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老板最喜欢在那种古式夜总会举行聚餐劳军,真令勤勤惆怅:半中不西的乐队不停吹打流行曲,人声嘈杂,小孩子跑来跑去,完了还有歌星出场讲黄色笑话助兴,这些都令一个读美术的女孩怀疑生命的本义。
勤勤实在不想去。
偏偏老板又不是不喜欢她,拉她共他坐,想半途开溜也不行。
杨光轻轻安慰她:〃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勤勤投过去感激的一眼,叹口气,〃下班我有点事。〃
〃你又不会搓麻将,记住八时半入席,别迟到。〃
〃多谢关照。〃
到檀氏画廊假如收到费用就不必去熬这种夜了。
一有机会就退缩,勤勤十分惭愧,她没有得到祖父勇于创业的优秀遗传,她像父亲,乐于沉迷个人嗜好,不思奋斗。
为什么不尝试克服环境呢,为什么这样纵容自己呢?
勤勤完全得不到答案。这样吊儿郎当地做下去,永世不得超生,办公室内坐着的画师,年轻时候,都有清秀的皮相,超脱的志愿,但一下子就老了,何尝有画过一张半张发自内心的画。
有较好机会的话,勤勤必须把握。
一到五点,她便抓住外套下班,杨光目送她的背影。
他叹口气,他明白她的志向,不过不要紧,再过三两年,她就会知道,干艺术的人一般需要生活,届时她会屈就。
街上人群如潮水般涌往一个方向,人头挤人头,肩膀叠肩膀,把勤勤冲往车站,这个都会真的不易居,勤勤慨叹,一年不晓得多少人挨不下去。
到了檀氏画廊,她才记起,出门时忘记对镜整妆。
勤勤有一头天然鬈发,要不剪得极短,要不留得极长,否则完全失去控制,此刻她正处于极长阶段,但梳好不到一刻便自动弹散,只能结成辫子。
也顾不得了。
没想到一出电梯便有职员前来招呼:〃文小姐请进。〃
待来到会客室,又有秘书说:〃文小姐请坐一坐,〃接着按动通话器,〃檀先生,文小姐到了。〃
勤勤坐下来,真舒服,一到檀氏画廊,即成贵宾了。
她伸伸腿。
秘书推开檀中恕办公室门进去。
勤勤下意识张望一下,什么都没看到。
秘书已经把门掩上。
檀中恕问:〃文小姐一个人来?〃
秘书点点头。
〃隔五分钟请她进来。〃
秘书轻轻退出。
这时屏风后传出女子的声音来:〃其实今天你就可以对她说。〃
檀中恕说:〃你且看过是否适合。〃
对方太息一声,不置可否,过一会儿说:〃没有时间了。〃
檀中恕有点激动,〃不会的,我们再到欧洲去寻访名医。〃
女子淡淡笑两声。
有人敲办公室门,檀中恕与女子同时噤声。
是勤勤推门进来。
〃文小姐,〃擅中恕迎上去,〃请坐。〃
他抬头看到勤勤标致的小脸,不禁一呆,啊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她。
屏风后面的人,显然也受了震荡,发出轻微声响。
檀中恕连忙以咳嗽遮掩。
勤勤的大眼睛充满盼望,有种动人的闪烁不定的神色,经过一天工作,她稍见疲倦,嘴唇略欠血色,更得人怜惜。
她问檀中恕:〃石榴图经已出售?〃
〃你好像很意外,文小姐。〃
〃是的,真没想到。〃
檀中恕轻轻拉开抽屉,取出本票,交在勤勤手中。
勤勤一看数目,只见许多个零,知道这约莫是文宅三两年的家用,但并没有心花怒放,反而觉得不能置信,好像进入迷离境界,呆呆地看着檀中恕,良久方在收条上签字。
勤勤想,莫非在檀氏画廊,没有卖不出去的画。
办公室内静得可以听得见呼吸声。
勤勤回过神来,机灵的她忽然察觉室内有第三者。
她不动声色,垂下双目,视线似落在自己双手,但目光带到另一角,她看到屏风脚下露出一双黑色漆皮女鞋的鞋尖。
勤勤立刻抬起眼,〃檀先生,我要走了。〃
这座屏风一定有特别装置,里边的人可看得见她。
太古怪了,勤勤有丝害怕,内心忐忑。
檀中恕并没有留她,马上唤秘书送她出去。
他转身问:〃如何?〃
屏风内一阵沉默。
檀中恕温柔地说:〃尤其是那把永远不会驯服的头发,简直一模一样。〃
女子承认:〃连我都吓一跳。〃
〃她知道你在里边,所以马上要告辞。〃
女子点点头:〃这孩子聪明绝顶。〃
〃就是她了?〃
〃不会有更理想的人选了。〃
〃由你与她商讨细节,岂非更好。〃檀中恕建议。
〃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方便见人,由你来办吧。〃
檀中恕沉默一会儿:〃可能节外有枝,你也看得出她生性颇为倔强。〃
女子轻笑:〃我不倔强吗,你不倔强吗?〃
〃我试一试。〃
〃现在我知道,为何那日你一见她,便深感震荡。〃
檀中恕的声音有点凄迷,〃隔着一条街,我都以为那是当年的你,真可怕。〃
女子声音渐渐低下去,〃中恕,有没有时光隧道,让我进去兜一个圈子再出来与你共度数十年。〃
〃我陪你一起去。〃
〃不,我一个人去,这次,我要比你年轻……〃
勤勤站在电梯里就发觉手心满是汗。
有人偷窥她。
谁?
她在明人在暗,为甚么不好好出来相见,为何有这么多人争着看她,这里的职员争先恐后招呼她?
勤勤才不相信石榴图沽得出去。
但是她需要这笔款子,母亲有纪念价值的首饰可以赎回,王妈的薪水方便做个总结。她能够辞掉工作,专心作一年画……
勤勤吐出一口气。
擦一擦手心中的汗,她奔出电梯,叫部车子,赶回家去。
心中踏实地有了打算,她反而到中式夜总会去报到。
奇怪,那个晚上并不见得那么难挨,可见境由心生。
心情欠佳,看哪个人都是牛鬼蛇神,运程有进步的时候,不会计较那么多。
勤勤有心事,吃得比较多,说得比较少。
杨光一直坐在她身边,巴不得全世界人误会勤勤是他女友。
那个晚上,勤勤十分合作,坐到散席。
第二天,她一早到银行存入款子。
第一件事就是到如意斋去把父亲一套风门青印石赎回来。
勤勤爱蓝色,父亲那么多琐碎的玩艺儿当中,她最喜欢这一套石头,一套七八颗,带着绚丽的宝蓝色泽,文氏是浙江青田人,风门青正是青田产品。
其余的东西早已失散,但赎得这一套,勤勤已经心足。
第三章
瞿德霖不在店里,由瞿太太招呼勤勤。
她把印石取出来,解释说:〃因为一直想成批卖,所以还搁在此地,勤勤,你要回去的话,加点佣金就可以了。〃
勤勤感激之余,鼻子发酸,竟忍不住眼泪。
瞿太太讶异:〃你这怪孩子,卖东西不哭,赎东西倒哭。〃
石头的颜色一点都没有变,可爱如昔,勤勤拿在手中,感慨万千,所以,不要问这些古物如何会流落在古玩店的柜台上。
她父亲手刻的字样并没有磨掉,勤勤最钟意的一颗闲章是〃十分红处便化灰〃。到如今她也还不十分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好听,认为有点乐极悲生的味道。
另外一颗叫〃呵呵一笑〃,这是她父亲宽朗性格的简述,无论甚么事,都一笑置之,吃了亏,上了当,受了气,统统融在笑中,不放心上。
还有一颗刻〃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勤勤记得,他完成后给女儿看,谁知勤勤立刻说:〃不喜欢,没有可能做到的事,说来多余。〃父女笑作一团。
勤勤眼泪又沁出来。
她给了相当丰厚的佣金。
正要走,瞿太太叫住她:〃勤勤,你不是想看照片?〃
〃照片?〃勤勤忘记了。
〃檀中恕的照片。〃
〃啊是,找到了吗?〃
瞿太太笑说:〃一边找老瞿一边唠叨,无端喝干醋。〃
勤勤亦觉得好笑。
瞿太太取出照片,勤勤急不及待探头过去。
是六十年代拍摄的集体照,十多个青年男女或坐或站。
瞿太太指一指,〃这是老瞿。〃
〃唉呀,好潇洒。〃
〃得了,勤勤,不笑大你们的嘴已经很好了。这是我。〃瞿太太打扮时髦,但彼时越流行,今日便越老土。
〃这便是那位檀先生。〃
是,是他,勤勤认得。男人太漂亮就好像没有内涵,现在的他沉着、落寞、成熟,比从前更加好看。
〃围着他的几位女士都是当日对他过分好感的人。〃
〃他有没有选中谁?〃
〃没有。〃
〃他就那样失了踪?〃
〃也许出国去了,谁知道,〃瞿太太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勤勤点头。
瞿太太说:〃当年令尊是这个中元画会的主要赞助人之一。〃
勤勤问:〃其中有几位是真正在艺术界杨名立万的?〃
瞿太太笑:〃真正成名,相信你也会知道。有人移民到加拿大去开画廊,生意做得不错,有人在此地教小孩子画画,也够生活。我同老瞿开古玩店。也有人做了艺术馆副馆长,檀中恕则成为传奇。〃
〃但没有人真正成名?〃
〃我认为没有。〃
〃可见这条路多难走。〃
〃做什么都讲天时地利人和哩,勤勤。〃
〃唉。〃
〃嘿,你这就叹息了?〃
勤勤不好意思地笑,一边小心翼翼把印石放进袋袋。
〃你不用上班?〃
〃我想辞工。〃
瞿太太点点头,〃那样的工作,的确委屈你,但这种话谁不会说,谁生下来,又活该为五斗米折腰,为着生活,吃点苦是常事,况且,不拖不欠,不偷不抢,也就是正人君子。〃
〃谢谢你瞿伯母。〃
〃有空来聊天。〃
勤勤这才回家,趁母亲外出,把王妈的薪水结清楚。
那王妈也真是怪人,吓个半死,以为勤勤要辞退她。
她大惊失色地说什么都不肯收钱。
勤勤说:〃想必是在我家做惯太婆,不出粮都肯干。〃
王妈只得收下,抢白她:〃你发了财?〃
〃不能同你比,也过得去了,你可别在我母亲面前噜苏。〃
王妈惊疑不定:〃钱自何处来?〃
〃不比你的更不正当。〃
〃你只是一个小女孩子,哪儿来的门槛?〃
〃咄,你还是目不识丁的老妈妈呢,如何也生活不忧?你难道不知道本市遍地黄金?〃
〃勤勤,你要当心啊。〃
〃我会的,〃勤勤握紧拳头,〃我会的。〃
下午她才回出版社。
杨光在等她。
他一看见她那悠然自得的模样就有一两分明白了。
与勤勤同事大半年,杨光知道她从来没有高兴过。
实在纳闷的时候,他看见勤勤喝啤酒,一点点酒精也好,略为麻醉,神经没有那么敏感,一切容易商量。
杨光觉得心疼,但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连自救都办不到。
勤勤对他说:〃我决定辞职了。〃
〃另有高就?〃
〃回家画画。〃
〃给谁?〃
〃管它呢,先画了再说。〃
〃生活费用不成问题?〃杨光似乎有点过分操心。
勤勤但笑不语,只管收拾案头杂物。留下来的人总希望有人陪同。
〃你可别冲动。〃
再下去他就要训她胡作在为了。
她拍拍他肩膀,〃你给我放心,有空大家吃茶。〃
〃勤勤——〃
〃我要进去见老总,〃勤勤(目夹)(目夹)眼,〃出来再讲。〃
她希望资方可以即刻放她走,再拖上一个月没意思。
杨光茫然坐着等勤勤出来,他知道她这一去,他就要失去她。
说实在的,其实她从来不曾属于过他,但至少,他们天天在一起办事,她的秀色,便是他的精神粮食。有若干早晨,天色昏暗,前途不明,他根本不想起床,但想到可以看到她晶亮的大眼睛,便一跃而起,扑回出版社。
如今连这样一点点小小卑微的享受都没有了,杨光低下头,连抱怨的力气都失去。
勤勤出来。同他说:〃顺利完成。〃
〃他没有挽留你?〃最后一丝希望也落空。
〃我又不是旷世奇才,留我作甚?〃勤勤笑。
〃几时走?〃
〃明天,过完年没有什么事,老板成人之美。〃
〃哎呀,这么快,你总得回来让我们请你吃顿饭。〃
勤勤笑了。杨光好像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如果相处得那么好,又何用辞职,既然跳离苦海,还来这一套干什么。当下她把桌面所有东西装进大袋,顺手将一只玻璃纸镇送给杨光。
〃我走了。〃
〃我送你下去。〃
但传达员过来叫杨光去见社长,勤勤乘机脱身,向杨光招招手,趁着同事不觉,偷偷掩出门去,在走廊,松口气,吐吐舌头,不停脚地走到街上,叫部车子直驶回家。
将来,这一班同事会对他们的子孙说:〃啊,大画家文勤勤,我认识她,她做过我同事呢。〃
勤勤笑了。
从明日起,她要……怎么个说法?鞭策自己,做一个自律的文艺工作者,每天一早起来,作画。
学堂里一个教师说的:灵感,不过是干思万虑之后,终于开窍获得结论那一刹的感觉。
勤勤决定用功。
到家,文太太正等她。
勤勤知道母亲在等合理的解释。
怪不得有些同学一找到工作就搬出外住,解释实在是太累的一件事。
她坐下来,不出声。
母亲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你没有话对我说?〃
〃我可否不说?〃
〃不可以。〃
〃我有自信所以辞职。〃
〃你真像你父亲,一生向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勤勤笑,〃每个人都爱过这种生活,只怕没有条件耳。〃
文太太叹口气,〃你难道不觉得石榴图之事有蹊跷?〃
〃是人家心甘情愿买了去的,货银两兑,公平交易。〃
〃我无话可说,勤勤,母亲没有更好的建议。〃
勤勤露出笑容:〃妈妈,往后我们家会一日比一日安乐。〃
文太太叹口气,〃适才檀氏画廊找你。〃
勤勤一呆。
〃请你明日去跟他们谈谈,说是工作的问题。〃
工作?文勤勤不需要工作,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