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上微微一红,很快笑道:“虽说耳濡目染,然而我到底研习佛经不过一年多罢了,种种精深博大处总还不能领悟,所言所行叫王爷笑话了。”
这般偶尔闲谈几句,他并不说任何男女私情之语,倒叫我因小像而生的一点忐忑心思缓缓放落了下去。
除了每两月送来胧月的一幅画像,其余时刻,他多与我这般谈论佛法或是诗词,偶尔无话,只一同坐看云起时。或者,他得了什么好书,也送一本来给我。若不方便相见的时候,便让阿晋趁浣碧出去时给她再转交于我。甘露寺中的岁月总是枯燥而寂寞的。除了经文与劳作,几乎没有别的乐趣,而与他的闲谈,让我在枯寂里还记得一点诗词的情怀,也算偷得浮生的一点乐趣。
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心中纠结着沉重的绝望与怨愤,纠缠着往事或明丽或刻毒的破碎踪迹一重一重迫上心尖。我总是极力挣扎着想要遗忘,却总在夜深人静、风过呜咽如泣时,如刻漏一般一滴一滴重重砸在我心上,和着时光的印记一同残忍而决绝地碾过。如雪地车痕,分外清晰。
这般自苦而不能挣脱,这般反复挣扎而精疲力竭,然而在他面前却可以这样平静,平静如秋日被阳光照耀的湖水。
浣碧时时不放心我与玄清独处,只怕又有类似当时温实初一般的闲话,便一味跟了来,却见我与他不过闲话,便也远远守在一旁,和阿晋玩笑几句。
如此,也便只是淡淡来往,君子之交。
直到很多天之后,他没有来,经过甘露寺下的长河时,闻得鸟鸣啾啾,拂上脸庞的风已经带上了春夏之交时那种独有的温软和沉醉,和着草木成熟的甘甜和热络。
我忽然意识到:玄清已经两月没有来过了。只余河水依旧静静蜿蜒,阿奴照例是唱着那一首她常常唱的曲子。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阿奴的歌声嘹亮而欢快,总是这样欢天喜地地唱着。
我有时不解,便问她:“阿奴,你晓得这歌里的意思么?”
阿奴笑得灿烂:“自然知道。”
我笑着叹息,“这歌是唱男女之情的,你虽然知道,却一点没唱出那种情意来。”
阿奴昂头不以为然,只绞着自己的麻花辫子,笑盈盈道:“知道又怎样,唱不出来又怎样?这世间明明知道而做不到的事情多着呢。何况我又没有心上人,唱不出男女之情又有什么稀奇。”
我依旧听她欢天喜地地唱着情歌,心头忽然生出寥落而阔大的寂寞。而身边,浣碧亦叹息:“王爷久久不来,连听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她的语调,亦是寂寞的。'下期更新 11月21日'
24——绝代有佳人(上)
甘露寺一带渐渐走得熟悉了,日夕要拾柴火时,也渐渐走得远些。
有时候静白皱着眉头打发我,“别总是偷懒懒怠走路,还是从前的金枝玉叶么?走远点拾柴火去。”
于是凌云峰或者甘露峰的后山,我也渐渐涉足了。
唯有建筑着玄清所住的清凉台别院的缥缈峰,我是断断不去的。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只是有时候登高远眺,远远看见清凉台的白墙高瓦,便觉得有一点奇异的安宁,只觉得这样远远看着就好。若真要靠近,心里却是隐隐害怕的。
那一日到甘露峰的后山,树多路窄,丛林茂密,加之野花芬芳点缀碧草其间,我一时贪看不已,便往从前没去过的深林后走去。但见翠华匝地、荫荫如盖,遮住骄阳流泻似火。浓荫如翠生生的水倾泻而下,其间但闻鸟啼婉啭,呖呖如珠落叮咚。周遭五月末的炎暑之气也随之静静浅淡消弥而去。越往山后去,见越多清泉流水,溪流溅溅,越觉得清净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周身四肢百骸至每一个毛孔,无一不舒畅。
行到林间,风起的深处,一条鹅卵石的羊肠曲径幽深到底,似乎引着人往里走去。只见几橼旧屋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 黄墙黑瓦的原本颜色早被山风侵蚀的失去了旧貌,只余陈旧之气,融在深浓的绿色之中;显得毫无生气,一点起眼之处也无。
走得近了,见门上有块小小的匾额,金漆都已脱落了大半,加之天色晦暗,分辨良久,才看清是“安栖观”三个大字。
我一时好奇,又觉口中焦渴难耐,更见灰色的木门半掩着,想是有人在。于是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寻常模样的一间正堂,正堂后是中庭,庭后又有三间小小的禅房,都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值得称道之处是,绿草茵茵之畔有简单的泉眼山石,自成意趣。院落周遭有小株的梧桐密密栽成,十分清幽。
林中幽静,凉风悠悠暂至,不由叫人蕴静生凉,口中也不觉得那么渴了。
有一把温柔恬淡的声音静静传来,道:“你找人么?”
我闻声望去,却见一个穿道姑服饰的女子,站在暮色四合之中,提着一把水壶,盈盈望着我。
光线逆向,我并看不清她的容色,只觉她的声音十分温和动人。我知道这样悄悄进来,已是十分失礼了。忙欠一欠身,抱歉笑道:“我是口渴了,所以这样冒昧进来讨一口水喝。”
她闻言一笑,向我招手道:“那里的水是井里的生水,不能生吃的。随我来这里吧,我拿水给你。”我忙谢过,才走近她身边。
走得近了,才见这个道姑不过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长得并不十分美艳,但是眉目清秀恬静,却是有些眼熟。眉眼间皆是说不出温柔婉约,恰如写的最有情致的一阙宋词。此时暮色渐暗,红河日下一般的光影离合之中。她骤然显现的容颜宛如皓月当空,洒落无数清辉,更如冬日灰颓天空下绽放的第一朵新雪,洁白晶莹,风骨清新。
我一时间只觉得目光迷离,口干舌燥。那干燥不是因方才的口渴引起,而是神思全不在自己脑中,全落在了她身上,竟半分也挪不开去。
她笑吟吟端了一杯水给我,笑道:“喝吧,才凉下的茶,温温的正好喝呢。”
我一时呆住,竟不晓得去接。她温言催了两句,方才醒悟过来,不好意思道:“失礼了。”
她摇一摇头,并不责怪。我慌忙接了水去喝,心下隐隐责怪自己,我并不是急色的男子,在宫中见惯种种美丽女子,甚至是华妃这样艳丽不可方物的。她也算不上是怎样出奇的绝色美人,却是让人不由自主心神俱醉。
我正暗暗称奇,饮了一口水道:“不知怎么称呼呢?”
她温和微笑,“叫我冲静便可。”
冲静?我一个恍惚,这个名字仿佛是在哪里听过的。而更让我疑惑的是,甘露寺本是佛寺,群尼居住。怎么会在甘露寺邻近的山中有这样一座不知名的道观呢。
冲静,我仔细回想,终究也是想不起来。然而,我深切的知道,我一定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正用心细想间,她问我,“你是前头甘露寺中的姑子么?”我点点头。她又问:“是新来的么?怎么那么晚还在外头?”
我低声道:“是。只是因为拾的柴火还不够数目,所以滞留在外面。马上就要回去了。”
她微微一笑,眼中有着悲悯的神色,“难为你了,这样辛苦。”
我歉然一笑,并不愿意别人来怜悯我。我见只有她一人,于是问:“您是一个人住么?”
她环顾偌大的道观,含笑道:“我和一名侍女一同住。”
我暗暗吃惊,如此,也太冷清了吧。却也不好问她为何出家在此,只得默默低头饮水。
正说着话,却听木门再度响了一声,一个轻快的声音道:“哎呀,有生人在呀?”
我回首欠身,却是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想是冲静口中所说的与她同住的侍女了,于是道:“打搅了。”
她年纪与道姑相仿,放下手中的东西,朝我爽朗笑道:“太妃都不觉得打搅,我又怎么会觉得打搅呢?”
我一怔,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闪亮而过。眼前这位气质温婉的道姑,这侍女却称她为“太妃”,此地又与玄清所住的清凉台相近。她那恬静温和的眉眼间的气质,不正与是玄清如出一辙么?她的高贵气度,又怎么会是寻常的道姑所有?
她,眼前的这个道姑,竟是玄清的生母,当年名动京华、至今仍深深流传在无数宫人口中的先帝的舒贵妃,如今的舒贵太妃。
冲静,玄凌当初敕封舒贵太妃的就是“冲静元师、金庭教主”啊。
谁也不曾想到,当年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让六宫粉黛俱无颜色的舒贵妃,竟寄居在这冷清道观之中。
我一时吃惊,怔怔说不出话来,片刻才说的出话来:“舒贵太妃?!”
她好看的娥眉微微蹙起,疑惑地看着我,“你知道我的名号?”
她这样一说,更是肯定了我的揣测。
在众人的传说中,在我的想像里,备受先帝宠爱,专三千雨露在一身的舒贵妃,必定是无比美艳,光华灿烂到极致的女子,却不想是这样的温柔婉约,人淡如菊。完全没有宫廷里生活了数十年的女子那种犀利精明的光彩。
我点一点头,行礼如仪,“是。如今该称呼您为冲静元师、金庭教主了。”
这个名号为皇帝亲封,并不天下皆知。我此时脱口说出,她已经了然,打量我良久,道:“你是宫里出来的么?”
我微微赧然,旋即道:“太妃说的不错。”
她这样安静站在我面前朝我淡淡微笑,笑颜在幽暗的瞬间闪亮起来,好似珍珠淡淡的辉芒流转,恍若烟霞如霭笼罩。此时天色已经全然昏暗了下来,星斗幽幽光芒隐隐,舒贵太妃的道袍被山风悠悠卷起,宛如梨花绽雪,身姿翩翩若瑶台月下临风而立的仙子。
我几乎被惊住,睁不开双眼。她并不十分美艳,然而她的动人之处竟是谁也不能企及分毫。我从小自负容貌并不逊于人,然而在她面前,竟也隐隐觉得自愧弗如。
这样婉约灵动的气质,如玉树琼苞堆雪,又被春风春水浸洇透了,是宫中的人从没有过的。而她身处深宫数十年而气质未改,难怪先帝要喜爱她到这种地步,几乎在眼中看不到旁的女子的身影了。更难怪岐山王的母亲曾在私下数落她“狐媚惑主”。原来并不是狐媚,而是一种连女人也要被吸引倾倒的温润柔和。
她望着我笑道:“清儿曾经对我说,宫中有一位莞贵嫔居住在甘露寺中奉旨修行,说的便是你吧。”
我羞愧片刻,淡淡道:“贵嫔是旧时的称呼了,请太妃称我法号‘莫愁’吧。”
“莫愁?”她微微沉吟,笑道:“你俗家姓什么?”
我答道:“原本姓甄。”
她瞧着我披散的长发,微微笑道:“如此,我便称你‘甄娘子’吧。”
我道:“太妃这样客气。”
舒贵太妃温文而笑:“恕我方才眼拙了。甄娘子的气度风华,自然是平常寺庙里的姑子们没有的,我一时竟没认出来,真是怠慢了。”说着让我坐下,指着方才那名侍女笑笑道:“那是我的贴身侍女,名叫积云。”于是要让积云来见礼。
我忙谦和道:“服侍太妃的自然是姑姑,我一介庶民,怎么能叫姑姑与我见礼呢。”
太妃忙拉住我,道:“是了。咱们都不在宫里,何必守着宫里的礼数呢。我便当你是我的晚辈,她是我的侍女,见一见也是应该的。”
我听太妃说的这样可亲,也不好拒绝,于是各自见过。积云的性子十分开朗爽直,朝我嘻嘻笑道:“方才听太妃说娘子是甘露寺里的姑子,我吓了一跳,还在想姑子哪有长得这样美的呢,必定是太妃扯谎哄我了。”
我听她说的不拘,不由去看太妃。果然舒贵太妃笑道:“她自幼和我一起长大,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了,娘子别见怪。”
我笑道:“自然不会。我真喜欢这样说话的,不拐弯抹角的叫人听着累心。”
积云与我凑得近,我抬眸间微微一惊,她的眼睛和舒贵太妃一样,竟都是琥珀一样温润的颜色,不觉吃惊道:“你们的眼睛……”
舒贵太妃笑吟吟道:“积云和我一样,都是摆夷人呀,所以我们的眼睛不同于你们汉人的。”
摆夷原是远在南诏之南的小族,本自成一族,年年向南诏称臣纳贡。隆庆三年先帝的抚远大将军平定南诏,顺便也踏平了依附南诏的摆夷、苍南几族,尽都归降大周,从此称臣纳贡,成为大周的附属。
史书上说舒贵妃是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女儿,也算出身书香世家,怎么是摆夷人呢?难不成舒贵妃的母亲是摆夷女子么?
积云见我思索,呵呵笑道:“甄娘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们太妃为什么是摆夷人,是不是?”
我被她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好隐瞒,索性道:“周史上并不是这样写的,好似说太妃是知事平章阮大人的千金……”
舒贵太妃坦然道:“从前在宫里自然是要讳莫如深,如今说了也不妨。阮大人是我的养父,当年先帝要让我进宫方便,才叫我寄养在阮大人的名下。我的的确确是摆夷的女儿家,父母皆是土生土长的摆夷人。”她微微神往,“摆夷山水,才是我的故乡啊。”
我听她说的坦诚真挚,半点遮掩也无,心下不觉感动,自然而然与她生了亲近之情。
舒贵太妃笑道:“跟你说了这样多,娘子或许不爱听吧。真是人老了话多琐碎。”
她的目光中颇有慈爱之情,“只是见了娘子自然觉得亲切,娘子莫要见怪才好。”
我忙道:“怎么会呢,有太妃关爱,是我的荣幸才是。”
舒贵太妃笑盈盈道:“从前听清儿有一两回提到娘子,总是十分赞赏不已。我当时也不过听着罢了,如今看到,竟像我们摆夷阿诺雪山上的仙女一般好看的人物。”
积云也笑,“是呢,咱们从前族里的老人总说,阿诺雪山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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