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鲁哀公谓孔子曰:‘有人好忘者,移宅乃忘其妻。’孔子曰:
‘又有好忘甚于此者,丘见桀、纣之君乃忘其身。’愿陛下每
以此为虑,庶免后人笑尔。”
贞观十四年,太宗以高昌平,召侍臣赐宴于两仪殿,谓房
玄龄曰 :“高昌若不失臣礼,岂至灭亡?朕平此一国,甚怀危
惧,惟当戒骄逸以自防,纳忠謇以自正。黜邪佞,用贤良,不
以小人之言而议君子,以此慎守,庶几于获安也。”魏征进曰:
“臣观古来帝王拨乱创业,必自戒慎,采刍荛之议,从忠谠之
言。天下既安,则瓷情肆欲,甘乐谄谀,恶闻正谏。张子房,
汉王计画之臣,及高祖为天子,将废嫡立庶,子房曰 :‘今日
之事,非口舌所能争也。’终不敢复有开说。况陛下功德之盛,
以汉祖方之,彼不足准。即位十有五年,圣德光被,今又平殄
高昌。屡以安危系意,方欲纳用忠良,开直言之路,天下幸甚。
昔齐桓公与管仲、鲍叔牙、宁戚四人饮,桓公谓叔牙曰 :‘盍
起为寡人寿乎?’叔牙奉觞而起曰 :‘愿公无忘出在莒时,使
管仲无忘束缚于鲁时,使宁戚无忘饭牛车下时。’桓公避席而
谢曰:‘寡人与二大夫能无忘夫子之言,则社稷不危矣!’”太
宗谓征曰 :“朕必不敢忘布衣时,公不得忘叔牙之为人也。”
贞观十四年,特进魏征上疏曰:
臣闻君为元首,臣作股肱,齐契同心,合而成体,体或不
备,未有成人。然则首虽尊高,必资手足以成体;君虽明哲,
必藉股肱以致治。《礼》云:“ 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心
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书》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
庶士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然则委弃
股肱,独任胸臆,具体成理,非所闻也。
夫君臣相遇,自古为难。以石投水,千载一合,以水投石,
无时不有。其能开至公之道,申天下之用,内尽心膂,外竭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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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35·
肱,和若盐梅,固同金石者,非惟高位厚秩,在于礼之而已。
昔周文王游于凤凰之墟,袜系解,顾左右莫可使者,乃自结之。
岂周文之朝尽为俊乂,圣明之代独无君子者哉?但知与不知,
礼与不礼耳!是以伊尹,有莘之媵臣;韩信,项氏之亡命。殷
汤致礼,定王业于南巢,汉祖登坛,成帝功于垓下。若夏桀不
弃于伊尹,项羽垂恩于韩信,宁肯败已成之国, 为灭亡之虏
乎?又微子,骨肉也,受茅土于宋;箕子, 良臣也,陈《洪
范》于周,仲尼称其仁,莫有非之者。《礼记》称:“鲁穆公问
于子思曰:‘为旧君反服,古欤?’子思曰:‘古之君子,进人
以礼,退人以礼,故有旧君反服之礼也。今之君子,进人若将
加诸膝,退人若将队诸渊。毋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
礼之有?’”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忠臣之事君如之何?”晏
子对曰 :“有难不死,出亡不送。”公曰“裂地以封之,疏爵
而待之,有难不死,出亡不送,何也?”晏子曰 :“言而见用,
终身无难,臣何死焉?谏而见纳,终身不亡,臣何送焉?若言
不见用,有难而死,是妄死也;谏不见纳,出亡而送,是诈忠
也。”《春秋左氏传》曰:“崔杼弑齐庄公,晏子立于崔氏之门
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
‘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故君为社稷死,则死
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为己亡,非其亲昵,谁敢
任之?’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三踊而出。”孟子曰:
“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
人;君视臣如粪土,臣视君如寇仇。”虽臣之事君无二志,至
于去就之节,当缘恩之厚薄,然则为人主者,安可以无礼于下
哉?
窃观在朝群臣,当主枢机之寄者,或地邻秦、晋,或业与
经纶,并立事立功,皆一时之选,处之衡轴,为任重矣。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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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36·
虽重,信之未笃,则人或自疑。人或自疑,则心怀苟且。心怀
苟且,则节义不立。节义不立,则名教不兴。名教不兴,而可
与固太平之基,保七百之祚,未之有也。又闻国家重惜功臣,
不念旧恶,方之前圣,一无所间。然但宽于大事,急于小罪,
临时责怒,未免爱憎之心,不可以为政。君严其禁,臣或犯之,
况上启其源,下必有甚,川壅而溃,其伤必多,欲使凡百黎元,
何所措其手足?此则君开一源,下生百端之变,无不乱者也。
《礼记》曰:“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若憎而不知其善,
则为善者必惧;爱而不知其恶,则为恶者实繁。《诗》曰:“君
子如怒,乱庶遄沮,”然则古人之震怒,将以惩恶,当今之威
罚,所以长奸。此非唐、虞之心也,非禹、汤之事也。《书》
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荀卿子曰:“君,舟也,民,
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故孔子曰 :“鱼失水则死,
水失鱼犹为水也。”故唐、虞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安可不深
思之乎?安可不熟虑之乎?
夫委大臣以大体,责小臣以小事,为国之常也,为治之道
也。今委之以职,则重大臣而轻小臣;至于有事,则信小臣而
疑大臣。信其所轻,疑其所重,将求至治,岂可得乎?又政贵
有恒,不求屡易。今或责小臣以大体,或责大臣以小事,小臣
乘非所据,大臣失其所守,大臣或以小过获罪,小臣或以大体
受罚。职非其位,罚非其辜,欲其无私, 求其尽力,不亦难
乎?小臣不可委以大事,大臣不可责以小罪。任以大官,求其
细过,刀笔之吏,顺旨承风,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陈也,
则以为心不伏辜;不言也,则以为所犯皆实。进退惟谷,莫能
自明,则苟求免祸。大臣苟免,则谲诈萌生。谲诈萌生,则矫
伪成俗。矫伪成俗,则不可以臻至治矣。
又委任大臣,欲其尽力,每官有所避忌不言,则为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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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37·
若举得其人,何嫌于故旧。若举非其任,何贵于疏远。待之不
尽诚信,何以责其忠恕哉!臣虽或有失之,君亦未为得也。夫
上之不信于下, 必以为下无可信矣。若必下无可信, 则上亦
有可疑矣。《礼》曰:“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
劳。”上下相疑,则不可以言至治矣。当今群臣之内,远在一
方,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臣窃思度,未见其人。夫以四海之
广,士庶之众,岂无一二可信之人哉?盖信之则无不可,疑之
则无可信者,岂独臣之过乎?夫以一介庸夫结为交友,以身相
许,死且不渝,况君臣契合,寄同鱼水。若君为尧、舜,臣为
稷、契,岂有遇小事则变志,见小利则易心哉!此虽下之立忠
未有明著,亦由上怀不信,待之过薄之所致也。 岂君使臣以
礼,臣事君以忠乎!以陛下之圣明,以当今之功业,诚能博求
时俊,上下同心,则三皇可追而四,五帝可俯而六矣。夏、殷、
周、汉,夫何足数!”
太宗深嘉纳之。
贞观十六年,太宗问特进魏征曰 :“朕克己为政,仰企前
烈。至于积德、累仁、丰功、厚利,四者常以为称首,朕皆庶
几自勉。人苦不能自见,不知朕之所行,何等优劣?”征对曰:
“德、仁、功、利,陛下兼而行之。然则内平祸乱,外除戎
狄,是陛下之功。安诸黎元,各有生业,是陛下之利。由此言
之,功利居多,惟德与仁,愿陛下自强不息,必可致也。”
贞观十七年,太宗谓侍臣曰 :“自古草创之主,至于子孙
多乱,何也?”司空房玄龄曰 :“此为幼主生长深宫,少居富
贵,未尝识人间情伪,治国安危,所以为政多乱。”太宗曰:
“公意推过于主,朕则归咎于臣。夫功臣子弟多无才行,藉祖
父资荫遂处大官,德义不修,奢纵是好。主既幼弱,臣又不才,
颠而不扶,岂能无乱?隋炀帝录宇文述在藩之功,擢化及于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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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38·
位,不思报效,翻行弑逆。此非臣下之过欤?朕发此言,欲公
等戒勖子弟,使无愆过,即家国之庆也。”太宗又曰:“化及
与玄感,即隋大臣受恩深者子孙,皆反,其故何也?”岑文本
对曰 :“君子乃能怀德荷恩,玄感、化及之徒,并小人也。古
人所以贵君子而贱小人。”太宗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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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39·
择官第七
贞观元年,太宗谓房玄龄等曰 :“致治之本,惟在于审。
量才授职,务省官员。故《书》称 :‘任官惟贤才。’又云:
‘官不必备,惟其人。’若得其善者,虽少亦足矣;其不善者,
纵多亦奚为? 古人亦以官不得其才, 比于画地作饼,不可食
也。《诗》曰:‘谋夫孔多,是用不就。’又孔子曰:‘官事不摄,
焉得俭?’且‘千羊之皮, 不如一狐之腋。’此皆载在经典,
不能具道。当须更并省官员,使得各当所任,则无为而治矣。
卿宜详思此理,量定庶官员位。”玄龄等由是所置文武总六百
四十员。太宗从之,因谓玄龄曰:“自此倘有乐工杂类,假使
术逾侪辈者,只可特赐钱帛以赏其能,必不可超授官爵,与夫
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遣诸衣冠以为耻累。”
贞观二年,太宗谓房玄龄、杜如晦曰 :“公为仆射,当助
朕忧劳,广开耳目,求访贤哲。比闻公等听受辞讼,日有数百。
此则读符牒不暇,安能助朕求贤哉?”因敕尚书省,细碎务皆
付左右丞,惟冤滞大事合闻奏者,关于仆射。
贞观二年,太宗谓侍臣曰 :“朕每夜恒思百姓间事,或至
夜半不寐。惟恐都督、刺史堪养百姓以否。故于屏风上录其姓
名,坐卧恒看,在官如有善事,亦具列于名下。朕居深宫之中,
视听不能及远,所委者惟都督、刺史,此辈实治乱所系,尤须
得人。”
贞观二年,太宗谓右仆射封德彝曰 :“致安之本,惟在得
人。比来命卿举贤,未尝有所推荐。天下事重,卿宜分朕忧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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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40·
卿既不言,朕将安寄?”对曰 :“臣愚岂敢不尽情,但今未见
有奇才异能。”太宗曰:“前代明王使人如器,皆取士于当时,
不借才于异代。岂得待梦傅说,逢吕尚,然后为政乎?且何代
无贤,但患遗而不知耳!”德彝惭赧而退。
贞观三年,太宗谓吏部尚书杜如晦曰 :“比见吏部择人,
惟取其言词刀笔,不悉其景行。数年之后,恶迹始彰,虽加刑
戮,而百姓已受其弊。如何可获善人?”如晦对曰 :“两汉取
人,皆行著乡闾,州郡贡之,然后入用,故当时号为多士。今
每年选集,向数千人,厚貌饰词,不可知悉,选司但配其阶品
而已。铨简之理,实所未精,所以不能得才。”太宗乃将依汉
时法令,本州辟召,会功臣等将行世封事,遂止。
贞观六年,太宗谓魏征曰 :“古人云,王者须为官择人,
不可造次即用。朕今行一事,则为天下所观;出一言,则为天
下所听。用得正人,为善者皆劝;误用恶人,不善者竞进。赏
当其劳,无功者自退;罚当其罪,为恶者戒惧。故知赏罚不可
轻行,用人弥须慎择。”征对曰 :“知人之事,自古为难,故
考绩黜陟,察其善恶。今欲求人,必须审访其行。若知其善,
然后用之,设令此人不能济事,只是才力不及,不为大害。误
用恶人,假令强干,为害极多。但乱世惟求其才,不顾其行。
太平之时,必须才行俱兼,始可任用。”
贞观十一年,侍御史马周上疏曰 :“治天下者以人为本,
欲令百姓安乐,惟在刺史、县令。县令既众,不可皆贤,若每
州得良刺史,则合境苏息。天下刺史悉称圣意,则陛下可端拱
岩廊之上,百姓不虑不安。自古郡守、县令,皆妙选贤德,欲
有迁擢为将相,必先试以临人,或从二千石入为丞相及司徒、
太尉者。朝廷必不可独重内臣,外刺史、县令,遂轻其选。所
以百姓未安,殆由于此。”太宗因谓侍臣曰 :“刺史朕当自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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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 ·41·
择;县令诏京官五品已上,各举一人。”
贞观十一年,治书侍御史刘洎以为左右丞宜特加精简,上
疏曰 :“臣闻尚书万机,实为政本,伏寻此选,授任诚难。是
以八座比于文昌,二丞方于管辖,爰至曹郎,上应列宿,苟非
称职,窃位兴讥。伏见比来尚书省诏敕稽停,文案壅滞,臣诚
庸劣,请述其源。贞观之初,未有令、仆,于时省务繁杂,倍
多于今。而左丞戴胄、右丞魏征并晓达吏方,质性平直,事应
弹举,无所回避,陛下又假以恩慈,自然肃物。百司匪懈,抑
此之由。及杜正伦续任右丞,颇亦厉下。比者纲维不举,并为
勋亲在位,器非其任,功势相倾。凡在官寮,未循公道,虽欲
自强,先惧嚣谤。所以郎中予夺,惟事咨禀;尚书依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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