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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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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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打断押解官的话;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我想;既然他们现在归您管;您完全可以减轻他们的痛苦。您如果能这样做;我相信您会感到快乐的。〃聂赫留朵夫说;尽量把话说得清楚些;就象同外国人或者孩子说话那样。

押解官的眼睛闪闪发亮;瞧着聂赫留朵夫;显然迫不及待地巴望他把话说完;好继续讲那生有一双波斯眼睛的匈牙利女人。她的形象显然生动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把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了。

〃是的;这话说得很对;确实是这样的。〃他说。〃我也很可怜他们。不过我还想跟您谈谈那个爱玛。您想她干出什么事来了。。。。。。〃

〃我对这事不感兴趣。〃聂赫留朵夫说;〃不瞒您说;我以前也是另外一种人;可如今我痛恨这种对待女人的态度。〃

押解官吃惊地瞧着聂赫留朵夫。

〃那么;再给您来点茶吗?〃他说。

〃不;谢谢。〃

〃别尔诺夫!〃押解官大声叫道;〃把这位先生带到瓦库洛夫那儿去;对他说;让这位先生到政治犯房间里;可以让他待到点名。〃



聂赫留朵夫由传令兵护送着;又来到路灯昏黄的黑暗院子里。

〃上哪儿去?〃一个押解兵迎面走来;问护送聂赫留朵夫的传令兵说。

〃到隔离室去;第五号。〃

〃这里过不去;锁上了;得穿过那门廊。〃

〃怎么锁上了?〃

〃队长锁上的;他自己到村子里去了。〃

〃哦;那么往这儿走。〃

传令兵领聂赫留朵夫往另一个门廊走去;沿着铺木板的路;来到另一个门口。还在院子里就听见嘈杂的说话声和人们活动的声音;好象一群将要离窝的蜜蜂。聂赫留朵夫走进去;推开门;喧闹声就更响了。听得出有叫嚷。有谩骂和哄笑。还听见哐啷啷的镣铐声。空中弥漫着熟悉的粪便和煤焦油的恶臭。

镣铐的哐啷声和刺鼻的恶臭;这两样东西合在一起;总是使聂赫留朵夫感到难受;精神上感到恶心;又渐渐变成生理上的恶心。这两样东西混合在一起;相互助长;确实使人觉得特别难以忍受。

旅站门廊里放着一个臭烘烘的大木桶;就是〃便桶〃。聂赫留朵夫踏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便桶边上。她的面前站着一个剃阴阳头的男人;头上歪戴着一顶薄饼般帽子。他们正谈得起劲。男犯一看见聂赫留朵夫;挤了挤眼;说:

〃就是皇帝也憋不住尿哇!〃

那女人放下囚袍下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从门廊往里走是一条过道。过道两边的牢房门都开着。第一间是带家眷的牢房;第二间是单身犯人的大牢房。过道另一头有两个小间;是关政治犯的。这个旅站的房子原定可关一百五十人;现在却关了四百五十人;十分拥挤;犯人在牢房里住不下;把过道都挤满了。有人在地板上坐着或者躺着;有人拿着空茶壶出去找水;或者提着装满开水的茶壶回来。塔拉斯也在这些人中间。他看见聂赫留朵夫;亲切地同他打招呼。塔拉斯那张和蔼可亲的脸此时显得难看了;因为鼻子上和眼睛底下有好几处乌青块。

〃你这是怎么了?〃聂赫留朵夫问。

〃出了一点小毛病。〃塔拉斯笑眯眯地说。

〃他们老是打架。〃押解兵鄙夷不屑地说。

〃为了婆娘。〃他们后面有个犯人说;〃他跟瞎子费特卡干了一仗。〃

〃费多霞怎么样?〃聂赫留朵夫问。

〃没什么;身体很好;我这就是打开水来给她沏茶的。〃塔拉斯说着走进带家属的牢房。

聂赫留朵夫往门里望了一眼。整个牢房挤满了男男女女;有的坐在板床上;有的躺在板床下。牢房里晾着湿衣服;弥漫着水蒸汽。还听见女人们一刻不停的叫嚷声。隔壁是单身犯人的牢房。这间牢房更加拥挤;连门口和过道里都站满一群群喧闹的犯人。他们穿着湿衣服;正在等待分配什么东西;或者解决什么问题。押解兵向聂赫留朵夫解释说;监狱里有个开赌场的犯人;专门借钱给别的犯人;谁一时还不出钱就用纸牌剪成纸片作借据;此刻犯人头正根据纸片从伙食费中扣下钱来还给赌场老板。那些站得近的犯人看见军士和一个老爷;就住了口;恶狠狠地打量着他们。在分钱的人中间;聂赫留朵夫发现他认识的苦役犯费多罗夫。费多罗夫身边总带着一个皮肤白净。面孔浮肿。眉头紧皱。模样可怜的小伙子。另外;他还看见一个麻脸。烂鼻。面目可憎的流浪汉。据说这人在原始森林里杀死了他的同伴;吃了他的肉。流浪汉一个肩膀上披着湿囚袍;站在过道里;嘲弄而大胆地瞧着聂赫留朵夫;没有给他让路。聂赫留朵夫就从他身旁绕过去。

尽管聂赫留朵夫对这种景象十分熟悉;尽管在过去三个月中;他常常看到这四百名刑事犯处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大热天;他们在灰砂飞扬的大道上拖着脚镣行进;或者在大路旁休息;逢到天气暖和的日子;还看到男女犯人在旅站院子里公开通奸的可怕景象。虽然;他多次来到他们中间;而象现在这样发现他们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还是觉得羞愧和负疚。尤其难堪的是;除了这种羞愧和负疚感之外;还会产生克制不住的嫌恶和恐惧。他知道;就他们的处境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但他还是无法清除对他们的嫌恶。

〃他们过得可舒服了;这些寄生虫!〃聂赫留朵夫向政治犯牢门走去;听见背后有人高声说;〃这些鬼东西有什么好苦恼的;反正不会肚子疼。〃一个沙哑的声音说;还夹着不堪入耳的骂人话。

人群中响起一阵不友善的嘲弄的哄笑声。



护送聂赫留朵夫的军士经过单身犯牢房时对聂赫留朵夫说;他将在点名前来接他;然后转身就走了。军士刚走开;就有一个男犯提起镣铐上的铁链;光着脚;快步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浑身发出一股浓重的汗酸臭;偷偷地对他说:

〃老爷;您出头管一下吧。那小子上了当。人家把他灌醉了。今天交接犯人的时候;他竟冒名顶替;说自己是卡尔玛诺夫。您出头管一下吧;我们可不能管;不然会被打死的。〃那个男犯说;神色慌张地向四周看了一下;立刻从聂赫留朵夫身边溜走。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一个叫卡尔玛诺夫的苦役犯;怂恿一个相貌同他相似的终身流放犯同他互换姓名;这样苦役犯就可以改为流放;而流放犯却要代替他去服苦役。

这件事聂赫留朵夫早已经知道;因为那个犯人上礼拜就把这个骗局告诉了他。聂赫留朵夫连连点点头表示明白;并将尽力去办;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聂赫留朵夫在叶卡捷琳堡就认识这个犯人了;他当时请聂赫留朵夫替他说情;准许他去服苦役;把妻子一起带去。聂赫留朵夫对他的要求感到十分惊奇。这人中等身材;生有一个最普通的农民脸型;三十岁光景;因蓄意谋财害命而被判服苦役。他名叫玛卡尔。他犯罪的经过很奇怪。他对聂赫留朵夫说;这罪不是他玛卡尔犯的;而是魔鬼犯的。他说;有个过路人找到他父亲;愿意拿出两个卢布要他父亲用雪橇把他送到四十俄里外的村子去。父亲就吩咐玛卡尔把他送去。玛卡尔套好雪橇;穿好衣服;就同那过路人一起喝茶。过路人一面喝茶;一面告诉他要回家成亲;随身带着在莫斯科挣到的五百卢布。玛卡尔听了这话;就走到院子里;找了一把斧子藏在雪橇草垫下。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斧子。〃他讲道;〃只听得有个声音对我说:'带上斧子。’我就把斧子带上。于是我们坐上雪橇出发了。一路走去;什么事也没有。我也把那斧子给忘了。直到离村子不远;只剩下六俄里路;我们的雪橇离开村道;走上大路;往山坡上爬去。我就从雪橇上下来;跟在后面;这时那个声音又对我说:'你还在犹豫什么呀?你一到山上;大路上就有人;前头就是村子。他就会带着钱走掉。要干;现在就得动手;还等什么呀?’我弯下腰;装作整理雪橇上铺着的草;那斧子仿佛自动跳到我手里。他回过头来对我一看;大声地说:'你要干什么?’我抡起斧子;想把他一家伙劈死;可他这人挺机灵;霍地跳下雪橇;一把抓住我的手;严厉地骂道:'混蛋;你想干什么?。。。。。。’他把我猛推倒在雪地上;我也不还手;听他摆布。他用腰带捆住我的双手;把我扔在雪橇上。他就把我送到区警察局。我就坐了牢;后来开庭审判。我们的村社替我说了许多好话;说我是个好人;从来没有做过坏事。我的东家也替我说好话。可是我们没有钱请律师;我就被判了四年苦役。〃

现在;就是这样一个人要搭救同乡。他明明知道;这事有生命危险;但他还是把犯人中的秘密告诉了聂赫留朵夫;万一人家知道这事是他干的;准会把他活活勒死。

十一

政治犯住两个小房间;门外是一截同外界隔离的过道。聂赫留朵夫走进这过道;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西蒙松。西蒙松身穿短上衣;手里拿着一块松木;蹲在炉子跟前。炉门被热气吸进去;不断颤动。

西蒙松一看见聂赫留朵夫;没有站起来;只从两道浓眉下抬起眼睛;并同他握手。

〃您来了;我很高兴;我正想跟您见面呢。〃他凝视着聂赫留朵夫的眼睛;现出意味深长的样子说。

〃什么事啊?〃聂赫留朵夫问。

〃回头告诉您。现在我走不开。〃

西蒙松继续生炉子;应用着他那套尽量减少热能损耗的原理。

聂赫留朵夫刚要从一扇门进去;玛丝洛娃却从另一扇门里出来了。她手中拿着扫帚;弯着腰;正在把一大堆垃圾往炉子那边扫。玛丝洛娃身穿白色短上衣;裙子下摆掖在腰里;脚穿长统袜;头上为了挡灰;齐眉包着一块白头巾。她一看见聂赫留朵夫;就挺直腰;脸涨得通红;神态活泼;立刻放下扫帚;用裙子擦擦手;笔直站在他面前。

〃您在收拾房间吗?〃聂赫留朵夫一面说;一面紧握她的手。

〃是啊;这是我的老行当。〃她说着微微一笑。〃这儿脏得简直不象话。我们打扫了又打扫;还是不干净。怎么样;我那条毛毯干了吗?〃她问西蒙松。

〃差不多干了。〃西蒙松说;用一种使聂赫留朵夫惊讶的异样目光瞧着她。

〃哦;那我回头来拿;我那件皮袄也要拿来烤干。我们的人都在这里面。〃她对聂赫留朵夫说;指指靠近的门;自己却往另一个门走去。

聂赫留朵夫轻轻地推开门;走进一个不大的牢房。牢房里;板铺上点着一盏小小的铁皮灯;光线微弱。牢房里很阴冷;空中弥漫着灰尘。潮气和烟草味。铁皮灯只照亮一小圈地方;板铺处在阴影中;墙上跳动着影子。

在这个不大的牢房里;除了两个掌管伙食的男犯出去打开水和取食物外;所有的人都在。聂赫留朵夫的老相识薇拉也在这里。她更加瘦黄;睁着一双惊惶不安的大眼睛;额上暴起一根很粗的青筋;头发剪得很短。她身穿一件灰短袄;坐在一张摊开的报纸前面;报纸上撒满烟草。她正紧张地把烟草往纸筒里不停地装。

这里还有一个聂赫留朵夫觉得极其可爱的女政治犯…艾米丽雅。她负责掌管内务;给他的印象是;即使她处境极其艰苦;也具有女性持家的本领;并且富有魅力。这会儿她坐在灯旁;卷起衣袖;用她那双晒得黑黑的灵巧而好看的手擦干大小杯子;把它们放在板铺的手巾上。艾米丽雅年轻;并不漂亮;但聪明而温和;笑起来显得快乐。活泼和迷人。现在她就用这样的笑容迎接聂赫留朵夫。

〃我们还以为您已经回彼得堡;不再来了呢。〃她高兴地说。

这里还有谢基尼娜。她坐在较远的阴暗角落里;正在为一个淡黄头发的小女孩做着什么事。那女孩用悦耳的童音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

〃您来了;真是好极了。见到玛丝洛娃吗?〃谢基尼娜问聂赫留朵夫。〃您瞧;我们这儿来了个多好的小客人哪。〃她指指小女孩说。

克雷里卓夫也在这里。他盘腿坐在远处角落里的板铺上;脚穿毡靴;脸容消瘦苍白;弯着腰;双手揣在皮袄袖管里;浑身抖动着;用他那双害热病的眼睛瞅着聂赫留朵夫。聂赫留朵夫正想到他跟前去;忽然看见房门右边坐着一个淡棕色鬈发的男犯。这男犯戴着眼镜;身穿橡胶上衣;一面整理口袋里的东西;一面跟相貌俊美。面带笑容的格拉别茨谈话。这个人就是著名的革命者诺伏德伏罗夫。聂赫留朵夫连忙同他打招呼。聂赫留朵夫所以特别着急跟他打招呼;因为在这批政治犯中;他就不喜欢这个人。诺伏德伏罗夫闪动着浅蓝色眼睛;透过眼镜瞅着聂赫留朵夫;然后皱起眉头;伸出一只瘦长的手来同他问好。

〃怎么样;旅行愉快吗?〃他说;显然带着嘲弄的口气。

〃是啊;有趣的事不少。〃聂赫留朵夫说;装作没有听出他的嘲弄;把它当作亲切的表示。他说完;就往克雷里卓夫那边走去。

聂赫留朵夫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但心里对诺伏德伏罗夫却充满芥蒂。诺伏德伏罗夫的话;以及他的不怀好意;破坏了聂赫留朵夫的情绪。他感到沮丧和气恼。

〃您身体怎么样?〃他握着克雷里卓夫冰凉哆嗦的手说。

〃没什么;就是身子暖不过来;衣服都湿透了。〃克雷里卓夫说着;赶忙把手揣到皮袄袖管里。〃这里也冷得要死。您瞧;窗子都破了。〃他指指铁栅外面玻璃窗上的两个窟窿。〃您怎么一直不来?〃

〃他们不让我进来;长官管得很严。今天这个还算和气。〃

〃哼;好一个还算和气的长官!〃克雷里卓夫说。〃您问问谢基尼娜;他今天早晨干了什么事。〃

谢基尼娜坐着没动;讲了今天早晨从旅站出发前那个小女孩的事。

〃照我看来;必须提出集体抗议。〃薇拉断然说;同时胆怯而迟疑地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西蒙松提过抗议了;但这还不够。〃

〃还提什么抗议?〃克雷里卓夫恼怒地皱着眉头说。显然;薇拉的装腔作势和神经质早就使他反感了。〃您是来找玛丝洛娃的吧?〃他对聂赫留朵夫说。〃她一直在打扫。我们男的这一间她打扫好了;现在去打扫女的那一间了。就是跳蚤扫不掉;咬得人不得安生。谢基尼娜在那边干什么呀?〃他扬扬头望望谢基尼娜那个角落;问。

〃她在给养女梳头呢。〃艾米丽雅说。

〃她不会把虱子弄到我们身上来吧?〃克雷里卓夫问。

〃不会;不会;我很留神。现在她可干净了。〃谢基尼娜说。〃您把她带走吧。〃她对艾米丽雅说;〃我去帮帮玛丝洛娃。给她送块毛毯去。〃

艾米丽雅接过女孩;带着母性的慈爱把她两条胖嘟嘟的光胳膊贴在自己胸口;让她坐在膝盖上;又给她一小块糖。

谢基尼娜出去了;那两个拿开水和食物的男人紧接着回到牢房里。

十二

进来的两个人中有一个青年;个儿不高;身体干瘦;穿一件有挂面的皮袄;脚登一双高统皮靴。他迈着轻快地步伐走进来;手里提着两壶热气腾腾的开水;胳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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