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的世界里,识别亲疏的方法,时常通过气味。
狼孩愣然,辨别这种气味,某些地方和狼母亲相似……他无法理解索菲娅怎么会有如此气味,有这种气味的动物不能伤害。
狼孩调动他的全部思维,想索菲娅要去哪里?他的目光放远,看见远处的山间有灯光闪烁,像跳跃的幽幽鬼火。
嗥叫,狼孩用嗥叫来通知灯光处的人类。
嗷呜——!
狩猎队的一间屋子里,韩把头和老姚躺在火炕上抽烟,室内很暖和。
“我看见的很像人,简直太像!”老姚说。
韩把头深吸一口烟,吐出后说:“香洼山的蹄印,是狼和人在一起。”
“这么说,狼群里有一个人。”
“目前也只能这样解释啦。”韩把头对和狼在一起的脚印,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老姚闪烁其辞。
韩把头望着老姚:“嗯?说吧!”
“会不会是根儿?”
“噢?”韩把头愣怔。
“根儿掉下爬犁,让狼给叼走,狼哺养他长大。”
韩把头对老姚的大胆猜想表示赞同,看见奇怪的人脚印他就这么想了。索菲娅活着,儿子根儿下落不明,狼有可能……老姚的看法和自己不约而同。
嗷呜——!
“我听到狼叫。”老姚说。
韩把头抬头望眼窗户,说:“声音离我们很近。”
88
小松原跳下山崖,并没摔死,一条腿摔断了。
地面上厚厚的落叶救了他一命,年复一年的落叶积得很厚,面包一样,他毕竟是从几十米的高处落下,只摔断了一条腿,也就万幸了。
站起来已不可能,如此躺在积雪的地上,晚上肯定会冻僵的。还能侧身扬起头,他看见离自己几米远的地方,也有一个树洞。这个树洞和悬崖上的树洞不同,此树洞是树根形成的。进到里边也可避避风寒。
问题在于他动弹不得,断腿现在很疼,他吞掉白发老人给他的罂粟果。
“你把它带身上,在山里随时都可能受伤,止痛效果很好。”白发老人说。
小松原的衣袋里终日带着几颗成色很好的大烟葫芦头——罂粟果,今天派上用场。
“爬过去!”小松原咬咬牙,他要趁麻醉还没过劲儿,一寸寸地爬向树洞,“它在场就好了,说不准能帮自己一把。”
花斑狼寸步艰难地攀登上山顶,到树洞来找小松原,给他送来一只野兔。树洞里空空的,被翻动得零乱。
“他去了哪里?”花斑狼想。
花斑狼发现了脚印,嗅一嗅,是它要找的小松原气味。
顺着气味寻觅下去,花斑狼准确无误地找到山崖边,气味到此中断。花斑狼朝崖底望,狼跟踪猎物的经验告诉它,他跳崖啦。
花斑狼决定到悬崖绝壁下面去找小松原,先埋藏起来那只兔子,它没直接跳下去,绕过一道山脊,便进入谷地。
花斑狼到跟前,树洞里的小松原正嚼罂粟果,最后的两只罂粟果。他不知道断腿再疼,该怎么办?
“你来啦。”小松原对花斑狼说。
花斑狼望着被血模糊的左腿,想着什么。
“我受伤啦。”小松原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花斑狼没回答他的问话,起身跑向森林。
“喂,你去哪儿?”小松原问。
花斑狼头没回,身影消失在白雪皑皑的林木间。
不久,花斑狼叼回树根样的东西,放在小松原面前。
“这是什么呀?”小松原问。
花斑狼做了个示范动作——嚼了嚼树根样的东西。
“噢,你弄回草药是吧?”小松原顿悟。韩把头对他说过,狼要是负伤,它会找到草药自己疗伤,包括接骨这样的难症。
小松原不认得狼叼来的草药叫什么名,他送入口中咀嚼,没特殊的味,微苦,嚼下去发黏像牛皮糖。
花斑狼等小松原嚼完最后一截草药,离开。
夕阳走入谷地,林田数马一行疲惫不堪的身影在红色中虫子一样爬行。
“回去!”林田数马下令收兵。
宪兵在林田数马带领下,又搜寻一天,仍不见小松原踪影。
“小松原跳下崖,是不是叫狼给吃掉。”曹长大竹心想,只是不敢说,队长坚持搜山,他就跟着搜。
回到营地,眼前发生的景象,令人大吃一惊。
营地遭到洗劫,血腥的洗劫。
留在营地的那个宪兵脸面朝下倒在地上,三八大盖枪摔出老远,脖子给什么动物咬断。
“狼!”林田数马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狼在大白天袭击营地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林田数马命令人埋葬死去的宪兵。
接下去,林田数马更感到不可思议,他发现自己的鸭绒睡袋不见了。他迷惑不解:“狼偷一个睡袋干什么?”
小松原蜷缩一团,夜里的山风很硬如钢针刺骨一样疼痛。嚼了花斑狼叼来的草药,伤痛大大减轻,至少他能够忍受的程度。他此时要抗拒的是风寒。
嚓!嚓嚓!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松原顺着脚步声方向,见到一片黢黑的物体移动过来。
“是什么呀?”
花斑狼将一只睡袋放在小松原面前,他惊讶得半天没闭上嘴:“天哪,你从哪儿弄来的啊?”
花斑狼喘息着,它背驮着一只睡袋远比一只山羊沉重,驮一只羊它一口气可跑上几十里路,这睡袋不只从它背上落下多少回。
花斑狼是在寻找猎物时碰到宪兵营地的。其实,这个营地只有四顶行军帐篷,林田数马的帐篷要比他的士兵帐篷宽敞一些。
留下的一名宪兵负责看守营地,他一直站在林田数马的帐篷前,重点保护队长的宿处。
花斑狼悄无声息地接近宿营地,借着树木掩护,观察营地的情况,在确定只是一个人,就发起了袭击。
宪兵坐在一堆干草上,长枪抱在怀里,用一把小锉打磨他的指甲。林田数马带队出去就要一天,他要寻找些事来打发漫长的时间。没有什么人会到香洼山来,即使到香洼山,也没人到人迹罕至的山谷里来,因此,宪兵很放松。
花斑狼拿出偷袭猎物的高超本领,紧贴着帐篷从背后猛扑上去,毫无防备的宪兵给狼咬住脖子,枪被摔出很远。
花斑狼咬断宪兵的脖颈,看他抽搐的四肢松软下去……才松开咬得发酸的牙齿。它钻进林田数马的帐篷,叼起睡袋,像偷只羊那样甩到背上,跑回小松原藏身的地方。
“狼叼走睡袋干什么?”林田数马满脸疑问。
卷二十三 狼孩的故事
羊和狼住不进一个圈里,鸡和鹞子住不进一个窝里。——藏族谚语
89
嗷呜——!
“这狼怎么啦?一直叫个不停。”老姚说。
猎人听出不是狼祭月。
“听上去声音发颤。”老姚又说。
嗷呜——呜——!
韩把头磕去烟灰,收起烟袋插入烟口袋里,说:“我们看看去。”
老姚跟着韩把头出院,他们俩手握着枪。
嗷呜——呜——!
“叫上几个弟兄吗?”老姚问。
“不用,它在院子附近。”韩把头走在前边,提了一盏马灯。
狼孩见灯光摇晃着移动过来,逃到一边,观察动静。
“在这儿,好像是一个人。”韩把头举高灯,让灯光照射得更远一些。
老姚说:“是个女人。”
“啊!是她!”韩把头惊愕。
“索菲娅怎么在这儿?”老姚大惑。
韩把头手指放在索菲娅的鼻子下试了试:“她活着。”
老姚朝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他说:“狼是在这儿叫,它们并没伤害她。”
很快,索菲娅躺在韩把头的火炕上,渐渐苏醒过来。
“我来找你。”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韩把头,说。
“你躺在林子间。”韩把头说。
索菲娅回忆吓晕倒前见到的:“有一只狼……”
韩把头摇摇头,将信将疑:“它没咬你。”
“怪了,明明看见它躲在石头后面啊!”索菲娅描述当时的骇人情形,情绪有些激动。
“这件事慢慢再说,你饿了吧,给你弄点吃的吧?”韩把头关爱地说。
“我真饿了。”她说。
“擀碗荞面条,咸黄瓜卤怎么样?”
“我顶爱吃黄瓜卤荞面条。”
狼孩看清两个人背走索菲娅,离开玻璃山,走过树桥,回香洼山去。他没回洞,继续寻找猎物。
穿过一片密匝匝的树林,狼孩看见了那棵有洞的树,就来到树下。黑暗的树洞里会不会藏匿什么猎物?
狼孩毕竟不是狼,他看不清树洞里的东西,只能凭借鼻子闻,没有生命的气息,倒是有股肉的味道。
树洞里有肉!
狼孩喜悦,不顾一切地爬进树洞,在黑暗中摸索,终于找到藏在树裂缝里的一条干狍子肉。
“想我了吧?”黑暗中她问,没等他回答,说:“刚才,看出来你很想我。”
刚才火炕上,韩把头重温与索菲娅初次的夜晚。
“想你四年!”他说。
“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找我们娘儿俩。”
他们有说不尽的话,一直说到太阳照红窗户纸。
“我们的根儿可能还活着。”他说。
“啊,他在哪儿?”
“狼群里!”
“你说根儿和狼在一起?”
“昨晚你遇见的大概就是他。”
索菲娅猛然坐起来:“怎么会呢?”
韩把头讲了他见到的人脚印和老姚见到的人形动物,联系到索菲娅的经历,得出根儿是狼孩的结论。
“根儿和狼在一起?”索菲娅为儿子的生命忧虑起来,她无法想象一个孩子跟狼生活是什么样子,“他吃生肉?”
“像狼一样吃活的东西。”韩把头知道狼怎样进食。
“冬天他穿衣服吗?”索菲娅一切从人的生活方式想问题。
“狼怎么会穿衣服?”韩把头说,“狼靠厚厚的皮毛过冬。”
“可是根儿不长毛啊!”索菲娅忧心如焚。
韩把头与动物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了解动物的习性,飞禽走兽都靠自身的皮(羽)毛来抵御风寒,可是狼孩根儿如何过冬他说不清。狩猎队把头没见过狼孩豹孩,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根儿一定变成了狼。”索菲娅说。
“狼?人怎么会变成一只狼。”
索菲娅明白关东的冬天,有时牛都会冻死,民间称为冻死牛天气。一头牛能冻死,不穿衣服的小孩还不冻死?根儿没被冻死,只一种可能,他生出毛,和狼一样的毛。浑身是毛,又吃生食活物,他不就成为一只狼啦!
韩把头望着索菲娅,见到她忧郁的神情,想劝慰她,不知说什么。他觉得安慰一个女人最好是拥抱她。于是,他抱住她,紧紧地拥抱。
索菲娅微微颤抖的身子在韩把头怀里渐渐平静下来,她的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蓦然间她便有了依靠的感觉,有傍座大山的感觉。
“其实,根儿不是你的儿子。”索菲娅忏悔,“我没对你说实情。”
“我知道!”
韩把头的回答令索菲娅惊讶,她一直以为他不知道她怀的是卢辛的孩子,今天她想把隐瞒几年的秘密告诉他,求得他的原谅,不料他却早已知道这个秘密。
“我曾计划杀了你。”
“我知道!”
“啊,你怎么知道的?”
“你在梦中不止一次喊着要杀掉我,还有林田数马……”韩把头说,“我理解你,都是为卢辛报仇。”
“你什么都知道。”索菲娅喃喃地说。
“搁在我身上,我也会像你这么做的。”韩把头这样说,等于婉言地原谅了她。从她的话语中听出她不再想杀他,现在该是他向她忏悔:“我本与卢辛无怨无仇,杀他是受人挑唆。”
“林田数马。”索菲娅说。
“花膀子队抢走了白狼皮,还杀死了我的弟兄……”韩把头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索菲娅对韩把头最后的一点恨也烟消云散,她极女人地和他亲近:“我给你生个儿子。”
“唉!”韩把头一声悠长的叹息。
90
大红骡子在先,一匹骠勇的三河马紧随其后,跋涉了数日,朴美玉比上一年更早些离开荒原。
“大哥,你说话要算数。”已出落成半大小子的朱洪达按按腰间的匣子枪说。“到魔鬼沼就让我挂柱。”
“当然。”朴美玉答应。
魔鬼沼的一处空地上,拜香仪式庄严地进行。
二龙戏蔓向香槽子每插一根香就念一句:
我今来入伙,
就和兄弟们一条心。
如我不一条心,
宁愿天打五雷轰,
叫大当家的插了我,
我今入了伙,
就和兄弟们一条心。
不走露风声不叛变,
不出卖朋友守规矩。
如违反了,千刀万剐,
叫大当家的插了我!
朱家少爷——二龙戏蔓挂柱成为真正胡子。
“记住了吗?我们是……”朴美玉问。
“我们是兄弟!”二龙戏蔓记住挂柱时的誓词,要生死相随。
他们夜宿一座土丘的避风处,铺上狼皮狐狸皮,把二龙戏蔓安顿下,牵过骡子,磕磕它的前腿它便领会了主人的命令,乖乖地趴在二龙戏蔓身旁,朴美玉枕枪合衣睡在一边。
高远的夜空寒星闪闪,野狼对月的哀嗥,增添了荒原的恐怖气氛。朴美玉许久未能睡着。每年她都要经过这里,望星望月,生出感慨,又是一年过去。那年,他们一起并排躺在土丘上望望星星,多少绵绵情话,两人说不完道不尽,每每想起这些,朴美玉鼻子就发酸,低声啜泣,她怕哭声惊醒小家伙,尽量忍着。过了些时候,她把一件衣服盖在二龙戏蔓身上掖严,悄悄离开,直奔坨子西坡。
这次二龙戏蔓并没真睡,先前偷偷陪着朴美玉落泪。近来他发现了两个秘密:朴美玉夜半常常哭泣,还有她的奶子很大,特像娘的奶子。强烈的好奇心和揭秘心理促使他装睡,她前边走他尾随其后,始终保持一定距离。
穿过一片小树林,朴美玉顿足伫立一个土包前,像似一座坟,她低声说:“美玉来看你,国有。”
坟里一定是她的亲人,她来凭吊。国有是谁?二龙戏蔓还弄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