?”
苏玉?有意思,连名字都很娘。
不知怎地想起了苏蓉蓉,我随口答道,“敝人楚留香。”
××××
想过不止一百次要去找那个鬼使小蒋呛声,让他别那么过分,但最终只是想想罢了,若我生前有这等勇气,也不至于在同一个工作上窝了那么久,毕竟本性难移,变成鬼差的我,胆子也没大多少。
一个月后,我恢复了以往的定魂数量,但一空下来,反而空虚得很。
我渐渐了解小倩为何要找个凡人来暗恋,实在是明朝娱乐活动太少,日子太过无聊,于是要找个会动会跳的活物来观察一番。这好比是宠物,然而又能免得喂食打理。
她选择了那个书生,而我就近选择了苏毓。
他是我在这个年代唯一熟悉的活人,况且他眉清目秀,正在成长期,这时候的孩子本应最是有趣,天真过头,烂漫有余,他却年少老成,聪明绝顶却执拗倔强。
江湖郎中丁师傅不再是江湖郎中,他在清河县发现了商机,于是租了个小门面,开起了小医馆。来看病的,都是前一阵家里犯伤寒的穷人家,有了老主顾,自然生意不愁,居然也红火了一阵。
在此期间,他收养的小小孩童,被送到街尾的破私塾,从《三字经》开始他的学业,或者说来,应该是开始被欺负的日子才对。
瞧,这不是又被人打了!四个七八岁的孩童围着他是一阵的拳打脚踢,谁叫他一脸严肃,还不屑于跟人家玩闹,这不就是找抽。
我坐在对面茶社,看过去自是一清二楚,路人则当是孩童玩闹打架,也没人去劝阻,这苏毓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脸上鼻青眼肿,基本看不到原样,幸好他家是开医馆的,否则医治不好就毁容了。
丁大夫到底行走江湖多年,自然知道这孩子定是被欺负的份,不是去惹事招来的,帮他处理了下伤口,也没多责罚他。
苏毓却一个人坐在墙角,似在面壁,我走近些,才发觉他在背《三字经》,“……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首孝弟,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曰春夏,曰秋冬。此四时,运不穷……”
听他背了一阵,还蛮有章法的,我奇怪地打断,“你不是没上几堂课吗,学那么多了?”
他不满于我打扰他,只是咧着伤痛的嘴说,“大毛他们学的,他们入学比我早,学的比我多。”
“那你怎么会背那么多?”
“我听先生给他们读过几次。”
我看他的眼神中闪耀着两个大字“天才”,听几遍就会背,可见资质异常,难怪能一次又一次记住我。但他自己毫无察觉,毕竟他刚读书没多久,以为别的孩子也都是这样。
“你知道这些句子是什么意思吗?”
他摇头,“先生还没讲过。”
“那你瞎背啥?”明显的死记硬背。
“我不想落在他们后面。”他们当然指的是对他报以小拳的那一小搓人,还挺要强的。
我用手指戳了戳他的猪头脸,“痛吗?”
他痛得龇牙咧嘴,“你在对面得胜茶馆见着我挨打的,是不?”
原来他看见我了。“是啊,你被打得好惨。”
他欲言又止。
“你想问,我为何不去救你?”
他摇头,“我知道,你救不了我,否则你那时早就救了我妹了。”
难得他小小年纪,就懂得深明大义。
“那个……”他抬头看我,眼神却无法准确焦距到我的双眸上,“我看不清你,记不住你的名字。”
我得意地笑,他终于承认他记不住我名字啦。在过去的几周,他还在不断问我名字,从张曼玉到居里夫人,千奇百怪的答案,我都给上瘾了。
他接着来一句,“那你到底是什么妖怪变的?兔子?猪?还是老鼠?”
笑容僵硬在我脸上,他不再看我,继续背他的三字经,嘴角的一丝笑容告诉我,他绝对是故意的,谁让我当时不救他来着,这小子记恨着呐。
鬼差林城
算起来,我已当鬼差半年有余,无风无浪地过了实习期,看着苏毓小弟弟满十岁。原先他身材发育不良,还以为他七八岁来着。他最近在课堂上屡屡有突出表现,这小天才终于发现自己的鹤立鸡群了。
在我生前,我一路平安长大,过于平凡的样貌,让我既得不到旁人的注意,也同时免去了不少麻烦,比如,我从来不知道性骚扰是何种东西?也不知道何为SM?所以我看着今日扇面上的死因,有些后怕。
“性虐而死。”
这是什么死法?为了壮胆,我拉了小倩一起去,其实收一个两个倒是也无所谓,我还不至于那么胆小,但连着一排都是同一个死因,让我觉得背后都凉飕飕的。
我又不像某些鬼差那样,有窥私欲,正对下怀,比如鬼差林城。
听小倩说起他时,是满脸厌恶。
他已当鬼差三十余年,算是鬼差界的前辈,且是最有希望做足一百年的人选。因为他有个怪癖,即窥视,足可打发百年漫长的寂寞。无论是烟花之地还是大户人家的寝室澡堂,反正是哪里最龌龊,哪里就有他,早在地府以此出名了。
我和他有一面之缘,前一阵山西境内有个小规模的暴动,似乎是与私盐贩卖有关,总之结果就是死了百来号人。
于是各路鬼差集结了五六个在那,娴淑不在,小倩指着那个青色大褂的男人,“他就是林城。”我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很冷淡的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和小倩灌输给我的恶心变态的形象有很大区别,可能这就叫人不可貌相。
这次定魂地点是一个王府,果然是集奢华与糜烂的地方,我没有早去,怕看着恶心,虽然小倩跃跃欲试,但当她看到那一具具尸体时,也不免想吐又吐不出。全是小男孩,被丢弃在王府草屋中,可能还等人收敛。全裸的身上青青紫紫,下体一片狼藉,有的脖子上有勒痕,有的身上有刀伤,这是致死原因。
妈的,我草草定完魂就走出草屋,再看下去非留下心理阴影不可。走出草屋才发现,小倩旁边站了个人,是林城,虽然他样貌没办法让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但是青色大褂还是满富特色的。
小倩不掩厌恶地看他一眼,向我打了个定魂的手势,即扇尖轻点,就走了。她急着去定魂。
我和林城大眼瞪小眼,不知该说些什么,等我回过神,已经被他拉到一家茶馆去了。
他抿了口茶,闲话几句天气后,便直奔主题。“以前这种虐杀的定魂,都是交给我的。”
我呆怔,该说什么呢?说不好意思,抢了属于你的工作?“你知道的吧,鬼使小蒋,他看我不顺眼,所以我最近都接死因离奇的定魂。”
比如满门抄斩,看着一群头颅滚来滚去,比如凌迟处死,不就是个血人嘛,再比如这次的虐杀,反正有多恶心,就找我定魂。
难得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小蒋他跟别人打赌了,赌你总有一天会去交界处向他抗议。”
我乍舌,“我能问那个别人是谁吗?”
“是个鬼头,姓吴吧。”他招来小二,又点了几份菜。
我就知道,是鬼头大哥干的好事,不禁感叹老实人到哪都受人欺负。
不知道该不该问,但既然要了酒菜,就不是一时半刻可走人的,我索性豁出去了,“你为什么喜欢……看别人那个?”
他收住笑意,吐出个数字,“八十七个。”
我不明所以。
“这个王爷,喜欢虐待娈童,今个他还找了有这种变态习惯的地方土绅一起虐杀,加上今日被他虐杀的,一共八十七个孩子。”他眼神变得阴冷。“我看着他们被蹂躏折磨。”
天啊,那王爷!世上竟还有这么灭绝人性的人。
“可是,”他苦笑,话锋一转,“没有一个是他亲自动手杀的,他甚至不下命令,他手下自会去结束孩子的性命。”
“那是说,”我有点明白了,“他到了枉死城,不用接受审判?”
做了这么些日子鬼差,对于这种恶人,已不像生前那样暗暗诅咒“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而是真的有报应,真的有审判。
“虐待还是要审判,可是杀人的罪,落不到他头上。”他补充一句,“这个王爷,虽然不知道阿鼻地狱,不清楚枉死城,或者他只是不屑于亲自杀人,但他的确不知不觉逃过重罪。”
不会吧,那也太不公平了。
“我不会让他逃脱的,”他眼眸落在远处,“八十七个,我给记着呢,等到他有朝一日入枉死城,我认识的判官会通知我,届时我即可以证明他的罪孽。”
原来他老是在这些地方出没是有原因的。“林大哥,”他看上去有二十七,“你生前是做什么的?”
“香港督察,在扫黄组和反黑组待过。”
我心道,原来如此,他其实真应该去做判官。
我把我我的想法告诉他,他脸上变轻松了些,“我一直在申请中。”
虽然我不清楚林城为什么会跟我谈那么多,可能他以前也和别人说过,但在谣言四起的地府,要一个个解释,也恁地麻烦,所以对他心存误解的鬼官还是不少。
之后,林城就时不时地找我喝酒,也不是故意的,是那个王爷又惹事了,还好是一个两个,再来那么一批虐死的话,改明儿我也要到判官那里去打个招呼,让他们在审判之前先让我踢那死王爷几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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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偶尔去定些鲜血直流,满目疮痍的魂,但我不再想着去找那小蒋理论。
哼,让你拿我做赌注,我偏偏就不去找你,让你输个够本。
甚至最近地府我也懒得回去,跑来跑去嫌麻烦,万一去地府的酒楼,还要浪费法力,还不如拿着一两银子,天天在客栈打尖,顺便修习修习法术。
苏毓则勤学苦练,大约是先生的鼓励给了他莫大动力,我就是站在他旁边,他也不理我一下,天天在那“之乎者也”,读书读得不亦乐乎。虽然偶尔还是被暴打一通,但他自觉在课业上高人一等,反而用鄙视的眼光看那些打他的比他还小的孩子,自然还是招来另一顿暴打。
个傻孩子,我感叹,继续趴在茶馆楼台上俯视。
小倩说我这段时间的萎靡不振是职业倦怠期,因为换新工作,新鲜期现在也过了,日复一日,倦怠感就来了。
我想,这下可真糟,我还有九十九年要做,难不成一直就倦怠来着?
为了让我振作精神,小倩说今天来找我,说是要去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我问她。
“我说七七啊,你也是太没好奇心了,别的鬼差一来,可是都要去那参观的。”她一脸神秘。
“那是哪儿?”打什么哑谜?
她带我瞬间转移,我迷迷糊糊便和她来到一座高墙边。那红色的高墙,那黄色的瓦片,还有那巍峨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