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大当家醒来。”项点脚说。
“有什么事不能天亮说?”卢辛坐起来,“是不是挪窑子的事?”
“是。”
“你的意思连夜就走。”
“趁天没亮,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林田数马就休想找我们的麻烦。”
“对,人不知鬼不觉。”卢辛说。
卷四 狼众食人
狼众食人,人众食狼。——汉族谚语
13
剩下的时间,独眼老狼很难熬。
太阳凝固在飘浮汉白玉颜色一样云朵的天空,余辉从云的罅隙中筛下,草原出现深浅不一的色调,风使色彩变化多端……干爽、燥热的气息弥漫着,蚂蚁鸟躲在树下悲伤地哀叫。
独眼老狼一动不动,死了一般。它瞪太阳一眼,下意识地翘起尾巴,时常把尾巴当成鞭子,不过抽打的是月亮,而不是太阳。尾巴够不到太阳,真的能够得着太阳就惨了,肯定要撕毁它。
盼着,等着太阳落山。
过去的年代里,当地平线被夜色淹没的时刻,亲切的蹄音由远而近,母亲黑眼圈就带着食物回来,用它的胃带回来。
独眼狼已经懂得向母亲要食物吃的方法,用湿润的舌头舔母亲的嘴巴。母亲懂得儿子愿望,弓起身,将胃里的东西吐出来。
有一回,黑眼圈捕食很不顺,走遍山冈也没见到一只野兔或鼠类。它回来,儿子又向母亲要食物。
母亲朝外吐食物的痛苦状,独眼老狼永难磨灭。这是一次艰难的给予!
黑眼圈只捕到一只鹌鹑的幼鸟,它自己一天没进食,当幼鸟滑落胃时,消化器官本能地要消化食物。它阻止消化,因为消化了回到家里就吐不出来了。
阻止消化黑眼圈做到了,站在嗷嗷待哺的幼崽前,它拼命朝外吐食物。大概是食物太小了,怎么也吐不出来。
儿子饥饿的目光刺激黑眼圈努力,它吐啊,母亲伟大的吐!一团红色的东西从母亲的嘴里吐出,独眼狼吃下去,连同母亲的血一起吞吃下去。
黑眼圈马上虚弱下去。
独眼老狼从小倍受母亲的疼爱,至今记忆犹新;父亲粗腿狼王的印象却模模糊糊,这与过早地离开它有关。
独眼老狼很小的时候,捕杀马驹时父亲被畜主快枪击中身亡。一直到自己能独立打食前,始终和母亲黑眼圈在一起,在它暖乎乎的腹下,多次化险为夷,躲过猎人布下的陷阱,也躲过苍鹰追杀。总之,在母亲身边那段日子无忧无虑,充满童年的欢乐。
一年秋天,黑眼圈带上儿子离开故穴,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独眼老狼不知母亲带自己去做什么,出于对母亲的惧怕也只好乖乖地跟它走。
一天,两天,三天……路上遇到许多小动物,黑眼圈无动于衷,仍旧朝前走。
尽管它们很饿,没有母亲的指令,它绝对不敢擅自捕猎。又饥又累,真想停下来歇息,母亲逼迫的目光令它畏惧,走,咬牙朝前走。
几日后,在一片荒坡上停下来。
独眼老狼觉得环境十分陌生,莽苍的山林从未涉足过。它自问:“这是哪呀?”
黑眼圈登上一座山顶,忽然变得严肃,凝望对面的山许久,许久……突然照身边的独眼老狼的脖子狠咬一口。
独眼老狼顿时眼冒金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独眼老狼被一阵嗥叫声惊醒。满天星斗,周围空荡荡的,脖子的血迹未干。
独眼老狼发现母亲不在身边,它嚎啕,它呼唤,荒原没有母亲的回声。
嗷呜!——
独眼老狼的叫声,引来一群狼,它们连拖再拽的把它带到香洼山上,安置在一个宽大的洞穴里。
一只嘴巴很长的狼温湿的舌头舔独眼老狼的伤口,血止住了,伤痛也减轻了。
独眼老狼在它孩提时代结识了狼王尖嘴巴,是狼王将它养大。
后来,它们俩成为仇家。
在没成为仇家之前,它们俩相处得很好。
独眼老狼常常想念母亲黑眼圈,一个事实它永远也不知道:当年黑眼圈为作粗腿狼王的新娘,与短尾狼牙齿对牙齿地决斗,终未打败对方而离开族群领地,现在又把儿子送回老巢,自己再次悄然离去,为什么啊?
黑眼圈走了,留下独眼老狼,这是一个难以破解的谜。
后来独眼老狼在狼群里长大了,也曾到过故穴寻母,窝里空空,阴湿的洞壁泥土塌落,浓郁的霉味儿表明黑眼圈很久没有住过了。
母亲黑眼圈到底到哪里去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独眼老狼渴望见到生母的愿望愈加强烈。
两年后,独眼老狼打败了尖嘴巴狼王,自己当上狼王,再次钻回母亲住过的洞穴,见到一具白花花的骨骼,气味告诉它,这是死去的母亲黑眼圈。
独眼老狼慢慢撤出洞去,扒土,封埋洞口,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它填死了洞穴,而后又将上面的暄土踩实。它没立即离开,蹲在母亲坟前良久。
黑眼圈把儿子独眼老狼送回领地,便孤零零返回老巢。孩子长大了让它回到族群去,是它的心愿,现在实现了愿望。但它欣慰过后,是深深的思念,和儿子一起生活的日子苦是苦了点,天伦之乐总是赶走了苦难,它们相依相偎在一起,共同抵御关东严寒和缺食少物的冬天。儿子成了精神支柱,它的命运多灾多难,竞选狼王后没成功,心就灰丧下去,孤寂中邂逅粗腿狼王,荒凉的心房射进一束阳光,尤其是一个新的生命在腹中蠕动,俱灭的万念,一一被燃起,儿子独眼成为它生活的全部,生命的全部。
洞内现在只剩下自己,黑眼圈无穷无尽的怀念,怀念爱子,怀念族群里那些快活的日子,它昏花老眼里盈满忧伤的泪水。这个充满血腥残酷的世界上,唯一的寄托倏然丧失,余下的岁月,将找不到投情对意的知己,更何况亲人同伴。强烈的自尊心驱使,它宁死也不肯回到族群去,尽管它心明镜似的,群体对于生存是多么重要啊!
饥饿、孤独、郁闷、迷惘,黑眼圈在百般折磨中死去。
面对母亲的坟墓,独眼老狼流下哀伤的泪。诚然,狼有泪不轻弹,除非遭受巨大创伤和痛苦。
原本很脆弱,还有那么点善的独眼老狼,经过几次血淋淋的教训后,它的心变得铁硬,性格刚毅,狼的刚毅就意味着凶残。
14
“跑啦?”韩把头从蒙着狼皮的椅子上直起身子,那情形就像从一只狼背上下来。
“比受惊兔子跑得还快。”吴双从腰间解下烟口袋,捻上一锅儿,点着狠吸几口,似乎把愤恨吸进去,再吐出来就是轻蔑:“可跑了和尚跑了庙吗?你们能离开爱音格尔?”
“你说的对,卢辛是只受惊的兔子,怕了才跑的。”韩把头说。
还没从失去刘五的痛中走出来的韩把头,极不冷静地要找花膀子队报仇,先派吴双去寻他们的踪迹。
吴双当过胡子,深谙此道,找到胡匪没问题。他换了一身行头,纯粹庄稼人打扮,骑马进入荒原……
吴双找到了花膀子队的老巢,但已是空荡无人。
“灶坑里还有火星,他们走的时间不长。”吴双说,他磕去烟灰,用嘴连啯带吹地通透下烟袋杆,而后插入烟口袋,缠好掖进腰间,问:“我是不是继续找花膀子队?”
韩把头片断沉吟,说:“先不去了,有屁股不愁打,这笔账先记着,日后再找他们算。吴双,我们去捉海冬青(一种猎鹰)……”
15
奉天满铁医院的一间高级病房里,眼科专家生田教授和林田数马进行如下的谈话。
“生田君,我的眼睛……”
“对不起,我们尽其所能了,伤情不容乐观。”
“能保住吗?”林田数马问。
“没有这个可能,弹片嵌入眼体,需马上摘出眼球。”
“我不想结束军人生涯……不想!生田君,求你帮助我。”
“我们会竭尽全力保住你的左眼,右眼是保不住了,不马上摘出右眼球,它一旦感染还要殃及左眼。”
“生田君。”
“有话请讲。”
“你在国内做过几例眼球移植手术,而且很成功,我想……我能否移植眼球?”
“这?”生田教授为难,“不是十分容易做到。”
“差什么?”
“比如满铁医院的条件不及国内的医院,最大难题是没有活体可供移植。”
“你说的活体是人的眼球吧?”
“是,不好遇到捐献者,目前我们医院还没有捐献者的登记。”
室内沉默了一会儿,只短短的一会儿,开口的是林田数马:“眼球没问题。”
“噢?”
“搞到眼球没问题。”林田数马很把握地说,“如果有了眼球,手术全靠你啦。”……
生田教授走出林田数马的病房,在走廊里的小松原迎上去。
“舅舅,怎么样,队长的眼睛怎么样?”
生田教授没回答外甥的问话,说:“你们的队长叫你进去。”
“哎。”
“小松原。”生田教授说,“晚上到家里来吧,舅妈要给你做鳗鱼炒饭,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谢谢舅妈,我晚上过去。”
“等着你,早一点啊。”生田教授说。
小松原动作极轻地走进病房。
“队长。”
“坐,坐近点。”林田数马和善地。
小松原把椅子往病床前拉了拉,靠近林田数马,瞅他包着纱布的眼睛。“没问题吧,队长?”
“问题大啦。”林田数马说。
“我舅舅怎么说?”
林田数马情绪低落,说:“右眼是保不住了。”
“啊?”小松原惊愕。
林田数马说:“你不愿意让我瞎一只眼睛吧?”
“当然不愿意。”
“那好,你帮帮我。”林田数马循序渐进地表达。
“我?”
“只有你能帮助我,使我不成为瞎子。”
小松原呆然地看着队长,几次想站起来,都被林田数马按下。“我不知怎么帮助队长?”
“听我对你说……”
满铁医院的大院里,生田教授一家为小松原的到来忙碌着,生田夫人在厨里指点着做鳗鱼饭。
客厅里,小松原和舅舅生田教授喝茶。
“小松原,你脸色很不好。”生田教授见外甥今天有些不对劲儿。
小松原极力掩饰,苍白的脸还是把什么都暴露无遗。
“到底怎么回事?”生田教授追问。
小松原迟疑不决。
“有什么事情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生田教授说得很诚恳。
“舅舅,队长给我一个任务。”小松原有些哭腔,“我实在完成不了这个任务。”
“什么任务?”
“他命令我搞到一颗眼球。”
“啊!林田数马要你弄一颗眼球?”
“鲜活的……舅舅,我不能那样做啊!”小松原说着说着哭起来,“从一个活人的眼睛里抠出眼珠,我下不了这个手。”
“谁都下不了这个手,有一点人性的人都下不了这个手。”
“舅舅,队长还要求必须是一个年青人的,一个女孩子的。”
“这又为什么?”
“他说换上一只女孩子的眼珠,体验一下她们是如何看男人,那样一定很有趣。”
“有趣?”生田教授有些气愤,“一个健康的女孩子,给抠掉眼球,仅仅为了有趣?”
小松原向舅舅讲了令人发指的他们队长林田数马的暴行。
林田数马吃火车司机肝脏的事发生在去年秋季,接到上级命令的林田数马,在亮子里火车站将一司机截获,罪名是“通匪”。
守备队部的一间密室,正发生着狼群里的故事。一只动物如果活着被带回洞穴,目的就不单单为了果腹,凶残者把杀戮当成乐趣。
林田数马有一特殊的癖好——听人痛苦惨叫。火车司机却是一个死也不叫一声的人,这大大扫了守备队长的兴。
小松原不敢看受刑的场面,他躲到炮楼里。晚饭的时候林田数马叫他陪着用晚餐,二十三岁的经历当中,他第一次吃人肉宴。
烹调后的人肉端上桌,小松原很陌生,是什么肉从来没见过。
“来,”林田数马夹起一块肝蘸了辣根儿,“吃吧,美味的狼肝。”
小松原没吃过狼肝,狼腿肉他倒吃过,和狗肉没什么区别,甚至比狗肉要细嫩。他夹起一块肝学着队长的样子,蘸了辣根儿,将肝送到口中,咀嚼着。
“味道怎么样?”
“香,有点腥。”小松原蒙在鼓里,“狼肝很腥。”
“腥就多蘸辣根儿。”林田数马亲自夹块肝送到小松原的碗里,“吃惯就不感觉腥啦。”
小松原吃了第二块肝。
林田数马忽然大笑起来。
小松原愣怔地看着队长,感到莫名其妙。
“看来人变成狼很容易哟!”林田数马望着小松原,说,“连我们的小松原也能吃人啦。”
“吃人?”小松原脑袋顿时就大了。“我吃人?”
“是啊,吃人的感觉也没什么特别,人肝和猪肝、狗肝没什么两样。”林田数马笑,得意忘形。
“哇!”小松原猛然呕吐起来。
咣当!生田教授墩碎手里的茶杯:“岂有此理!”
“舅舅,队长说选我去吃那个火车司机的肝,是看我在队里胆最小,连一只鸡都不敢杀……舅舅,我不想当兵了,我想回家。”
“这可不行,兵役没有服完,你擅自离开部队,那就是逃兵,守备队惩处逃兵历来都是很严厉的。”生田教授说。
“可是我不走怎么行啊!队长逼我去抠一女孩的眼珠。”小松原走投无路的样子。
“眼球的事,我们共同来想办法。”
16
花膀子队风风火火地向荒原深处走,他们的第二个秘巢在人迹罕至的大漠里。
行进到一座土坨,卢辛对项点脚说:“你带好弟兄们,我回来前不要去踢坷垃(抢劫)。”
“大当家的你放心去吧,我照你的吩咐做。”项点脚说。
“再见弟兄们!”卢辛按照关东风俗,确切地说按匪行的风俗,抱拳和全队人告别。
“一路顺风!”众匪道。
卢辛坐骑的鞍子上还连着一匹马,那匹马空鞍驮着狼皮。
“挑(走)!”项点脚胳臂一挥。
花膀子队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