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有点羞愧。他看到;农民中间尽管有人对他说了一些感激的话;但他们并不满足;而是指望更多的好处。结果是他自己吃了大亏;却还没有使农民满足。第二天;在家里订了租契;签了字。聂赫留朵夫在几个推选出来的老农目送下;怀着事情没有办完的惆怅心情;坐上总管那辆被出租马车夫称为阔气的马车;同那些脸上现出困惑神色。不满意地摇头的农民告了别;直奔火车站。聂赫留朵夫对自己很不满意。至于什么事不满意;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但一直闷闷不乐;感到羞愧。
三
聂赫留朵夫乘车离开库兹明斯科耶;来到两位姑妈让他继承的庄园;也就是他认识卡秋莎的地方。他很希望象在库兹明斯科耶那样处置这里的地产。此外;他还想尽量打听一下卡秋莎的事;以及她和他的孩子的情况;那个孩子是不是真的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他一早来到巴诺伏。他的马车驶进庄园;使他触目惊心的;首先是全部建筑物特别是正房那种衰败荒凉的景象:原来的绿铁皮屋顶;因好久没有油漆;已锈得发红;有几块铁皮卷了边;多半是被暴风雨掀起的。正房四周的护墙板;有的已被人撬走;主要是那些钉子生锈。容易撬掉的地方。前门廊和后门廊都已朽烂倒塌;只剩下梁架。特别是后门廊;他记得尤其清楚。有几个窗子由于玻璃损坏已钉了木板。原来管家住的厢房;还有厨房和马厩;都已破旧;色泽灰暗。唯独花园没有衰败;更加繁茂;枝叶扶疏;百花争妍;从墙外就可以看见樱花。苹果花和李子花盛开;白花花一片仿佛天上的浮云。编成篱笆的丁香也象十二年前一样盛开;那年聂赫留朵夫曾和十六岁的卡秋莎一起玩捉迷藏游戏。他在这丁香花丛里摔了一跤;被荨麻刺伤了。当年索菲亚姑妈在正房旁边种的一棵小得象木橛子似的落叶松;如今已长大成材;枝条上长满了柔软的黄绿色松针。河水在两岸之间奔流;流到磨坊的水闸上;哗哗地往下冲去。对岸草地上放牧着农家毛色斑驳的牛马。管家是个没有毕业的神学校学生;他笑吟吟地在院子里迎接聂赫留朵夫;笑吟吟地请他到帐房里去;又笑吟吟地走到隔板后面;仿佛用这样的笑容表示将有什么特殊的事在等着他。隔板后面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谈话;随后又沉默了。马车夫领到酒钱后;叮叮地把车赶出院子;接着周围又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有一个穿绣花衬衫的姑娘从窗外追去;她赤着脚;耳朵上挂着绒球当耳环。一个农民跟在她后面跑过;大靴子的铁钉在地面上发出叮叮的响声。
聂赫留朵夫坐在窗口;望着花园;听着各种声音。从双扉小窗子里飘进来春天的清新空气和翻耕地的泥土香;风轻轻地吹动他汗滋滋的额前上的头发和放在刀痕累累的窗台上的便条纸。河上传来妇女们劈里啪啦的捣衣声;此起彼落;响成一片飘荡在阳光灿烂的河面上。磨坊那边传来流水倾泻的声音。一只苍蝇从聂赫留朵夫耳边飞过;发出惊恐的响亮嗡嗡声。
聂赫留朵夫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当他年纪很轻。心地还很单纯的时候;也在这儿;在磨坊有节奏的喧闹声中;听河上的捣衣声;春风也是这样吹动他湿润的额前的头发和刀痕累累的窗台上的便条纸;而且也有这样的一只苍蝇惊恐地从他耳边飞过。他不仅想起了十八岁时的情景;忽然觉得自己象当年一样朝气蓬勃;心地单纯;胸怀大志;但转瞬间他感到无比惆怅;觉得象梦景一样不可能重现。
〃老爷;您什么时候吃饭哪?〃管家微笑着问。
〃随您的便;我不饿。我到村子里去走走。〃
〃您是不是先到房子里看看;房子里我都收拾得干净了。您去看看吧;要是外表上。。。。。。〃
〃不;以后再看;请您先告诉我;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玛特廖娜的女人?〃
玛特廖娜就是卡秋莎的姨妈。
〃有;当然有;就住在村子里;我真拿她没办法。她卖私酒;我知道这事;揭发过她;训斥过她;可是到官府告她;又不忍心。年纪大了;妇道人家;又有孙儿孙女。〃管家说;脸上一直挂着微笑;想讨好东家;同时满心相信东家看事情都同他一样。
〃她住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
〃住在村子尽头;从村边数第三家。左边是一座砖房;她的小屋就在砖房后面。最好还是让我送您去。〃管家笑着说。
〃不用了;谢谢您;我自己找得着的。倒是要请您通知那些农户;叫他们来开个会;我要同他们谈谈土地的事。〃聂赫留朵夫说。他打算也象在库兹明斯科耶那样;在这里同农民们处理好土地的事情;而且最好今天晚上就办完。
四
聂赫留朵夫走出大门;遇见一个身穿花花绿绿的围裙;耳朵上挂着绒球的农家姑娘。她正迅速地迈动两只厚实的光脚板;穿过车前草和独行菜丛生的牧场;沿着一条踩实的小径跑来。她的左胳膊则拚命在胸前来回甩动;右胳膊紧搂住一只红毛公鸡;把它贴在肚子上;正要回家。那公鸡晃动血红的鸡冠;仿佛很镇定;时而转动两只眼珠;时而伸出一只黑腿;时而又缩回去;爪子不时抓住姑娘的围裙。姑娘走近老爷身边;放慢了脚步。她走到他面前;停住脚步;脑袋往后一昂;向他鞠了个躬。直到他过去了;她才抱着公鸡往前走。聂赫留朵夫下坡来到水井那儿;遇见一个身穿一件肮脏的粗布衫背有点驼的老太婆;挑着两只沉甸甸的装满水的木桶。老太婆小心翼翼地把两只水桶放下来;也象姑娘那样把脑袋往后一昂;对他鞠了个躬。
过了水井就是村子。天气炎热晴朗;上午十点钟就闷热得厉害;空中的浮云只偶尔遮住太阳。整条街上都弥漫着浓烈而并不十分难闻的畜粪味;有从大车上山经过的平坦坚实的路上飘来的;但主要还是从各家院子耙松的畜粪堆里冒出来的。聂赫留朵夫正好走过各家敞开的大门院子。有几个农民光着脚板;裤子和布衫上溅满粪汁;赶着大车上坡。他们不时回头望望身材魁伟的老爷;看见他头上戴着灰色礼帽;缎子的帽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手里拄着光亮的银头曲节手杖;每走两步就拿手杖往地上一点;上坡往村子走来。那些从大田里赶着空车回来的农民;在驭座上颠个不停;看见街上走着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都向他脱帽致敬。农妇们走到大门外;或者站在台阶上;对他指指点点;目送他经过。
聂赫留朵夫走到第四户人家的大门口;停住脚步;让一辆吱吱嘎嘎响的大车从院子里驶出来。这辆大车装着堆得很高;拍打得很结实的畜粪;上面铺着一张供人坐的蒲席。大车后面跟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兴高采烈地等着坐车。一个脚穿树皮鞋;年轻的农民迈着大步;把马赶出门外。一匹蓝灰色长腿马驹从大门里窜出来;看见聂赫留朵夫;吓了一跳;身子贴紧大车;腿蹭着车轮;窜到母马前面。那母马刚把大车拉到门外;低声嘶鸣着;显得心神不宁。后面还有一匹马;由一个精神矍铄的瘦老头牵出来。这老头也光着脚板;穿着条纹裤和肮脏的长布衫;隆起尖尖的肩胛骨。
把马赶上了撒满仿佛烧焦的灰黄色粪块的大路;老头又回到大门口;对聂赫留朵夫鞠了个躬。
〃你是我们那两位小姐的侄儿吧?〃
〃是的;我是她们的侄儿。〃
〃欢迎欢迎。你是不是来看看我们哪?〃老头兴致勃勃地说。
〃对了;那么;你们过得怎么样?〃聂赫留朵夫回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糟得不能再糟了。〃饶舌的老头连忙拖长声音说。
〃怎么会这样糟呢?〃聂赫留朵夫一面走进大门;一面问。
〃这算是什么日子啊?糟得不能再糟了。〃老头一面说;一面跟着聂赫留朵夫走进院子;来到草棚下畜粪已经铲掉的地方。
聂赫留朵夫也来到草棚底下。
〃你瞧;我一家老少有十二口呢。〃老头继续说;同时指着两个手拿大叉。头巾滑下来的女人;她们站在还没有清出的粪堆上;满头大汗;裙摆掖在腰里;露出半截溅满粪汁的腿肚。〃月月都得买进六普特粮食;可是哪来的钱哪?〃
〃难道自己打的还不够吃吗?〃
〃自己打的?!我的地只能养活三口人;还吃不到圣诞节。〃老头冷笑一声说。
〃那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就这么办:一个孩子送出去做长工;又向府上借了点钱。但不到大斋节就用光了;可是税还没有缴呢!〃
〃税要缴多少?〃
〃我们每户每四个月得缴十七卢布。唉;老天爷;这年头;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
〃可以到你们屋里看一下吗?〃聂赫留朵夫说着;穿过院子;从那已经铲除畜粪的地方走到用大叉翻过。冒出强烈气味儿的红棕色畜粪上。
〃当然可以;请吧。〃老头说。他迅速迈动脚趾缝里冒出粪汁的两只光脚;跑到聂赫留朵夫前头;给他打开小屋的门。
那两个农妇理好头巾;放下裙摆;露出好奇和恐惧的神情;瞧着袖口钉着金钮子的整洁的老爷走进来。
两身穿粗布衫的小姑娘;从小屋里跑出来。聂赫留朵夫弯下腰;脱去帽子;进了门廊;接着又走进充满着食物酸味的肮脏小屋。小屋里放着两台织布机。炉灶旁站着一个老太婆;卷着袖子;露出两条又黑又瘦。青筋毕露的胳膊。
〃瞧;东家少爷看我们来了。〃老头说。
〃哦;那太高兴了。〃老太婆放下卷起的袖子;亲热地说。
〃我要看看你们日子过得怎么样。〃聂赫留朵夫说。
〃我们日子过得怎么样;您就瞧吧。这小房子眼看就要倒了;说不定哪天会压死人。可老头子还说这房子挺不错。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天地。〃大胆的老太婆神经质地晃动着脑袋;说;〃马上就要开饭了。我得喂饱那些干活的人。〃
〃你们吃些什么呀?
〃吃什么?我们的伙食好得很。第一道是面包下克瓦斯;第二道是克瓦斯下面包。〃老太婆露出蛀掉一半的牙齿;笑着说。
〃不;您别开玩笑;让我看看今天你们吃些什么。〃
〃吃什么?〃老头儿笑着说。〃我们的伙食并不讲究。你给他看看;老婆子。〃
老太婆摇摇头。
〃你想看看我们庄稼人的伙食吗?老爷;我看你这人太认真了。什么都想知道。我说过;面包下拌克瓦斯;还有菜汤;昨天婆娘们送来几条鱼。喏;这就是菜汤;吃完汤就是土豆。〃
〃没有别的了?〃
〃还能有什么呢;最多在汤里加一点牛奶。〃老太婆笑着说;然后抬起眼睛望着门口。
房门开着;门廊里挤满了人。男孩。女孩。怀抱婴儿的女人都挤在门口;瞅着这个察看庄稼人伙食的怪老爷。老太婆显然因为能同老爷周旋感到很得意。
〃是啊;老爷;我们真是糟得很。〃老头说;〃你们跑来干什么!〃他回头又对站在门口的人嚷道。
〃好吧;再见了。〃聂赫留朵夫说他;觉得又窘迫又羞愧;但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多谢您来看望我们。〃老头说。
门廊里互相挤紧的人;给聂赫留朵夫让出一条路。聂赫留朵夫来到街上;沿着斜坡往上走。两个赤脚的男孩跟着他从门廊里出来:年纪大些的穿一件脏得要命的白衬衫;另一个穿一件窄小的褪色粉红衬衫。聂赫留朵夫回头瞧了瞧他们。
〃你到哪儿去?〃穿白衬衫的男孩问。
〃去找玛特廖娜。〃他说。〃你们认识她吗?〃
穿粉红衬衫的小男孩不知为什么笑起来;而岁数大些的那个一本正经地反问道:
〃哪一个玛特廖娜?是很老的那一个吗?〃
〃对了;她很老了。〃
〃哦—哦。〃他拖长声音说。〃那是谢梅尼哈;她住在村子尽头。我们带你去。走;费吉卡;我们带他去。〃
〃那么马怎么办?〃
〃那不要紧!〃
费吉卡同意了。他们三人就一起沿着街道往坡上走。
五
聂赫留朵夫觉得同孩子们一起比同大人一起自在得多。一路上他同他们随便聊天。穿粉红衬衫的小男孩不再笑;而象那个大孩子一样懂事地说话。
〃那么;你们村里谁家最穷啊?〃聂赫留朵夫问。
〃谁家穷?米哈伊拉;谢苗。玛卡罗夫;还有玛尔法也穷得要命。〃
〃还有阿尼霞;比她还要穷。阿尼霞连一头母牛都没有;他们在过讨饭的生活呢?〃小费吉卡说。
〃她没有牛;但他们家总共才三个人;可玛尔法家有五个人呢。〃大孩子反驳说。
〃可阿尼霞到底是个寡妇哇。〃穿粉红衬衫的男孩坚持自己的意见。
〃你说阿尼霞是寡妇;人家玛尔法也同寡妇没什么两样。〃大孩子接着说。〃她丈夫不在家;同寡妇一样。〃
〃她丈夫在哪里?〃聂赫留朵夫问。
〃蹲监牢;喂虱子。〃大孩子用老百姓惯常的说法回答。
〃去年夏天他在东家树林里砍了两棵小桦树;就被送去坐牢。〃穿粉红衬衫的男孩赶紧补充说。〃到如今都关了有五个多月了;他老婆在要饭;还有三个孩子;一个害病的老太婆。〃他仔仔细细地说。
〃她住在哪儿?〃聂赫留朵夫问。
〃喏;就住在这个院子里。〃男孩指着一所房子说。房子前面有一个非常瘦小的淡黄头发男孩。那孩子生着一双罗圈腿;身子摇摇晃晃;站在聂赫留朵夫走着的那条小路上。
〃华西卡;你这淘气鬼;跑到哪儿去了?〃一个穿着脏得象沾满炉灰的布衫的女人从小屋里跑出来;大声喊叫道。她神色惊惶地跑到聂赫留朵夫前面;抱起孩子就往屋里跑;好象怕聂赫留朵夫会欺负他似的。
这就是刚才说到的那个女人;她的丈夫因为砍伐聂赫留朵夫家树林里的小桦树而坐牢。
〃那么;玛特廖娜呢;她穷吗?〃聂赫留朵夫问;这时他们已经快走到玛特廖娜的小屋。
〃她穷吗?她在卖酒。〃穿粉红衬衫的瘦男孩断然回答。
聂赫留朵夫走到玛特廖娜小屋跟前;把两个孩子打发走;自己走进门廊;进到屋子里。玛特廖娜老婆子的小屋只有六俄尺长;要是高个子躺到炉子后面的床上;就无法伸直身子。聂赫留朵夫心里想:〃卡秋莎就是在这张床上生了孩子;后来又生了病的。〃玛特廖娜的整个小屋几乎被一架织布机占满。老婆子和她的孙女正在修理织布机。聂赫留朵夫进门时;头在门楣上撞了一下。另外两个孩子紧跟着他钻进小屋;小手抓住门框;站在他后面。
〃你找谁?〃老婆子正因织布机出了毛病;心里很不高兴;怒气冲冲地问。再说;她贩卖私酒;见了陌生人就害怕。
〃我是地主。我想跟您谈谈。〃
老婆子不再吭声;仔细对他瞧了瞧;他脸色顿时变了。
〃啊呀;我的主人儿;我这傻瓜可没认出您来呀;我还以为是什么过路人呢。〃玛特廖娜装出亲热的口气说。〃哎哟;我的好老爷呀。。。。。。〃
〃我想跟您单独谈谈;最好不要有外人在场。〃聂赫留朵夫望着打开的门说。门口站着几个孩子;孩子后面站着一个手里抱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娃娃的瘦女人。那娃娃十分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