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和说:“我只是好奇这里面的装饰风格。”
郑谐的声音没情绪:“你若真想知道,等白天时我找人陪你一家家地参观,随便哪一家。你犯不着晚上到这里来堕落。”
和和说:“大家都是合法经营,照章纳税,你凭什么要觉得人家的出身和地位都比你从事的事业低级呢?”
郑谐冷冷地说:“我现在跟你讨论的是有关你的行为问题,你别歪题。25岁的大人了,你不觉得你现在才开始叛逆,已经很超龄了吗?”
和和说:“你也知道我已经25了吗?25岁的大人,有没有必要让别人来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怕我会犯错误,一失足成千古恨?可你难道不觉得,没有错误的人生,实在是无趣得很。你自己是多么好的一个例子。我记得你从小就最讨厌被别人指挥和左右,可是你却这样喜欢左右别人。你为什么总是那么自信地以为,你为我所选择的一切都是对的呢?”
他们甚少会出现这样的对话。和和一向很乖顺,以前郑谐说她几句,她也只是笑笑闹闹,偶尔耍赖,极少反唇相讥。
郑谐说:“所以现在你努力地想犯错,以体验有趣的人生?因为时霖是我认为适合你的,你就铁了心地要拒绝他,而岑世是我排斥的人,所以你明明知道他不适合你,还是一心一意地要与他在一起?”
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和和闭紧了嘴。
郑谐又说:“我的朋友,永远都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你对时霖说的那话,其实是这种意思吧?你这种抗议形式实在是好。”
和和的脸白了白。她小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郑谐侧脸看她,神色复杂:“和和,你心中一直是怨恨我的吧,虽然你从来不表露出来。你的父亲,岑世,还有你认为我强加给你的那些管教,你是不是一直都……”
“没有!”和和突兀地打断他的话。
郑谐的眼神有点迷离。他说:“和和,如果你记恨,想为自己讨还公道,你有很多种方式,你没必要选择折腾自己的这种蠢办法。”
和和大声说:“我没有记恨什么,没有就是没有!爸爸是殉职,那是他的工作,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岑世他肯被你诱惑与胁迫,证明我在他心中没那么重要,你只不过把这个事实揭给我看了而已。你看,你又来了,你总是要强加自己的观点在我头上!你觉得女子不该抽烟,所以我抽烟就是学坏,你觉得女子不该去夜总会,所以我去夜总会就是堕落!你以为我是什么?在净化室里养大的纯洁无瑕的小天鹅吗?如果我说我根本没你想像的那么纯洁,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不纯洁,你是不是打算把我锁起来,从此不让我见男人?”她有点激动,身体也有点发抖。那些已经进了她血液的酒精又开始作崇,她觉得晕晕迷迷好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郑谐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沉静地说:“和和,这回你是真的醉了。”
和和说:“你很失望吗?你不觉得你现在再教育我,已经晚了吗?”
郑谐有点疲累,他说:“我承认我多管闲事。如果我当时就知道,你跟岑世已经这样亲密,我不会多此一举地阻止你们。既然他还留恋你,而你也不排斥他,那么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和和冷笑:“为什么一定要是岑世?我行情不至于这样差吧。”
郑谐闭了闭眼,压住一口气:“和和,喝多了酒就应该少说话,免得酒醒后会后悔。”
和和说:“后悔我毁灭了你心中我自己的美好形象?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你不知道而已。拜托别用那样看妖怪一样的眼神看我,我明天会继续当个乖和和的。”
他们的车子经过一家影院,有巨幅的广告牌,《画皮》,太醒目,他俩都同时看到。
郑谐揉了一下太阳穴,摇摇头说:“和和,你也适合演这出戏。”
和和挤出一个假笑:“谁不是呢?大家都在演画皮。谐谐哥哥你不也一样,做完奸商摇身一变就是慈善家,甩掉以前女友时冷血无情转身变作大众情人也很有模有样,酗酒吸毒乱性一觉醒来后一样是有为青年……”她念经一般地喃喃地说完这句话,就困倦地垂着头,阖了眼。
郑谐猛地踩下了刹车。
他定了定神,全身泛起一层凉意,一直通向神经末端,又渐渐地向心脏聚拢。
他一把掐住和和的胳膊:“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昏昏沉沉中的和和被他突来的袭击惊醒:“重复什么?”
郑谐从牙缝里一字字挤出字来:“酗酒、吸毒、乱性。”
和和蓦地睁大了眼睛,又瞬间恢复成正常。她嚅嚅地说:“我乱讲的,你不要介意,别介意。”然后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着。
郑谐依然死死地抓着她的小臂,越抓越紧。和和疼得瑟缩了一下,用力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开。
郑谐屏着气,非常谨慎地说:“和和,我记得很久以前,你有一个晚上没回家。”
和和继续低着头:“我不记得了。我经常在同学家过夜。”
郑谐说:“我记得,就在我马上要出国的前两天,我印象里你第一次没回家。你说你在苏荏苒家里睡了一晚。”
和和有一点点慌乱地说:“哦,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次的,我跟荏苒玩了一晚上电脑游戏。”
郑谐静静地说:“可是那年暑假苏荏苒的大哥带她去了日本,甚至没有给我送行。”
和和咬着唇说:“嗯,我记错了。那天我是跟玎玎在一起的。”
郑谐说:“你当时说的那位同学的名字,也绝不是玎玎。”
和和烦燥起来:“那么久了,我怎么会记得?我现在头很晕,你不要问我奇怪问题。”
郑谐的肩膀微微颓下来,全身仿佛失了力气。半晌后,他缓缓地说,每个字都吐得很艰难:“和和,原来那天晚上真的是你。我一直以为是幻觉,而这么多年来你竟然装得这样若无其事。若不是今天你酒后失言,我可能永远都猜不到。”
和和有一点慌乱:“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头晕,我要回家。”
郑谐捉住她的那只手越握越紧,弄得她疼得厉害。她一边挣扎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撕扯着安全带。但她徒劳如困兽,既挣不开郑谐的钳制,也解不开安全带的捆绑。
她突然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流了满脸。她边哭边执着地重复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郑谐颓然地松了手。和和挣了几下没挣开安全带,便使劲扯着带子从空隙里钻了出来。
她打开车门跑出去,在郑谐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钻进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里,瞬间绝尘而去。
22…两个人的时光机(1)
倘若时光倒流,但愿某一天可以重新开始。
有一次杨蔚琪问郑谐,倘若时光可以倒流,那么他希望时间回到人生的哪一个点。
郑谐记得他回答是:没有。
并不是他过得太平顺,而是他一向觉得,人生该怎样就怎样,逆转便有违天命,所以哪一个点他也不想回去,即使当时或许他很遗憾。
可是现在郑谐希望多年前的某一天,可以从早晨开始,重新来过。
那一段时间郑谐一直过得不怎么顺心。
父亲要求他大学毕业先工作一两年,达到他的考核后再出国,他谨遵教导。
郑谐在一家以高强度高压力闻名的大公司里做满两年,比他之前的四年学习加起来都累。他办妥一切手续,跟现任女友分手,打算回家陪母亲住上几天,然后出发。
结果那位明明交往之初就谈得明白,而他一直以为理智淡然的女子却突然寻死觅活,险些惊动母亲。
接下来父亲身体出了点状况,母亲到父亲身边去照顾他,后来母亲也病了。
他难得地留在那个他十分不喜欢的城市做了几天孝子,然后决定回到从小长大的城市去跟朋友们告个别。
和和也留在那里。这个暑假,她给自己安排了满满的任务,志愿者,学习班,只到B市来陪她的妈妈住了一周。郑谐妈妈到B市来照顾郑爸爸后,就只有和和与保姆在家里了。
他只回去了两天,就发现和和那个暑假状态很不对劲。
她笑得比平时多,可笑得很不真心。她的话也比平常多,但常常词不达意。而且,和和平时其实很懒散,喜欢盯着一件东西静静地发呆。可那两天里,她总是把自己搞得忙忙碌碌却不知在忙什么,还常常跟家里的保姆抢着干活。
郑谐从和和嘴里没套出什么话来,却套出了她在大学里很要好的同学的名字。
他没费多大劲儿就大致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无非是和和恋爱了,和和又失恋了,和和被某个优秀的男孩子伤害了一下子,但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郑谐觉得很好笑。这种恶作剧,他的朋友也玩过,结果把自己栽了进去。大家都只当戏看一场,笑过就算。
只不过当对象换成和和时,他的同情心比例大幅度提升了一下。他很满意和和如今这样努力着自我疗伤自我复原的状态,虽然看起来很蹩脚。
偏偏那个传说中的“男孩子”自动地出现在他面前。
保姆对正在屋里看书的他说:“有个小伙子,说是和和的同学,顺路过来看看她。可是和和的手机没带,联系不上。”保姆将和和忘在屋里的手机递给郑谐。
郑谐很不厚道地查了一下未接来电记录,除了一个是手机号码,其他的几个都是固定电话,公用号码。他立即猜出来的人是谁,突然有了兴致。
于是那位男生很荣幸地得到了郑谐的接见。
很清朗的一个男生,其实只比郑谐小两三岁。可是大三学生与已经毕业一年的社会人相比,那差距却是两三岁的若干倍。
郑谐把那男生约在附近的茶馆,威逼加利诱,三下五除二就将他给解决掉了。
那个男生并不是很好对付,所以郑谐的手段实在算不上光彩,有以大压小和仗势欺人之嫌,后来他也偶尔反思,当时自己实在不怎么符合江湖道义。
因为他第一眼见那男生就很不喜欢,听他开口说第一句话就更不喜欢。他直觉这个男生不适合筱和和。既然和和那边挣扎得已经很辛苦,这男生再一出现势必要让她的努力滑坡不小,那么就由他来帮她一把好了。
中午有几个大学同学到本地来,他请他们吃饭。恰好和和回来了,他于是把和和也带了去。
和和在人前一如既往地乖巧可爱,十分讨人喜欢,只是饭局快到尾声时说要出去打电话,然后就一去不回,过了很久发了个短信回来说,她有点事情。
追根究底,郑谐那天实在是太无聊了,他竟然早早地散了席,然后开车去找和和。
不出他所料,和和看见了岑世的来电,决定要去与岑世见面。而他的判断那样准,很轻松地就赶在和和见到岑世之前便找到了她。
郑谐其实之前一直是把和和的这场失恋当成一个正常故事来看,觉得与她曾经考试不及格或者落选拉拉队的严重程度差不多的小事。可他既然见过了岑世,已经认定那个岑世绝不是和和的良人,和和此去准没好事,他便下定决心要阻拦到底。郑谐成功地没有让筱和和与岑世见面。
他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大人对付孩子们的方法通常都不难,诱哄加吓唬。他向她摆事实讲道理后,很平心静气地说:“和和,你可以选择。如果你今天下定决心要去见他,那么以后我不认识你。”
郑谐跟自己打了挺无聊的一个赌。其实筱和和就算真的去见了岑世,他也总不成真的不再理她,顶多他自己没面子罢了。
不过和和果真自小时候起就从来都不会让他失望。她低着头,捏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却安安静静地坐着,并没打算打开车门逃出去。直到远处传来一声船起锚出航的长鸣,而和和的手机同时滴滴地响起一串短讯音,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出来。和和只哭了几秒钟,便红着眼眶抬起头看着郑谐,眼里还有盈盈泪珠。她说:“你又不是我爸,你管我跟谁交朋友,你管我会不会上当受骗。就算我被别人欺负死,那也是新体验,总好过你把我当没大脑的扯线木偶。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她大声喊出这几句话便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郑谐看着她纤细得弱不禁风的背影,笑了一下,摇摇头,放弃了去追她的打算。
讨厌他?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筱和和也有脾气,而且发脾气的时候就像小孩子耍赖。
郑谐一直觉得筱和和的个性里缺少一点强硬的东西,太柔弱,就像他的母亲,而不是像和和自己的母亲,所以他总是愿意替她决定这决定那,免得她被欺负,免得她走弯路,而她也很少抗拒。
如今他终于见到她发小脾气,他觉得这算她的一个大进步。
下午他被几个朋友叫去玩牌,边玩边喝酒。很多人,走一拨,又来一拨。晚上又被拖着去了一家夜总会玩,有人借着给女友庆生的名号宴请,席间有很熟的,也有不认识的,男男女女,节目层出不穷,搞出怪诞的喝酒花招,将大半只西瓜挖空成了容器,里面倒了红黄白黑各种颜色与浓度的酒和饮料,比毒药更难喝。满屋子都是刺鼻的酒气与烟味。
郑谐自知一混合喝酒就撑不住,几次找了借口要走。因他隔日就要出国念书,回来之日遥遥无期,大家死活不肯放人,被罚着吞了整份的那种天才鸡尾酒,接过别人递来的烟,连抽了两支才止住他想呕吐的冲动。然后他又被逼着跟寿星女一起合作了一支对唱情歌才得以脱身。
后来的事情郑谐便开始模糊。他隐约记得自己乘了出租车回家,大吐了一场。保姆一边照顾他,一边念叨着和和怎么还不回家。他似乎给和和拨了几个电话,但没找到她。再后来他就睡了。
大约因为有心事,他睡得十分不安稳,梦中见到许多乱七八糟的事,他从来没见过面的奶奶正在亲手染许多的红鸡蛋庆祝他出生,他只见过一面的和和的爸爸抱着他去游乐场玩太空船,他去参加他第一位女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