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得天独厚,看样子,勤勤也不是没有心事,颇感觉到压力,但她就是睡得着。
有人轻轻敲门,张怀德去开门。
檀中恕进来,〃一切符合理想?〃
张怀德点点头。
〃那么都交给你们了。〃
他静静坐下,张怀德知道老板习惯,斟一点点白兰地给他。
檀中恕问:〃我们的明日之星呢?〃
〃早就睡了。〃
〃她睡得着吗?〃连他都讶异。
〃没有问题。〃张怀德笑。
檀中恕说:〃这倒也好。〃
〃年纪轻,根本不计得失,反正没有什么不可从头来过。〃
〃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有她父亲的豁达,也遗传了母亲的坚强。〃檀中恕放下酒杯。
〃我以为艺术家最大特性是敏感。〃张怀德笑说。
〃不要小觑勤勤的敏感度。〃檀中恕警告她。
张怀德不出声。
〃明日我要到长岛去一趟。〃
〃还会与我们会合吗?〃
〃不用了,招待会之后,各自打道回府。〃他站起来。
张怀德把他送出去。
檀中恕只住在隔壁,他用锁匙开了公寓门,轻轻掩上。
壁炉旁坐着一个人,闻声轻问:〃她很紧张吧?〃
〃才没有,怀德说她一早熟睡,根本不理明天。〃
她一怔,随即说:〃好好好,十分好,大器应当这样,不会患得患失。〃
〃我也认为如此。〃
檀中恕坐到她身边去,替她整理一下搭在膝上的毯子。
她问他:〃你第一个画展紧不紧张?〃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才华盖世,理所当然一举成名,有兴奋无恐惧。〃
对方笑了。
他握着她的手缓缓摩掌,〃结果叫画评家一棒打死。〃
〃他们妒忌你。〃
〃你听你听,你仍然宠我,〃他喃喃说,〃一成不变。〃
她欲言还休,终于没有出声。
〃怡,〃檀中恕忽然叫出她的名字,〃到今天你还不肯把真相告诉我?〃
她震惊,看着他,眼内有一丝惶恐,生怕他怪她。
他把她的手放在脸边,〃我感激你那么做,好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她声音颤抖,〃你真的原谅我,说,说你不计较。〃
〃我所需要的,不过是与你在一起,评论如何,不值一哂。〃
〃但那不是正确的评论,是受贿后故意歪曲事实。〃
檀中恕沉默。
〃我扼杀你的事业,把你拘在身边,你原谅我?〃
檀中恕说:〃我有檀氏画廊,已是任何人梦寐以求的事业。〃
〃但你从此以后没有作过画。〃她有点激动。
〃因为你不喜欢,你不是以为我会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吧?〃
〃你真的为我牺牲了。〃
〃静一静,静一静,廖怡,廖怡,请勿无中生有。〃
她惨淡地笑,轻轻抚摸他的浓眉,〃我俩似着了魔,中恕,我俩不能自己。〃
〃够了,你得休息了。〃
〃休息,永久安息的日子都己近在眉睫,何用心急。〃
檀中恕恼怒,〃为什么要这样说!〃
〃请不要否定事实,〃她恳求他,〃请接受它。〃
〃明朝我们去长岛寻访一位隐居的中医,他定有办法。〃
〃中恕,我很累,我不想再去,这一年内我们已看遍全世界的名医……〃
〃请你再努力一次。〃
〃何必再折腾。〃
〃为我。〃
她想了很久很久,终于说:〃好的,为你。〃
檀中恕轻轻把廖怡的轮椅推进房去。
窗外已经漾漾亮。
早晨清凉的空气使瓶中一大束白玫瑰更加芬芳。
勤勤根本不愿意起床。
她老认为床褥之上,电毯之下,就是她的家乡。
但是别担心,张怀德自有办法,连她都没想到会做起保姆来。
〃起来,脸蛋睡肿了不好看。〃
〃我不关心。〃
〃小姐,八点钟了。〃
〃招待会是十一点。〃
张怀德老实不客气把一条湿漉漉的冷毛巾搭向勤勤脸上。
勤勤静了三秒钟,才嚎叫起来,她终于醒来了。
一班侍从已在房外等候,立刻替她妆扮,一切已无新鲜感。
假的次数多了,真的也变成假的,比假的还假。
勤勤出场时一如彩排般镇定矜持,冷冷面孔,嘴角朝下,并无欢容,像是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就差那么一点点,便会生出厌倦。
呵诀窍在千万不要似小老鼠第一次偷到油吃。
勤勤做得非常非常好。
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她看看台下记者群,人不是很多,十来二十位仁兄仁姐,目光好奇地看着她,勤勤忽然生出顿悟,噫,这也并不是真的记者,辜更轩画廊早已买通这些人。
勤勤觉得再荒谬没有,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二天报章用得最多的,便是这一张带笑的照片。
评论写的都是陈腔滥调,滑不留手,不亢不卑,读了也是白读,从头到尾,没有得罪任何一个人。
但是把这一堆外文剪报回去整理一下在中文报章重刊一次,效果可惊人了。
化那么多财力物力,为只为栽培文勤勤一个人成名。
这也是种心血,但勤勤老觉得他们走错方向,檀氏应该找师傅来好好指导她把画画好,然后再搞这些宣传伎俩。
怎么本末倒置了。
身为受益人,勤勤什么都不敢说,签约以来,她还没有动过笔。
技痒了,拿一本白纸,取过铅笔,做起速写来。
大百货公司里的风光,街头卖艺音乐师,喷水池边吃热狗的小职员,教堂侧旧坟场,各式小贩,地铁残景,戏院街门口,唐人街,渡海轮、银行区……
很快画满一本,顺手扔在一旁,就收拾行李回去。
被张怀德在临走时发现,惊呼一声,揽在怀中。
勤勤问:〃干什么?〃
〃你的作品?〃
勤勤点点头,笑说:〃涂鸦耳,家中还有一百多本。〃
张怀德爱不释手,〃唉呀,没想到你真的会画画。〃
勤勤啼笑皆非。
张怀德珍重地将画册放入手提行李袋中。
辜更轩亲自来送飞机,声言这次展览是一个成功。
勤勤只是笑。
她驻守会场一星期,参观者寥寥可数,工作人员闷得磕睡,成功?
就算有人进场,也一点兴趣都没有,像是上了当似,又深觉跑错地方,兜个圈子就匆匆离场。
当然,如果算一算画的销售量,展览还是成功的,略够水准的一些,都已变成私人珍藏。
不过,即使是这样,也总是个开始,勤勤不介意尝试。
老人轻轻地说:〃首先,要使人认识你,这并非容易的事,可能需要三两年时间。〃他劝她耐心做工夫。
真的,要做到名字家传户晓,实在不易,只怕不汤不水,人们好像有个印象,但又记不清楚,这才尴尬,那还不如完全没有名气的好。
勤勤微笑,〃我明白,我可能没有成就,但我会出名。〃
老头子笑起来,每根白发都像要竖起飞舞,好不精神。
〃再见。〃勤勤与他握手话别。
她又看到他腕上的细细纹身号码。
勤勤终于到了家,拥住王妈,她几乎不愿放开双臂。
王妈身上有一股油腻昧,平常勤勤十分介意,这一刻她认为这股味道就代表温暖的家。
〃成为大画家没有?〃
勤勤摇摇头。〃我们不说这个,杨光有没有找我?〃
〃有,找过两次,号码我记下来,搁你房间里。〃
〃母亲呢?〃
〃你珉表姐一家人约她出去吃午饭,近日她们走得很勤。〃
〃依我说,〃勤勤不以为然,〃就不必去看这些人的嘴脸了。〃
谁知王妈笑,〃小姐,嘴脸是会变的。〃
勤勤讶异地抬起头,这个没受过教育的老帮庸,满嘴醒世恒言,不知从何而来,却句句动听。
王妈拍拍勤勤肩膀,〃让她去享受享受吧。〃
进到书房,发觉成叠外文报纸,文勤勤的消息全在上面。
咦?
王妈说:〃画廊那边先两日派人送来给你母亲过目的。〃
真周到真有系统条理,什么都想到了,勤勤好生感激。
〃太太不知多高兴,看完又看,也带出去给亲友看。〃
专人精心发布的假消息果然生效。
勤勤笑笑,不语。
〃小姐,你走运了。〃
勤勤不希望人家说她走运,勤勤希望人家说她名至实归。
她回到房中,照字条上号码,拨给唯一的老同事及老朋友。
杨光即刻来接电话,〃啊大明星回来了。〃纯开玩笑,并无恶意。
〃你在什么地方?〃
〃我搬了出来,在远郊租了间小公寓,想请你过来玩。〃
〃在何处工作?〃
〃在家工厂做画匠,把货交给批发商,以图糊口。〃
勤勤静默了一会儿,〃四六拆帐?〃
〃才怪,一捆一捆地抬走,当垃圾那样称斤秤给他们。〃
〃不要那样说!〃
〃千真万确,为何不说,饶是这样,也胜过在出版社做。〃
勤勤是明白的,因为他喜欢画,不计报酬,也要画下去。
〃我可否来看你?〃
〃你不嫌弃就得了。〃
〃你废话真多。〃
她赶了去。公司的车在楼下等,勤勤觉得十分享受。
杨光在楼下等她,看到车子驶近,下来的是文勤勤,有一分诧异,接着是三分惋惜,他轻轻地对勤勤说:〃这一切都会习惯的,然后终身困在檀氏为婢为奴,走都走不掉。〃
勤勤很生气,〃亏我老远来看你,你狗嘴长不出象牙来。〃
〃这是实话,因为你目前享用的一切由别人赐予,与个人成就无关。〃
勤勤气鼓鼓盯着杨光。
〃很刺耳吧,以你今天名誉地位,居然有人妒忌你,说难听的话,叫你下不了台。〃
〃你真讨厌,杨光,活该你怀才不遇,郁郁而终。〃
轮到杨光怪叫起来,〃哪里痛你戳哪里,你生性歹毒。〃
〃我们不要互相残杀好不好?〃
杨光把报纸扔给她,〃你以为你真的成为大画家?你不过是一枚工具。〃
〃你不停止我马上就走。〃
杨光噤声,过半晌他叹口气,〃对不起,我真妒忌了。〃
〃你以为我不要付出代价,你以为我的日子好过。〃
杨光掏出锁匙开门让她进公寓。
画画画,无处不是他的作品,除此之外,小小地方收拾得十分整洁。
勤勤轻轻坐下来,看到杨光这一批作品已经不在此行。
这个怪人,给他损几句也是值得的,他那般忧郁全散布在画中,风格特殊,线条优美。
杨光看到她赞赏默许的表情,心头一口气也消失了。
勤勤想,这样的画,配上檀氏的宣传,才堪称事半功倍。
〃杨光,〃勤勤由衷地说,〃稍后你一定会窜得出来。〃
杨光立刻说:〃你真的那么想?勤勤,不要哄我欢喜。〃
〃也许你的道路迂回一点,但终究会抵达目的地。〃
〃愿闻其详。〃
〃杨光,这是个自由竞争、能者得之的社会,怎么可能有人长时间怀才不遇,许许多多不见才华的人都被搜刮出来,捧成明星,奇货可居,你跟我放心,我已经看到你作品中的艳光。〃
杨光非常感激,握住勤勤的手。
〃你认为我应该继续努力?〃
〃毋需鼓励你也会坚持,〃勤勤笑,〃曙光将现。〃
杨光笑,〃我爱你,勤勤。〃
勤勤也微笑,〃别轻率乱讲,我会相信的。〃
〃你会?〃
勤勤顾左右而言他,〃你会不会让我略尽绵力?〃
〃你肯帮忙?〃杨光喜出望外,〃我完全没有自尊,〃他跳起来,〃我全盘接受你的好意,越快越好。〃
真的,时势不一样了,以往落难书生的红颜知己若要打救良人出难,还得瞒着他偷偷地干。
现在不用了,现在大家的思想统统搞得通透明澈。
勤勤站起来,〃我要走了。〃
〃有空多联络。〃
〃我会的。〃
杨光送勤勤下去,勤勤上车,司机同她说:〃文小姐,檀先生有话同你说。〃
勤勤一怔,司机己擅自把车子朝画廊的方向驶去。
噫,他这样做,实在太过霸道,竟不事先征求她同意。
勤勤总算做过事,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忍为首要。
她在会客室等了半晌他才出来,沉着脸,一开口便质问:〃你穿着这样的衣服满街乱走?〃
勤勤一直以为这是张怀德的任务,一怔,一时不作分辩。
〃你到那种偏僻的地区去找独居的异性,万一发生什么事,谁来负责任?〃
檀中恕的面色铁青,这是勤勤第二次看见他发脾气。
关键在什么地方?勤勤努力思索,呀,会不会是……
不不,一定是多心了,怎么会,不可能,但,若果不是这个,又为什么?
檀中恕还没说完呢,〃你若再是这样,限你二十四小时向我报告行踪。〃
勤勤终于明白了,毛病出在独居的异性五个字身上。
她开口:〃合同上没有说不可以探访朋友。〃
檀中恕霍地抬起头来,〃你要我与你依合同办事?〃
勤勤知道说错话,退后一步。
〃那你回去,每个月交十张画上来,去,走,立刻走。〃
勤勤发觉他的手在颤抖,不禁大奇,如果这不是反应过激,不知道什么才是了。她瞪着他,充满疑惑,这么一个见过世面、处理惯大事的人,竟会为区区微不足道的小事大怒。
要紧关头有人推门进来,是张怀德,檀中恕也不同她打招呼,推开门就出去了。
勤勤看着他的背影,作不了声,她同张怀德诉苦,〃我只说了一句话。〃
张怀德说:〃我听见,我们在房间外头统统听见了。〃
〃他时常这样骂人?〃
〃不,〃张怀德摇头,〃他从来不骂人。〃
〃那为什么骂我?〃勤勤不甘心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张怀德凝视他。
〃你听见的,他逐我去,叫我滚,侮辱我,毒骂我。〃
张怀德却说:〃勤勤,我认为你是知道理由的。〃
〃我知道?〃
〃我们外头每一个人都知道。〃
勤勤自言自语,〃每一个人都知道,我还回不回画廊呢?〃
〃回去休息吧,别再到处乱跑。〃
〃我卖我的力气,我可没有卖身。〃勤勤也动了气。
她取过外套,便走出檀氏画廊,司机马上把车驶过来。
勤勤瞪了司机一眼,不去睬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