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是我姨妈的好朋友;可以说不认识她。〃丽达说。
这时从隔壁房间里进来一个女人;生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聪明的脸;身穿白色短上衣;腰里束一条皮带。
〃您好;您特地跑到这儿来;真是太感谢了。〃她在长沙发上挨着丽达坐下;说。〃哦;我们的薇拉怎么样?您见到她了?她生活得如何?〃
〃她不抱怨。〃聂赫留朵夫说;〃她说她的自我感觉好得不能再好了。〃
〃唉;我的薇拉;我了解她。〃姨妈笑着摇摇头说。〃应该了解她。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总是一心一意为别人;从来不替自己着想。〃
〃是的;她自己没有什么要求;她只为您的外甥女操心。她说;她难过的主要是您的外甥女无缘无故被捕了。〃
〃确实是这样。〃姨妈说;〃这事真糟糕!说实在的;她是替我受罪。〃
〃根本不是的;姨妈!〃丽达说。〃即使您没有委托我;那些文件我也会保管的。〃
〃这事我可知道得比你清楚。〃姨妈说。〃不瞒您说。〃她又转身对聂赫留朵夫说;〃这是因为有人托我暂时保管一些文件;我自己没有房子;就把那些文件送到她那儿。不料当天晚上就来搜查;那些文件和她都被带走了。她一直关到现在;他们逼她说出这些文件是从谁手里拿来的。〃
〃我一直没有讲。〃丽达慌忙说;神经质地撩一下头发;虽然那绺头发并不碍她的事。
〃我又没有说你讲出来。〃姨妈反驳说。
〃他们逮捕了米丁;那也不是我把他供出来的。〃丽达说;脸涨得通红;心神不宁地向四下里张望着。
〃这事你不用提了;丽达。〃做母亲的说。
〃为什么不用提;我偏要讲。〃丽达说着;已经收起笑容;但脸色还是通红;她不再撩头发;却把一绺头发缠在手指上;不住地往四下里张望。
〃昨天你一提到这事;不是出了岔子吗?〃
〃根本没有。。。。。。您不要管;姨妈。我一言未发;一直没吭声。他两次审我;问到姨妈;问到米丁;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还对他声明;我什么话也不回答。于是那个。。。。。。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是个暗探;是个宪兵;是个大混蛋。〃姨妈插嘴给聂赫留朵夫解释说。
〃于是他。〃丽达慌慌张张地继续说;〃他便来说服我。他说:'不论您对我说什么;都不会损害什么人;正好相反。。。。。。您要是说出来;那么;那些也许是被我们冤枉的人就可以获得自由。’哼;可我还是咬定不说。于是他就说:'嗯;好吧;您不说就不说;但我说出来您也别否认。’于是他就举出一个个名字来;也提到了米丁。〃
〃啊;你别讲了。〃姨妈说。
〃哎;姨妈;您别打岔。。。。。。〃她不断地拉扯着她那绺头发;不断往四下里张望。〃到了第二天;真是想不到;忽然有人敲墙头告诉我;米丁被捕了。唉;我想这是我把他出卖了。我难受极了;这要使我发疯了。〃
〃其实他被捕同你完全没有关系。〃姨妈说。
〃可我当时不知道。我还以为是我把他出卖了。我从这边墙跟走到那边墙跟前;走过来;走过去;头脑难以安静。总以为是我把他出卖了。我躺下来睡觉;盖上被子;就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你把米丁出卖了;你把米丁出卖了;米丁是你出卖的。’我知道这是幻觉;可是又无法克制。我想睡;睡不着;而不想又做不到。哦;这真是可怕!〃丽达越说越激动;把一绺头发缠在手指上;再把它松开;不住地往四下里张望。
〃丽达;你安静一下吧!〃母亲说着碰碰她的肩膀。
可是丽达已克制不住了。
〃这种事可怕就可怕在。。。。。。〃她又开口说;但没有说完就开始哭起来。她从沙发上跳起来;衣服在圈椅上钩了一下;从房间里冲了出去。母亲跟着她跑出去。
〃统统绞死那些混蛋!〃坐在窗台上的中学生说。
〃你说什么?〃姨妈问。
〃我没说什么。。。。。。只是随便说说。〃中学生回答;抓起桌上的一支香烟;点上火;吸了起来。
二十六
〃是啊;对年轻人来说这种单身牢房真是可怕。〃姨妈摇摇头说着;也点上一支烟。
〃我看对谁都一样。〃聂赫留朵夫说。
〃不;不是对谁都一样。〃姨妈回答。〃我听人家说;对真正的革命者来说;这是一种休息;一种疗养。一个地下工作者总是生活动荡;缺衣少食;并且为自己。为别人。为事业提心吊胆;可是一旦被捕;就没事了;一切责任都可以卸下;你就坐下来休息吧。我听他们说;被捕时还高兴呢。不过;对没有罪的年轻人…象丽达那样没有罪的人总是首先被捕;…对这些人来说;第一次打击确实很沉重。这倒不是因为你丧失了自由;受到粗暴的对待;伙食很差;空气很坏;等等;这种种苦难都无所谓。苦难即使再加两倍;也可以忍受;难以忍受的是初次被捕时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
〃难道您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我吗?坐过两次牢。〃姨妈凄苦而动人地笑着说。〃我第一次被捕是无缘无故的。那时有了一个孩子时;我才二十二岁;而且又怀孕了。我失去了自由;离开孩子;离开丈夫。这些事再痛苦;比起精神上的痛苦来;简直算不了一回事。当时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变成一样任人摆布的东西。我想同女儿告别;可是他们逼我坐上马车。我问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他们说到了就会知道。我问我犯了什么罪;他们不理我。受过审问后;我被迫脱下自己的衣服;穿上编号的囚衣;又被押回走廊。他们打开牢门;把我推进牢房;再锁上门。他们走了;只留下一个掮枪的哨兵。他一声不响地走来走去;偶尔从门缝里张望一下;我感到难受极了。当时有一件事使我特别惊讶;那就是审问的时候宪兵军官递给我一支烟。可见他也懂得人是喜欢吸烟的。可见他懂得人是喜欢自由和光明的;他亦懂得母亲爱孩子;孩子爱母亲。那他们为什么冷酷地把我同我所珍爱的一切拆开;把我象一头野兽似的锁起来呢?一个人受到这样的待遇不可能不受到伤害。一个人原来相信上帝和人;相信大家都应相亲相爱;但在经历了这一切以后就会丧失这种信念。我不再相信人就是从那时起;心肠也变硬了。〃她说完微微笑了笑。
丽达的母亲从丽达出去的那扇门进来;说丽达情绪不好;不来了。
〃唉;为什么要这样摧残一个年轻的生命?〃姨妈说。〃我特别难过的是我竟成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
〃上帝保佑;她呼吸呼吸乡下的空气会康复的。〃做母亲的说;〃我们要把她送到她父亲那儿去。〃
〃是啊;要不是您费了心;她会完全给毁了的。〃姨妈说。〃谢谢您。我要同您见面;因为这有一封信要托您转交给薇拉。〃她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信没有封口;您可以看看;或者把它撕掉;或者把它转交;总之;您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信里并没有什么损害人的名誉的话。〃她说。
聂赫留朵夫接过信;答应把它转交;然后起身告辞。
信他没看;把口封好;决定把它交给薇拉。
二十七
聂赫留朵夫逗留在彼得堡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解决教派信徒案。他准备通过军队旧同事。宫廷侍从武官鲍加狄廖夫把状子呈交皇上。他一早乘车来到鲍加狄廖夫家;碰到他还在吃早饭;但马上就要出门。鲍加狄廖夫生得矮壮结实;体力过人;能空手扭弯马蹄铁。他为人善良。诚实。直爽;甚至有点自由主义思想。尽管他具有这些特点;但同宫廷关系密切;热爱皇上和皇族。他还有一种惊人的本领;那就是生活在社会最上层;却只看好的一面;也不参与任何坏事和不正派活动。他从来不指摘什么人;也不批评什么措施。他总是要么声若洪钟地大胆说出他要说的话;要么保持沉默;同时纵声大笑。他这样大声说笑倒不是装腔;而是出于他的性格。
〃啊;你来了;太好了。你不吃点早饭吗?要不你就坐下来。煎牛排挺不错。我吃一顿饭的开头和收尾都得吃点扎实的东西。哈;哈;哈!那么;你来喝点酒。〃他指着一瓶红葡萄酒;大声说。〃我一直在想你呢。那个状子让我递上去。当面呈交皇上;这没有问题。不过我想;你最好还是先到托波罗夫那儿去一下。〃
他一提到托波罗夫;聂赫留朵夫就皱了皱眉头。
〃这件事全得由他作主。不管怎样总归要去问他。说不定他当场就会满足你的要求。〃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去一下。〃
〃那太好了。嗯;彼得堡给你的印象怎么样?〃鲍加狄廖夫大声说;〃你说说;好吗?〃
〃我觉得我仿佛中了催眠术。〃聂赫留朵夫说。
〃中了催眠术?〃鲍加狄廖夫重复着他的话;呵呵大笑。〃你不想吃;悉心尊便。〃他用餐巾抹抹小胡子。〃那么;你去找他吗?呃?要是他不干;那你就把状子交给我;我明天递上去。〃他又大声说;接着;从桌旁站起来;画了一个很大的十字;显然象他擦嘴一样漫不经心;然后佩上军刀。〃那么;再见了;我得走了。〃
〃我也要走了。〃聂赫留朵夫;高兴地握了握鲍加狄廖夫强壮有力的大手说;象每次看到健康。朴实。生气勃勃的东西那样;他头脑里留下愉快的印象;在大门口同鲍加狄廖夫分了手。
聂赫留朵夫虽然估计去一次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是听从鲍加狄廖夫的劝告;坐车去拜访那个能左右教派信徒案的人托波罗夫。
托波罗夫所担任的职务;从其职责来说;本身就存在着矛盾;只有头脑迟钝和道德沦丧(托波罗夫正好具有这两种缺点)的人才看不出来。这种矛盾就在于它的职责是不择手段…暴力也包括在内…维护和保卫教会;但按教义来说;教会是由上帝建立的;它绝不会被地狱之门和任何人力所动摇。而这个由上帝创建并绝不会被任何力量所动摇的神的机构;却不得不由托波罗夫这类官僚所主管的机构来维护和保卫。托波罗夫没有看到这种矛盾;或许是不愿看到。因此他百倍警惕;唯恐有哪个天主教教士。耶稣教牧师或者教派信徒破坏地狱之门都无法征服的教会。托波罗夫也象一切缺乏基本宗教感情和平等博爱思想的人那样;确信老百姓是一种跟他完全不同的生物。有一种东西老百姓非有不可;而他即使没有也没有关系;他自己在灵魂深处没有任何信仰;并且觉得这样精神上无拘无束;十分惬意;但他唯恐老百姓也百无禁忌。因此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神圣职责是把他们从这种精神状态中解救出来。
有本烹调书说;龙虾天生喜欢被活活煮死;同样;他充分相信老百姓天生喜欢成为迷信的人。不过;烹调书里用的是转义;他的话却是本义。
他对待他所维护的宗教;就象养鸡的人对待他用来喂鸡的腐肉:腐肉招人讨厌;但鸡却喜欢吃;因此得用腐肉来喂鸡。
不用说;那些伊维利亚圣母啦;喀山圣母啦;斯摩棱斯克圣母啦;都是愚昧的偶像崇拜;但既然老百姓喜欢这些东西;信仰这些东西;那就得维护这种愚昧。托波罗夫就是这样想的。他根本没有考虑到;老百姓之所以容易接受迷信;就是因为自古以来总是有象他托波罗夫这样残酷的人。这批人自己有了知识;看到了光明;却不把这种知识用到该用的地方;帮助老百姓克服愚昧;脱离黑暗;反而还要加强他们的愚昧;使他们永远处在黑暗之中。
聂赫留朵夫走进托波罗夫接待室的时候;托波罗夫正在办公室里同女修道院院长谈话。那院长是一个活跃的贵族妇女;她在俄国西部被迫改信东正教的合并派信徒中间传播东正教;维护它的势力。
在接待室里;值班官员问聂赫留朵夫有什么事。聂赫留朵夫告诉他打算为教派信徒向皇上呈送状子;值班官员就问能不能先让他看一看。聂赫留朵夫把状子交给他;他接了状子走进办公室。女修道院长头戴修道帽;脸上飘着一块面纱;身后拖着黑色长裙走出来。她拿着一串茶晶念珠;雪白的双手把指甲剔得干干净净;合抱在胸前;往出口处走去。但聂赫留朵夫却没有被请到办公室去。托波罗夫正在里面看状子;一边看一边摇头。他读着这个叙述清楚。行文有力的状子;心里感到惊奇和不快。
〃这状子万一落到皇帝手里;就可能引起麻烦;造成误会。〃他看完状子想。他把状子放在桌上;打了打铃;吩咐手下人请聂赫留朵夫进来。
他想起这些教派信徒的案子;且早就收到过他们的状子。原来这些脱离东正教的基督徒先是受到告诫;后来送交法庭受审;法庭却判无罪释放。于是主教会同省长就以他们的婚姻不合法为理由;硬拆散丈夫。妻子和孩子;流放到不同地方。那些做丈夫的和做妻子的则请求不要把他们拆散。托波罗夫记得当初这案子落到他手里时的情形。他当时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制止这种行为。但他知道;批准原来的决定;把这些农民家庭拆散分送到各地去;是不会有什么害处的;倘若让他们留在原地;那就会影响其他居民;使他们也脱离东正教。再说;这事主教特别起劲;因此他就听任这个案子按原来的决定办理。
可如今;忽然冒出一个聂赫留朵夫;一个在彼得堡交际广阔的辩护人。这个案子则可能作为一个暴行提到皇帝面前;或者刊登在外国报纸上;因此他当机立断;作了一个出人意外的决定。
〃您好。〃他还是装出十分忙碌的样子;站起来迎接聂赫留朵夫;接着就开门见山地谈起案子来。
〃这个案子我知道。我一看到那些人的名字;就想起这个不幸的案子。〃他拿起状子向聂赫留朵夫一晃;说;〃这件事您提醒了我;我很感谢。这事省当局做得过分了。。。。。。〃聂赫留朵夫默不作声;厌恶地瞅着这张没有血色。毫无表情象假面具一样的脸。〃我这就下命令撤销决定;把他们送回原籍。〃
〃那我就不用把这状子递上去了?〃聂赫留朵夫问。
〃完全用不着。这事我答应您了。〃他说时把〃我〃字说得特别响;显然充分相信自己的诚实;他的话就是最好的保证。〃麻烦您坐一下。我还是现在就写个命令的好。〃
他走到写字台旁;坐下来写。聂赫留朵夫没有坐下;居高临下地瞧着他那狭长的秃头;瞧着他那只迅速挥动钢笔的青筋毕露的手;心里感到惊奇;象他这样一个别有用心的人此刻怎么肯做这件事;而且做得这么卖力。这是什么缘故?。。。。。。
〃喏;好了。〃托波罗夫封上信;说;〃您去告诉您那些当事人吧。〃他加上说;撇一撇嘴唇;做出微笑的样子。
〃那么;这些人究竟为什么受罪呀?〃聂赫留朵夫接过信封问。
托波罗夫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好像觉得聂赫留朵夫的问题很有趣。
〃这一点我没法跟您说。我只能说;我们所捍卫的人民的利益太重要了;因此对宗教问题过分热心;决不会比目前普遍存在的对这个问题过分冷淡有害和可怕。〃
〃可是怎么能用宗教的名义来破坏善的最基本要求;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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