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勤,你这个小滑头,我们差点着了你的道。〃
勤勤又不服气起来,〃算了,你们用人的时候,根本不睁大双眼看清楚,只晓得瞎捧,你们有管过我画从何来,你们可有担心过创作困难?檀氏只会集中宣传包装推广,到头来本末倒置,无以为继。〃
张怀德呆在当地。
〃这些年来,檀氏生意做得那么大,任何东西,挂一个价目,一转手,随即获得十倍利润,但是檀氏麾下有没有画家?没有。〃
张怀德抬起头来,〃有文勤勤。〃
〃我?〃勤勤大笑起来,〃进了檀氏的门,忙不迭受训做廖怡的承继人,我只是一个女演员。〃
哎呀,真舒服。
把心中所有要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全部抖出来。
〃我已认罪,〃勤勤说下上,〃任凭处置,我不后悔。〃
勤勤抓起外套要走。
〃慢着。〃
勤勤停步。
〃坐下。〃
勤勤坐下。
张怀德这样老练的人,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终于她说:〃我们在巴黎的展览势在必行,不能取消。〃
勤勤说:〃对不起。〃
〃我怎么同檀中恕交待?〃
勤勤默不作声。
〃我希望你的良心从来没有责备你,我希望你没讲过真话,我希望你一直充下去。〃
〃我做不到,整件事里,我的牺牲最大,请宽恕我。〃
张怀德想通了整件事,忽然笑起来,她笑得弯了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勤勤静静地等她笑完了,才说:〃我有一个建议。〃
张怀德摆一摆手,〃我先说。那画家叫什么名字?〃
〃杨光。〃
〃很好听的名字,简单、响亮、明朗,人可如其名?〃
〃性格活脱脱似乌云后金光:活泼、乐观、可爱。〃
〃是你的男朋友吧。〃
〃不是,是我的好朋友!〃
〃他肯为你做这么多,〃张怀德表示怀疑,〃不问代价?〃
〃画画对他来讲,最容易不过,并不算是什么特别的恩典。〃
张怀德搓着双手,〃我一生的事业中数此事最为棘手。〃
〃其实再简单不过,我有一个方法在这里,要不要听?〃
〃这件事真会促短我的寿命。〃
〃我介绍杨光给你们,让他名正言顺地到巴黎去。〃
张怀德一怔,〃不行。〃
勤勤耸耸肩,〃那就没有办法了。〃
〃檀中恕永远不会批准这个建议。〃
勤勤摊摊手。
也许杨光时运仍然没到,希望将来有更好的机会。
〃但是,勤勤,我想见一见这位年轻艺术家,带我去。〃
〃立即?〃
〃是。〃
廉价的住宅大厦永远有肮脏的大堂、破旧的信箱、狭窄的电梯、阴暗的走廊。
杨光开门接待不速之客的时候,一脸笑容,丝毫不受恶劣的客观条件影响。
勤勤说:〃我带了一位朋友来。〃
〃欢迎欢迎。〃
没有给客人坐的地方,张怀德站在客厅,看着杨光堆山积海般丰富的作品。
她震惊且惋惜地问:〃你画这类批发风景画有多久了?〃
〃大半年。〃
张怀德心痛地冲口而出:〃快别画了,笔触一滥,无可救药。〃
杨光一怔,问勤勤:〃这位张大姐,也是行内人?〃
勤勤点点头。
杨光这才说:〃不必替我担心,我有足够的意志力。〃
张怀德问:〃是哪一家订下的货品,合同怎么签法?〃
〃大姐,〃杨光笑了,〃你没有出来走很久了吧?无名小卒,焉能取得合同,不过是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
张怀德气馁地坐在画堆上。
勤勤低声说:〃你也觉得是暴殄天物吧。现在你可明白了,为何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请你前来参观。〃
张怀德问:〃勤勤的近作,全部由你捉刀?〃
杨光起了疑心,〃勤勤,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是谁?〃
〃不要紧,张怀德是我们的朋友,她什么都知道。〃
张怀德说:〃我明日差人送合同来,你看过之后,假使没有异议,就成为我名下的画家。〃
杨光呆呆地说:〃我不明白。〃
勤勤欢呼,〃你还不明白?你被发掘了。〃
〃就这么简单,我不用讨好任何人,陪任何人睡觉?〃
〃杨光,请你控制你自己。〃
张怀德不以为忤,仍然站在画堆之中不置信地赞叹。
告辞后,上了车,她才说:〃我中了彩金。〃
勤勤问:〃怎么说法?〃
她看勤勤一眼,〃多数人画了三五七张画便要喊创作奇苦,没有时间没有题材没有灵感,抱怨多过作画,我相信杨光是罕见的例外。〃
第十章
勤勤涨红面孔,无言。
过一会儿勤勤问:〃你同杨光签约,不用经过檀中恕?〃
〃我已辞职,打算创业,杨光属我旗下第一名勇将。〃
〃啊?〃
〃他值得投资,我会给他优厚条件,用心栽培他。〃
勤勤长长吁出一口气,有点怅惘,有点欢喜,她用手托着下巴想:〃噫,文勤勤又何去何从呢?〃
张怀德轻轻说:〃待檀中恕气消了,我们仍得见他。〃
勤勤还得求他撤销合约。
勤勤去了廖怡的葬礼。
只有他们三个人。
檀中恕寂寞地站在前方,一身黑西装,勤勤看不清他的脸面,他戴着帽子,一如当日在如意斋出现时那个打扮。
勤勤多么想亲近他,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他早已把此生的精神感情,用尽在廖怡身上,世上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用无比耐力把他引渡返回现实世界,那人是张怀德,并不是文勤勤。
勤勤轻轻地对张怀德说:〃她是一个寂寞的人。〃
张怀德看她,〃一生得一知己足矣,她不失为一个快乐的人。〃
勤勤奇说:〃你的想法同家母一样,一生对牢一个人于愿已足,完全不需要其他朋友。〃
张怀德苦涩地微笑,双眼凝视檀中恕背部,充满爱慕之意。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欠了另一些人若干无法偿还的债。
勤勤与张怀德没有再交换对白。
下葬的不止是廖怡的身体,也是一段过去的传奇。
勤勤对她的资料可说相当清楚,这样的感情与这样的故事,在今时今日,没有可能发生。
勤勤只感到些微悲伤,转眼即逝。
礼成后檀中恕站着不动,勤勤自动退出,走到一半回头看去,只见张怀德站在他身后约十步之处,一身黑衣,活像檀中恕的影子。
勤勤回到家,换下素服。
王妈在工作间静心聆听股票行情报告,这是她的正经生意,上午买进,下午沽出。收入胜过大班。
勤勤忽然又有创作的冲动,她走进旧时画室,把麻将桌子轻轻抬至一角,腾出空间,搭起画架。
颜料都干涸了,勤勤自言自语,一边挤锡管一边说:〃来,别放弃,拿点颜色出来看看。〃
扰攘半日,才得红色与黄色尚可应用。
勤勤也不去计较,一伸手,就描出大样来。
她逗留在画室之内直至腰酸臂软,好久没有这样运动,体力上已经吃不消。
勤勤蜷缩在安乐椅上打个呵欠。
今日她约了杨光出去庆祝,不能爽约。
杨光许久没有这样说了:〃我来接你。〃
她请杨光坐下聊天。
他忙不迭地向勤勤报告与张怀德谈判过程,绘声绘色,勤勤笑吟吟聆听。
这小子,平素这样潇洒不羁,一旦接触名利,也会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起来,不是没有暴发户味道的。
所以,很多时候,批评他人行为举止庸俗,不外是因为发言人还没有得到做浊人的机会。
勤勤没想到杨光也会有这种小船不可重载的姿态。
毕竟,他受压抑也太久了,高兴得稍微忘形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勤勤拍拍他肩膀,〃从此你扬眉吐气,恭喜恭喜。〃
〃我回过家,〃杨光一直说下去,〃家人对我态度另一样了。〃
〃当然,现在你已不是他们的负累。〃
〃从前我也不是。〃杨光申辩,〃我一直识相。〃
〃杨光,现在还计较这些干吗?〃
杨光看着勤勤,〃你也是过来人吧?〃
〃有几个文艺工作者幸运得没有遭过白眼?谁叫你不是建筑系及医科高材生,人家自幼气宇轩昂,百毒不侵。〃
杨光笑了。
〃你几时搬出小公寓?〃
〃明天有人同我去看房子。〃
〃我真的替你高兴,以你的才华,早应该有今天。〃
杨光谦曰:〃也不过刚刚开始,相当患得患失。〃
〃你放心,张怀德相信是本行最伟大的经理人。〃
她一定会把杨光捧出来。
〃我怎么报答你穿针引线?〃
〃唉,杨光,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天才不可能长久埋没。〃
〃勤勤,你世故很多。〃
〃看得多听得多知得多,自然世故,我算是迟熟的人,早过二十一岁,动作却一如小孩。〃
杨光有点担心,〃与檀氏解约之后,有何出路?〃
〃改个艺名,唤作檀香,街头卖艺。〃勤勤不在乎地说,〃或是开班授徒,发掘小明星,专教幼儿班。〃
杨光说:〃檀氏才不会放人。〃
勤勤失望,〃你说一句半句好听的话行不行?〃
杨光努努嘴,〃你的水准回来了。〃
勤勤朝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看到的是她方才画的作品。
〃不要开玩笑。〃
勤勤主动要求见檀中恕。
他不肯与她会面,亦不欲与她说话,吩咐秘书,叫勤勤有事与他手下交待。
噫,失宠滋味坏极,不足为外人道,勤勤啼笑皆非。
秘书问:〃文小姐你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勤勤不想对他发牢骚,便轻轻说:〃关于合同——〃
秘书打断她,〃檀先生现在不管这个,你同人事部联络好了。〃
从前他亲自打理一切。
勤勤有点光火,按捺脾气,说:〃好的,我懂了,谢谢你。〃
她同张怀德说:〃他不肯见我,等于打我入冷宫。〃
〃老板都是这样。〃
〃我必须见他,你想想法子,我还有张合同在他那里。〃
〃既有薪水可支,何用操心,〃
〃无功如何受禄?〃
〃那么与他说明白,到他家去,开门见山,对质清楚。〃
〃不经预约?〃
张怀德笑,〃除非你愿意等上一年半载,待他消气。〃
〃你不想见他?〃
〃我没有空,我要成立张氏画廊,尝尝做老板的滋味。〃
他俩冷战还没有终止。
张怀德貌似无事,内心世界,不得而知。
〃他多数什么时候在家?〃
张怀德叹口气,〃他极少外出,黄昏泰半在园子里。〃
〃我今晚就去。〃
张怀德看她一眼,〃勤勤,说话小心点,别刺伤……〃
还是那么体贴,那么温柔,处处替他着想,好一个红颜知己。
勤勤早已经回复自己喜欢的打扮,饶是如此,檀宅管家看到她,还是吓了一跳。
过半晌才说:〃檀先生不见客。〃
勤勤特地用不悦的语气问:〃我是客人吗,快开门。〃
刚刚是黄昏,勤勤背着光,轮廓线条都像煞了一个人,管家遭了迷惑,他想看清楚一点,打开了门。
勤勤进屋,〃檀先生可是在书房?〃
〃是。〃
她知道书房在什么地方,一径走过去,门虚掩着,还没有掌灯,勤勤站在门旁,看见檀中恕背着她坐在安乐椅里,像是在欣赏园景。
勤勤咳嗽一声,他听见,转过头来。
在这种光线下,他也误会了,站起来,〃怡,是你。〃声音里充满迷惘盼望凄酸之意。
勤勤若不是个铁石心肠的现代女性,恐怕早已回答〃是我〃,从此扮演这个角色。
当下她只轻轻答:〃是文勤勤。〃
檀中恕的声音立刻复原,〃我不记得请你来坐。〃
〃请给我机会说几句话。〃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人事部自会同你联络。〃
勤勤勇敢地说:〃我情愿一五一十亲口说清楚。〃
檀中恕看着她,他好想把这个叛徒赶出去,但是想起像她的那个人,终于说:〃讲吧。〃
〃我无法做到你的要求,公司的损失,我愿意设法用作品抵偿。〃
檀中恕沉默一会儿。
〃我是文勤勤,一个资质普通的文艺工作者,热爱创作,性格不羁,我不配承继檀氏画廊,亦从未作此打算,为了这个可怕的任务,我心神大受困扰,无法工作,所以要求解除合约。〃
檀中恕终于说:〃请坐,勤勤。〃
勤勤见他肯承认她不是廖怡,已经大喜过望,胆子壮起来。
〃你以为我是狂人是不是?〃
〃不,〃勤勤摇摇头,〃你只是钻进牛角尖,走不出来。〃
他苦笑,没想到给一个小女孩子教训。
〃檀先生,请答应我刚才的要求。〃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叹口气。
〃勤勤,我会做得比你要求更好,你可以留在檀氏,继续创作,我保证你再不会受到任何滋扰。〃
〃真的?〃勤勤呆住。
檀中恕点点头,逝去的经已逝去,勤勤说得对,她是另外一个人。
勤勤一高兴,手舞足蹈,无限欢欣。
她为这件事不知担心了多久,好怕失业后生活有问题,更怕母亲失望,应了好梦易醒这句话。
本来应当功成身退,但文勤勤毕竟是文勤勤,她居然还有话要说。
檀中恕诧异了,他已经作出最大让步,她还要什么?
只听得勤勤问:〃你任由张怀德离开你?〃
檀中恕侧起耳朵,一时间不知勤勤说的是公抑或是私事。
〃她深爱你。〃
檀中恕这才明白勤勤竟明目张胆地干涉起他的感情生活来。
〃我可以向你保证她深爱你,你不会找到更理想的伙伴。〃
檀中恕静静地听着,以前从来没有人批评过他与张怀德之间的感情,没有人敢说一句半句,都装作不知道没看见。
〃像你这样脾气古怪的人,不易相处,放弃张怀德是非常不智的行为,你会后悔。〃
檀中恕实在忍不住,〃勤勤,你太爱管闲事了。〃
〃这并不是闲事,我认识你俩至深。〃
檀中恕说:〃有一句老掉了牙的话:感情是双方面的。〃
〃你也爱她呀,你不知道吗?〃
檀中恕看着勤勤,真不可思议,这陌生的少女闯入他们的生活,忽然似懂非懂地担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