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泼天的血腥和殷红中,那个坐在碧绿桐树下的年轻人居然一尘不染,白衣似雪。有些落寞的眼神,虽然看着浴血狂战的少年,却丝毫没有杀气,摆摆手,示意属下放开他。
他愣了一下,然后咬牙,顺着听雪楼下属们让出的一条通路,拖着剑向那个显然是对方首脑人物的白衣公子冲去。
“楼主?”看着杀的红了眼的孩子踉跄着过来,一个青衣的青年眼睛里却全是煞气,有点戒备的按剑而起——他认得,就是这个青衣人,方才出手如鬼魅的杀掉了天理会中身手最好、反抗也最激烈的三堂主和七堂主!
如今以自己的状态和水平,只怕那个青衣人一拔剑就能格杀他于剑下!
“二弟,你退下。”听雪楼的楼主淡然的制止了他,对浑身浴血的少年点点头:“过来。”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帮恶贼……”喘息着,他咬牙低低的吼叫,然而力气不继,步法都乱的一塌糊涂,只是拖着剑、跌跌撞撞的直奔软榻上的白衣公子。
“咳咳……你先休息一下,我们再一对一的单挑,如何?”看着十五岁的孩子喘的那么剧烈,听雪楼主蓦然微微笑了一下,修长的眉毛一挑,那一瞬间,这个看似病弱温文的公子,眼睛深处却是雪亮的剑光。
“哼……你、你看不起我么?”少年愤怒的叫着,挥舞着手中的剑,冲近了听雪楼的主人。然而地上一具尸体绊住了他早已软弱的脚,他立足不稳,一头栽倒在地。
“真是个有趣的孩子……”看着少年在榻前跌下去,听雪楼主眼睛里微笑的意味更深,连他身后站着的紫陌都掩口笑了起来。
听雪楼主俯下身,托起了孩子的下颔,看着他血流满面的脸,淡然道:“我如果看不起你,根本不会出手和你一战。咳咳,你还是休息一会吧,看着我怎么收拾掉你其他的同伴。”
十五岁的他被五六柄剑逼着,坐在流满了同伴之血的地上,看着那些人清除着最后几个天理会同门。这些恶徒……这些恶徒!难道,这个世上真的没有天理公道了么?
才过了半个时辰,稍微恢复了力气的他就忍耐不住的踉跄而起,抬起剑,指住梧桐下的白衣公子,咬着牙,一字字道:“好了……萧忆情!滚出来我们单挑吧!”
剑尖上的血一滴滴流下来,他身上的血也在不停地往外渗,然而孩子的眼睛里,却是对于所执着的正义的坚定、和对于破灭天理会敌人的憎恨。他死死的盯着听雪楼主——那个白衣如雪的人,虽然只是闲散的坐在那里,然而全身却散发出剑一般锋利的气息。
看着用剑指着楼主大喝的少年,所有听雪楼属下眼睛里都有震惊的光芒。
“咳咳……”仿佛被他一声大喝而惊动,萧忆情复又咳嗽了一阵子,然后,终于缓缓站起,来到了树下,看着少年,眼角又有笑意:“你的伤那么重,我胜了你也不公平……”
“公平?你们这些人也知道公平?!”冷笑着,他问,对于这些一手毁灭了天理会的人有极度的敌视和轻蔑——连以锄强扶弱、替天行道为宗旨的天理会都要剿灭,还说什么公平!
没有理会他的反驳,听雪楼主只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这样罢——”
话音未落,他忽然伸手,在身边的梧桐上轻轻拍了一掌。力道似乎太轻了,树身连晃都没晃——少年正想开口讥讽,却发现虽然树身丝毫不动、可树枝的末梢却在瞬间一齐震动了起来!
“我不用兵器,也不会出手攻击你——在叶子全部落地之前你若还没败,就算我输了。”
在簌簌震落的千百片树叶中,萧忆情忽然负手冷冷的说了一句。
十五岁的少年怔了一下,然后眼睛里的光亮了起来……如若听雪楼主不用他的夕影刀,如果只是叶子落地那么短的时间,那么他无论如何也能撑下来!
在回旋飘落的木叶中,少年忽然拔剑,闪电般的进攻,奋不顾身的近身搏击,几乎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杀着。仿佛是被逼出了生命中全部的血性和悍勇,少年本来软弱无力的剑气忽然间复又凌厉了起来,纵横飞舞,搅碎了片片落叶,散作漫天飞尘。
果然没有拔刀,也没有反击,听雪楼的主人只是一味的回避着,然而少年那样激烈的剑气还是让他微微咳嗽起来。在身形一缓的同时,连刺十八剑都落空的孩子忽然和身扑上,人和剑如同白虹般直刺听雪楼主的心口,那几乎已经是舍身的一剑!
“好!”看见那一剑的气势,萧忆情都忍不住脱口赞了一声。
两人之间纷飞的落叶被剑气搅得粉碎。距离本来就已经很近,只是一瞬间,剑尖已经刺入了萧忆情的心口,听雪楼主的反应也快的惊人,立刻抬手挡,然而已经晚了……
黄衫少年笑了起来,眼睛里有火一样的光芒——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剑、已经刺入了对方的身体!虽然萧忆情抬手,然而少年的剑已经先一步穿过了听雪楼主指间的缝隙,刺入了他的心口!
十五岁的少年一击得手,立刻合身前冲,狠狠的将手中的剑向着对方心口猛刺过去。萧忆情被他的冲力逼得往后急退,背心重重靠上了那株梧桐,震的落叶再次纷纷而下。
两个人的去势终于止住,少年用尽了全力,喘息着,看着对咫尺面靠着树干站立的白衣公子,眼睛里有复杂的光芒。
空气陡然静了下来,遍布整个院落的听雪楼子弟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然后很快就抑止住了,再也没有人出声。二楼主高梦非在一边冷冷的扫视着全场,但是不知道为何,手一直按着剑柄,却没有拔剑。
紫陌的脸色苍白,然而强自镇定着,看着梧桐树。
血从萧忆情的指间缓缓溢出,顺着苍白的手指流下。剑已经刺入他胸口大半——只怕已经穿透了他单薄的身子,钉进了身后的树干上了罢?
“说过不要小看我!……你、你输了。”那一剑几乎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少年断断续续的说着,然而不知为何除了快意,看着被自己一剑钉在树上的听雪楼主人,心中居然也有一种不知所以的失落。
“哦……是么?”萧忆情低头看看指缝间的利剑,再抬眼,看着空中已经快要落尽的叶子,忽然淡漠的笑了笑。少年大惊,因为他陡然听出了对方声音里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
他闪电般的后退,抽剑。然而,仿佛在对方的指缝间生了根一般,用力一抽,居然丝毫不动!少年的脸色变了,用尽了全身力气,然而根本无法拔出剑。
来不及考虑,他松手,弃剑退开。
就在那一瞬间,剑带着疾风反弹而来,瞬间击中了他肩头的大穴!
萧忆情站直了身子,看着被定住身形的少年,忽然笑了一笑,伸出另一只手去一抄,挟住了半空中最后一片悠悠落下的树叶:“时间正好,不是么?”少年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神色,眼睛里有不可思议的表情:“怎么、怎么回事?……我明明刺中了你!”
白衣公子淡淡的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不错,你那一剑很快……的确刺中了我,虽然不过只刺入了一分。”他微微抬起手,翻转过手腕——
“铮铮铮”。金属交击的轻响,他掌心里数十片利剑的碎片,滑落到地面。
每一片,都不过一分长短。
原来,那半把剑,居然就是这样在急退的过程中、一分分的被他的手指夹为碎片!虽然剑身没入了大半,然而,实际上刺入的、也只是一分的深度而已!
十五岁的少年那刹间呆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公子、看着这个文弱清秀的公子,夹在苍白手指间的一片剑尖。
眼前这个人的武功,是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另一种境界……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
许多年以后,已经改名叫做“黄泉”的听雪楼护法、武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远远的回想起那一日楼主的出手,虽然已经不再震惊,却仍然叹息。
看着少年惊讶的表情,萧忆情有些疲倦的笑了一下,伸指凌空轻弹,解开了少年身上的穴道,回身走到了梧桐树下的榻边。
在走过二楼主高梦非身边时,稍微停了一下,轻轻吩咐了一句什么,高梦非眼神微微一变,似乎有些不解,然而却立刻点了点头,然后走开。
“楼主!你没事,太、太好了……”紫衣女子方才松了口气,连忙上来,抽出丝绢为他包扎胸前的轻伤,但是因为极度的紧张,手指仍然微微颤抖。白衣的年轻公子看了紫陌一眼,只是说了一句:“不必了。”
少年身上的穴道已经解开,然而对于方才那一幕的震惊,让他仍然呆在原地没动。萧忆情最后隔空弹指解穴时,指尖上血滴溅到了他的颊边。
少年呆呆的,看着眼前强手云集的听雪楼、看着居中而坐的白衣青年,忽然,伸舌舔了舔颊边的血滴,眼神迅速的扫过全场,一瞬间做出了判断,朝着人群出现缺口的地方,用尽了所有力气拔腿狂奔!
即使这个萧楼主是怎样的强者,但是他不是正义的!正是他,灭绝了天理会!
他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向强权不义者低头!
他的判断非常准确,在铁桶也似的包围圈中,只有这个口子是没有多少人阻拦。他用尽了所有剩下的力气,一口气奔了出去。
少年飞奔的身形消失在视线中,萧忆情却始终没有动,眼神闪动着,在榻上对着旁边青衣的二楼主微微点了点头:“做的好。”
高梦非执剑颔首,没有问楼主方才为何下达将这一方向的人手暗自调开的命令,他只是也回头看着那个方向——那条路的尽头,是天理会总舵的后院,非常秘密的地方,除了天理会首脑人物,平时不容任何外人进入。
“那个密室的门开着吧?”看着后院的方向,萧忆情眼睛里有微微的冷光,语调也带着寒意,“天理会最秘密之处……让那个孩子到那里去看看吧!”
“密室里是——?”终究是好奇心切,紫陌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看着这个一直高高在上的落寞公子,看着病弱年轻人眼里幽暗燃烧着的火,暗自心惊。
“是可以毁了这个孩子心中信念的东西……”萧忆情眼睛是迷梦而寒冷的,他手指轻轻握紧,压在心口那个浅浅的伤痕上,低声回答,“太脆弱了……这个孩子所信仰的东西。”
高梦非的身子蓦然一震,眼光也瞬间雪亮——他明白了楼主让少年逃脱的意图!
他是看过那个密室的人。
如果有官差走进那个密室,相信长安一带很多悬而未解的大案都可以应声而破——
在推开门时,身为听雪楼二楼主的他惊讶的看到了那些东西——被劫的大宗财物;被谋夺的剑谱秘笈;甚至在一个角落里,还捆绑着那个近日失踪的、程员外家出名漂亮的女儿,被毒哑了喉咙,泪流满面的看着他。
在刚刚攻陷天理会,打开这个秘密的暗门时,甚至连见多识广的他、都被眼前所看见的情景所震惊!
这就是天理会……这就是那个一向标榜正义的天理会!
黑暗肮脏的真像,让他这个经历过那么多江湖风浪的人都在瞬间瞠目结舌。
高梦非忽然想起了方才紫陌说起那个孩子的幼年故事,心中一冷,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眼睛看向坐在碧梧下,眼色寒冷的楼主——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却居然有如此冷酷的洞察人性弱点的能力。
听雪楼的二楼主,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这种寒意,或许成了他日后反叛听雪楼,离开这个武林传奇的最终原因。
“紫陌,你发觉了么?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他的眼睛很纯澈——”萧忆情看着密室的方向,仿佛期待着什么,喃喃自语,眼光复杂莫辨,“在黑或者白之外,没有任何颜色。”
“啊?”不大能明白公子的意思,紫陌脱口应了一声,正准备问下去,却听见密室方向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呜咽和嘶喊。
已经很远了,隔了重门传出来的声音已不可辨,却仍然让所有听见的人心头一震。
那是难以言表的震惊与痛苦,夹着崩溃般的痛哭。深入骨髓。
毁了,似乎是已经毁了……
旁人还都没有明白那一声呜咽的原因,只有听雪楼主蓦然拂袖站起,眼光闪亮如电。萧忆情疾步沿着属下让出来的路走了过去,一直沿着廊道,走向那个半开着门的暗室。
在改名为“黄泉”,成为听雪楼司掌刑法的四护法之一以来,他的武功与历练都与五年前不可同日而语——然而,他始终无法再次直视萧忆情的眼睛。
自从那一日,十五岁的他跪倒在楼主脚下痛哭之时开始,他再也不敢直视那一双冷酷而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不知方向的狂奔逃命、在道路尽头推开那扇命运之门,也不记得自己是用怎样的声音对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切做出反应——那一段时间的记忆只是一片空白。
在白衣的楼主推开密室之门时,只看见十五岁的孩子仿佛被雷击一般,眼神呆滞而空洞的看着前方,手里抓了一把堆放在密室里的赃物,怔怔的坐在地上,甚至对屋角捆绑着的女子的哀哭都木无反应。
萧忆情推开暗门,缓缓踏入室内,看了看这个充满了肮脏证据的房间,又低头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的少年,仿佛被房间里沉闷的空气所迫,微微咳嗽了一声。
少年盯着地面,不动,眼眸是暗淡的灰色,涣散的直视着眼前的一切东西。
听雪楼主叹息,声音里有极度复杂的感情,然后,在少年面前停下脚步,低下头去,将手递给那个孩子:“起来吧。”
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少年似乎有一些反应,然而却是迟钝的,茫茫然的抬头,视线停在白衣公子脸上,然后,慢慢凝聚,定住。
“起来。”萧忆情的手伸过来,停在他的眼前,“即使是在面对不愿意看东西的时候,也要站着正视它……”
视线慢慢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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