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过外套,便走出檀氏画廊,司机马上把车驶过来。
勤勤瞪了司机一眼,不去睬他,叫部计程车径自离去。
她呆在新装修的画室中,完全提不起劲来工作。
怎么调颜色都忘记了,是,她学会穿衣服,学会应对,学会摆姿势,但是忘记画画。
下一步是什么,收买一个人,专门为文勤勤作画?
门铃响,勤勤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正是檀中恕,勤勤不管他为何而来,有什么话说,她冲口而出:〃我要工作,让我工作。〃
檀中恕看着她。
勤勤吁出一口气,〃对不起,请进来。〃
檀中恕脱外套时有点困难,勤勤很自然顺手帮他除下挂好大衣。
〃我想过了,没有作品,不能怪任何人任何事。〃
檀中恕坐下来,勤勤斟一杯热茶给他,看牢他。
过一会儿她问:〃你不再生气?〃
檀中恕完全拿她没有办法,少女的思潮犹如天马行空,去到哪里是哪里,早已忘记三十分钟之前发生的事,她此刻的注意力又移到别处去。
她问檀中恕,〃你找我有事?〃
〃你说得对,你有权去见任何人。〃
〃对不起,〃勤勤说,〃下次我会约朋友出来见面,到人家公寓去,的确不对。〃
〃我不是说他不是正人君子。〃
〃这是题外话,单身女子的确不适宜跑到男人家去。〃
两个人都消了气。
他仿佛就为这么一件小事而来,勤勤一颗心吊在半空。
〃很快我们要筹备在本市开展览会。〃
勤勤松口气。
他却说:〃狮子搏兔,必用全力。〃
勤勤不敢待慢,〃是。〃
过一日她回家探望母亲,看到走廊里放着一张画。
拆开一看,认得是杨光的作品。
勤勤问王妈:〃谁拿来的?〃
〃杨先生本人,说送给你的。〃
勤勤凝神欣赏。
王妈问:〃你们画的到底是什么呀?〃
〃且别管,最近在股市有没有收获?〃
王妈得意起来,〃怎么没有,不管牛熊市,我都是长胜将军。〃
哗,真是每个人闯荡江湖都有一套,切莫小视他人。
勤勤到了不过一刻钟,电话铃却响个不停,她纳罕不已。
〃都是找谁的?〃
〃找太太呀。〃
〃谁找她?从前一个月也没人找她一次,哪来的朋友?〃
〃此时不同往日了。〃
〃怎么个说法?〃
〃她此刻是文勤勤的令堂,文勤勤是国际闻名的画家。〃
勤勤无话可说,这些势利的人都换了眼镜了,动作快捷,不在话下。
〃母亲现在哪里,每次回来都看不见她,应酬这么忙。〃
王妈没有回答,她去接电话。
勤勤叹口气,取起杨光的画,刚想走,文太太回来了。
她握住勤勤的手,〃吃了饭才走。〃
勤勤又放下画,陪母亲进房间去更衣。文太太穿着一双白色露趾半跟白鞋,看得出是新买的,勤勤很宽慰,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家里边好像又有点父亲在生全盛时代的热闹了。
勤勤很享受这种感慨,她也学父亲的样子,烦恼决不带回家,只是陪母亲说说笑笑。
〃找人来把房子漆一漆。〃
〃你珉表姐做的是室内装修,她有现成的人手。〃
〃那么过了回南天动工吧。〃
〃珉珉说真想见见你,找我来约你,下星期行不行?〃
〃我们要在本市办画展,吃茶看戏恐怕要押后一阵子。〃
〃你生他们气?〃
〃气?我不气,寒天饮冻水,滴滴在心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夫子都不赞成的事,我才不干。父亲在生的时候,怎么样照顾他们,父亲一别转头,他们就浇冷水践踏我们,我不要与他们在一起,哈哈哈哈哈,统共没有这种必要,我不是不会戴面具做戏,他们还没有资格看。〃
文太太看着勤勤,吃了一惊,〃我一直不知你讨厌他们。〃
勤勤微笑,〃讨厌人也讲资格的哩,否则徒惹笑话。〃
〃你骄傲了,勤勤。〃
勤勤趋向前去说:〃妈妈,胜利而不骄傲,胜来为何?〃
〃你父亲不会喜欢。〃
〃他会的,〃勤勤坚持,〃我是他女儿,我知道。〃
〃你爸爸总是饶恕又饶恕,浑忘一切不愉快的事。〃
勤勤不再与母亲辩说,夹起杨光的画回新寓去。
她把画放在工作室,可以常常看见。
檀氏画廊并无食言,决定要把文勤勤捧出来。
纽约那一系列的素描被印成各种尺寸的月份牌,售价昂贵,收入全部捐慈善用途,让政府机关行政人员出来致谢,勤勤锋头一时无两。
张怀德笑着举起报纸,〃一张漂亮的面孔的确有帮助。〃
勤勤翻着印刷精美的日历本子,〃作品呢,作品如何?〃
在本市展出的作品,仍然是勤勤的那批画,没有新作。
布置会场的时候,勤勤前去参观。
张怀德正与工作人员说:〃这一张不对了,框子不一样,亦无签名。〃
工作人员说:〃我们到文小姐家去取画,这张夹在其中。〃
勤勤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杨光送给她的那张画。
张怀德问:〃勤勤,是你的新作?〃
勤勤说:〃挂在这位置很好。〃这张画比其他画更有展出资格。
张怀德吩咐:〃去换一个画框。〃
勤勤靠在栏杆上,张怀德马上叫人端椅子,勤勤十分不安。
父亲不会喜欢,她想。
父亲平生最不喜空架子。
场馆门外有几句人声,张怀德出去查看,回来说:〃勤勤你可认识瞿德霖这个人,抑或由我代为打发。〃
〃是我认识他。〃
〃有没有必要见他?〃
勤勤呆住,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
〃你在上人在下,你在明人在暗,你一言一动,势必被夸大后传遍小圈子,有没有必要作出这种牺牲,你想清楚。〃
竟说得这样严肃,勤勤不知讲什么才好,只是发呆。
张怀德笑,〃当心他将来接受访问,绘形绘色描述你小时窘态。〃
过半晌勤勤说:〃人家已经来了。〃
张怀德说:〃这是你的选择。〃
勤勤出去迎瞿德霖进会场。
〃瞿伯伯叫你久等了。〃
瞿某脸上却没有丝毫不快,但一看就知道是有求而来。
〃令堂说你在此地,我有点事共你商量,便赶来见你。〃
〃瞿伯伯尽管说。〃
〃敝号扩张营业,想请你剪彩。〃
原来只是这样,勤勤笑出来,〃恭喜恭喜,我一定到。〃
〃届时我送帖子来。〃
勤勤把他送出去。
她转头与张怀德说起这件事。
谁知张怀德倒抽一口冷气,〃你什么,你答应他什么?〃
勤勤心中有气,从头到尾,她自问已经作出最大让步,可是他们总觉得她每一个决定每一个动作都是错误的,这种态度对她的自尊及自信有极大的打击。
〃你不能到处走动胡乱做滥好人,你难道看不出他利用你?〃
勤勤按捺着说:〃我欠他人情。〃
〃你们可以商量,偿还那样的一个人,相信并不困难。〃
勤勤很生气,〃他是一个好人。〃
〃这不是题内话。〃
勤勤太息,〃用你们的财力物力人力,足可捧红一只黑猩猩,为何选我?〃
张怀德诧异地问:〃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张怀德说:〃有一天你会知道。〃
〃知道什么,我同黑猩猩的分别?〃
〃那个我们早已知道,〃张怀德生气地说,〃你面孔较为漂亮,可惜智力相若。〃
勤勤忽然弯下腰笑,差点儿没笑得流出眼泪来。
她拂袖而去,撇下会场不顾。
张怀德撑着腰看着文勤勤的背影直摇头叹息蹬足。
檀中恕自一个角落走出来。
〃檀先生,你都看见了?〃
檀中恕微笑。
〃直叫人又爱又恨是不是?〃
檀中恕没有置评,他的眼神是复杂的。
〃这都是些小事情,将来一定有更大的尴尬挑战我们。〃
檀中恕说:〃你且去休息。〃
张怀德取过外套走开,高跟鞋敲在地板上咯咯咯咯远去。
这个会场是值得回忆的会场,檀中恕本人就在此地开过画展。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它从来没有空档,二十多年来,天天有作品在此展出。
第六章
然而真正成名的能有几个人。
他吁出一口气,机缘巧合,现在轮到文勤勤。
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这一双不是高跟鞋,他转过头去。
〃怡,〃他连忙迎上去,〃你怎么走来了,看谁呢?〃
〃你看你,大吃一惊的样子。〃
〃我怕你累。〃
她不理他,轻轻走到画前停下。
檀中恕看她应付得来,只得随她,站在她身边。
〃我想见见文勤勤。〃
〃怕你会失望。〃
廖怡微笑,〃总得见个面呀。〃
〃怀德给她弄得精神紧张。〃
〃怀德平日是有点小学教师脾气。〃
〃都已经在说我们偏帮她,叫怀德知道你这么说,她一定离职。〃
廖怡轻笑,〃离得了吗,一进我们这间画廊,就是终身事业。〃
〃中药似很见用。〃
〃嗯。〃
檀中恕有点宽慰,〃也别太累了,我送你出去。〃
廖怡巡到一个角落,站住,看着一张画,半晌没动。
檀中恕也留神,〃这一张是新作品。〃
〃是张自画像。〃廖怡说。
檀中恕退后两步看,〃太自恋了。〃
廖怡说:〃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只有这一张略过得去。〃
〃年纪轻,会进步的。〃
〃进步的只是技巧,不是天分。〃
廖怡有点乏力,檀中恕连忙轻轻扶住,两人往大门走去。
他让她上车,刚刚关上车门,听见身后一声咳嗽。
他一转身,发觉勤勤这只淘气鬼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她穿着套奶白色香奈儿,却把上衣糟塌得一败涂地:袖子高卷,翻领竖起,但你别说,衬着一头蓬松的鬈发,别有一股味道。
她很少这样高兴,正向车厢努嘴,一边挤眉弄眼。
檀中恕啼笑皆非,连忙令车子开走。
〃你看到什么?〃他问勤勤。
〃我只看到一双黑皮鞋,但相信对方已把我看得一清二楚。〃
檀中恕说:〃你太顽皮了。〃
〃那位女士是什么人?〃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不听话。〃
勤勤追上去,〃是你妻子?〃
檀中恕停下脚步,她真的什么都敢问出。
〃不。〃他说。
〃你的朋友?〃
檀中恕转过头来,〃勤勤,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
勤勤一怔。
〃你说呀?〃
〃老板。〃
〃我并不觉得你尊重我。〃
〃朋友。〃
〃你又并不友善。〃
〃给我一个机会,给我多一点自由,我可以从头开始。〃
〃这不是我们的规则,我们不是在玩一场游戏。〃
勤勤说:〃但世上没有任何事值得这么严肃地来做。〃
檀中恕看着她半晌,〃你果真是文少辛的女儿。〃
〃我父亲一直是对的。〃
〃勤勤让我们坐下谈谈。〃
〃你先要答应不教训我。〃
他还是教训她了。
她发觉在本市,他极少在公众场所出现,画廊大厦中有一切设备,他根本不必在街外露面,他们习以为常,是以每当勤勤跑出去做一些平常人会做的很自然的事情,他们上上下下便大为震惊。
不见得所有在事业上有成就的大亨会有这种怪习惯。
他整天整夜做些什么?业务早已上了轨道,助手们都这么能干。
勤勤吸着冰淇淋梳打。
〃如意斋剪彩事我们会同你推掉,另外替他找位嘉宾。〃
〃但我想为他尽一点点力。〃
〃没有必要,他不会计较。〃
〃我计较,我们家不济的时候他曾经雪中送炭。〃
〃这固然对,但是檀氏画廊为你所做岂非更多。〃
勤勤怔住。
〃为何厚彼薄此?〃
半晌勤勤说:〃檀氏不同。〃
〃为何不同?〃
〃如意斋那边,还清了人情债,也算了一件心事。〃
檀中恕看着她。
〃檀氏画廊嘛,反正一辈子还不清,欠着就欠着吧。〃
檀中恕一震,手中正持着茶杯,泼出一点点茶来。
勤勤接着说:〃我认为我应该去替瞿德霖剪彩。〃
〃无论如何不让你去,我们不晓得他会把你的消息图片发放到什么地方,我们必须要替你维持一个固定的形象,一点都错不得。〃
〃看,我只是一个文艺工作者,你们想怎样,培训我做一国储君?〃勤勤摊摊手。
〃勤勤,你为何如此不羁?〃
〃或许这正是檀氏选中我的理由。〃
檀中恕忍不住说:〃终有一日,有人会驯服你。〃
勤勤在心中问:〃谁?〃
她也在等这一天,心甘情愿的,跟一个人回家,以他的心为心,以他的意为意。
谁不在等,勤勤笑了,嘴角有点暖昧,双目带着憧憬。
少女这种神情最最可爱,檀中恕默默欣赏。
真是公平,每个人都年轻过,真是不公平,每个人都会老。
〃勤勤,有一个人想见你。〃
〃谁?〃
〃我事业上的伙伴,姓廖。〃
〃咦,我以为你是檀氏唯一的老板。〃勤勤意外。
檀中恕微笑,〃我另外有一位沉默的伙伴,股份比我多。〃
〃原来他才是大老板。〃
〃地位的确比我高,幸亏他非常尊重我信任我。〃
而且肯把画廊以他的姓氏命名,勤勤想。
勤勤说:〃家父有个理想,他一直想办间沙龙。〃
〃我知道,我听过聚星堂这个计划。〃
〃你呢,你肯不肯办这样的画廊?〃
〃暂时不考虑。〃
勤勤惋惜地说:〃还是家父至爱艺术,无人能及。〃
檀中恕说:〃文先生的确是位不可多得的人物。〃
〃你拍档是精明的商人,抑或是位纯艺术家?〃
〃两者都是。〃
勤勤吃一惊,〃很少有人可以兼顾到双方面。〃
〃人才是有的。〃
〃难怪你们业务做得这么大。〃勤勤表示佩服,〃合作了多少年?〃
〃他接受我入伙时,我约比你大几岁。〃檀中恕陷入沉思中,长长吁出一口气。
勤勤有点诧异,这样的规模,这样的关系,不是十多年可以建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