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还是绿色。
大青骡子在绿色间寻找同类——食草的驴、马、骡,一个踪影都没见,无数生命的声音踏着草尖传来,只是没有同类的。
一列火车正通过草原,大青骡子看到行走的铁家伙冒着烟,对它产生浓厚兴趣,想追赶过去。也不知是大青骡子顽皮,还是韩把头粗心大意,它没费事就挣脱了羁绊,脱离绳子的束缚后朝火车方向跑去。
望山跑死马,大青骡子看着火车离得不远,不停地奔跑却到不了火车跟前,而且越拉越远,直到它听见一声枪响。
砰!脆脆的声音。
大青骡子猛然站住脚,狩猎队有素的训练,枪响后就不能乱来,必须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
小松原的枪口从空中落下来,刚才他钻出地堡,朝天开的枪。
一头大青骡子闯进禁区,铁路线两侧百米内不准有擅入者,人和一切动物。铁路旁一个连一个的地堡昼夜有守备队员把守,黑洞洞的射口正对着划定的禁区。
大青骡子不知道自己进入射程,小松原发现后枪口瞄向它,他没扣扳机,漂亮的大青骡子让他不忍杀害,这是他有生以来见到最好的骡子。守备队员巴不得有家畜闯入,借机开枪杀死,可以改善伙食,吃顿骡子肉也不错。
朝天鸣枪表明小松原不打算杀掉大青骡子,开枪正是吓跑它。
大青骡子是猎人的坐骑,对枪声的理解不同于其它家畜,放在其它家畜身上听见枪声恐惧、惊慌,接着便逃之夭夭。大青骡子习惯枪声,还喜欢枪声,听到枪声非但不退缩,反倒英勇起来,它纹丝不动。
小松原朝天鸣了第二枪。
平静的荒原被霍然的两声枪响打破,传向远方后的效果是,守备队部听到铁路线上的枪声,有人立即报告队长:
“队长,有枪声。”
“哪里打枪?”林田数马问。
“南边铁路……”
林田数马稍作思考,带上几名士兵觅枪声而去。
韩把头是寻找坐骑大青骡子半路上听见枪声而加快了脚步的。拴大青骡子的草地,只剩下长长的绳子,检查绳子他得出这样结论:抹套子(挣脱)跑掉,排除盗贼所为。
顺着蹄印寻踪觅迹是韩把头的看家本领,他准确无误地沿着大青骡子的印迹找下去,很快来到铁路线旁,看到举枪的小松原和耸立着的大青骡子,一愣。
叫大青骡子到自己身边来很简单,打个唿哨它就会跑过来。他没这样做,是没弄清情况,倘若小松原要开枪射击,这一召唤骡子,反倒会激怒他开枪,毕竟是大青骡子擅入禁区,日本人租借地的草是那么好吃的吗?他不止一次见到守备队员枪杀闯入的家畜,尔后没收。
大青骡子凶吉未卜啊!
小松原发现韩把头呆愣在壕沟外边,这道半人深的土壕是警戒线,里边便是日本人的满铁租借地,大青骡子是追赶火车越过壕沟的。他望向韩把头,猜出他是骡子的主人。
韩把头有两个超人的本领:一个是看脚印寻找动物,另一个是看动物的眼睛知道它想什么。无数猎物在枪口下,各种眼神望着他……小松原的眼色让韩把头看到友善和饶恕,因此断定他不会杀大青骡子。
“太君,太君!”韩把头脚踩壕帮,同小松原搭话:“我的骡子。”
小松原完全放下枪,往韩把头这边走了走,说:“你的骡子?”
“是,是!”韩把头代替大青骡子道歉:“对不起太君,它哑巴畜牲不懂规矩,乱跑乱闯……我回去好好教训它。”
“你是什么的干活?”
“哦,打猎。”韩把头说出自己的职业,“我需要它……太君,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它。”
小松原准备放走大青骡子,未等开口,林田数马带士兵赶到,往下的事情发展就不会顺利。
“怎么回事?”林田数马骑在马上,手在腰间别枪的位置放着。
“报告队长,”小松原说日语。
满耳贯进咿哩哇啦吗沙,咿哩哇啦吗沙,韩把头只能通过小松原的手势和表情猜出他说什么。他想:“对日本人就得顺毛摩挲!”
咿哩哇啦吗沙完了,只见林田数马手一挥,几个日本兵冲上去捉住大青骡子,拴在马鞍子上。
“坏醋啦!”韩把头看出事情不妙了,日本人要抓走骡子。
“回去!”林田数马下令。
大青骡子被带走,它回了一次头,目光是那样的无助,韩把头怦然心动。
站在原地没动的小松原,在林田数马走远后,向韩把头走过来,站在里侧的壕沟帮上,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条几尺宽的泥沟。
“太君要把我的骡子怎么样?”韩把头关注大青骡子的命运。
小松原没正面回答他的问话,却说:“真是一匹好骡子!”
韩把头把拯救大青骡子的希望放在小松原的身上,他说:“太君,请您和队长说说,放了我的骡子。”
小松原摇摇头。
“太君想吃骡子肉,我可以再送两匹过来,要是骑它,我用一匹好马来换。”韩把头讲着交换大青骡子的条件。
懂得中国话的小松原,听出韩把头不惜一切代价换回大青骡子。他决定帮助他,说:“你有狼皮吗?”
“有,有哇!还有上好的水獭皮。”
“白狼皮呢?”
“有。”
“队长最喜欢白狼皮。”小松原说。
五张白狼皮,再加上小松原从中说情,大青骡子回到了韩把头的胯下。从此,他和小松原结识相交,成为朋友。
“小松原夜里赶来找我,一定有什么急事。”韩把头心想,加一鞭子,催马奔向玻璃山。
27
卢辛和索菲娅并驾齐驱,走进荒原。
“过了那道坨子,就是敖力卜屯。”索菲娅说。
一道沙丘横在面前。
“你回家看看吗?索菲娅。”卢辛问。
“家?”索菲娅对这个字眼很陌生。
路上,卢辛听她讲敖力卜小屯,讲她的家,讲那次绑票。怎么临近家门,她又这种态度,为什么呀?
“不回家看望你父母亲?”
“父亲,父亲,父亲……”索菲娅说了一串这个词,口气上说只是作为一个词,和随便的树木、天气没意义区别。
卢辛进入中国东北不算晚,当骑兵作战到落草为寇也有十多年,但关东的风土人情不甚了解,所知也就是皮毛。同是俄罗斯人,索菲娅就比卢辛知道的多。
索菲娅三岁时被放牛的叶老憨从俄人的铁路旁拣回来,作为女儿扶养。敖力卜小屯干打垒土屋里,近二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只叶家人知道,尤其是夜晚发生的事,属绝对隐私更不被外人知晓。
“老牲口,驴!”叶老憨媳妇那副公鸭嗓,第一次向村人喊叫,没人在意。打仗没好手,骂人没好口,两口子打架什么赶劲说什么嘛!
当人被骂成驴,就有两种情况:该人倔强,皮气暴躁涵养差尥蹶子;另一层意思,就触及了伦理道德。屯人知道,许多动物都不肯乱伦的。敖力卜小屯的历史上发生过儿马(未阉的公马)咬死人事件,死者不是别人,正是叶老憨的老叔叶罗圈。他的名字有来历,只要看胯部下面的几何图形,就知道绰号恰如其分了。
“你倒没差枝秧,驴根儿!”叶老憨媳妇公鸭嗓又叫唤一次,这次找到了根据。
叶老憨的老叔打了一辈子光棍,眼睛见女人像饿狼似的红眼,好吃懒做的,穷得腚毛净光哪个女人肯嫁他。沾不着女人边儿的男人心更邪,闲饥难忍的叶罗圈,搞了一场恶作剧导致自己丧命,还遭全屯人唾骂。
“断子绝孙的叶罗圈!”
“叶罗圈缺八辈子德的。”
叶罗圈肠子花花着呢!瞧他干出件违背畜伦的缺德事——拉儿马配母亲的令人发指的事情。
他知道马是不肯做这件乱伦事情的,叶罗圈比马有心眼。他使用障眼法:给儿马戴上厚厚的蒙眼。
世界变得一片漆黑一团,儿马只感觉有一母马在面前,本能使它完成了公马应做的事。
叶罗圈乐得忘形,没去管那匹儿马。
儿马完事没走,戴着蒙眼和母马亲近。它的嘴巴接近母马嘴唇,闻到稔熟的气味,意识到什么,顿然暴怒,三下两下甩掉蒙眼。望见是自己的母亲,强烈的愧疚使它做出了在场人目瞪口呆的事:它突张开大嘴,只有狼伤害它的亲人时才张开的大嘴,一口咬掉叶罗圈的头颅。
噗!一股鲜血喷溅而出。
“天妈呀,儿马叼着叶罗圈的脑袋,就像叼一个大萝卜。”目击者后来回忆说。
叶罗圈死后,儿马遭主人严厉惩罚,被阉——挤出两只大卵,变成骟马。叶老憨为解恨,把儿马的卵子炒了青椒下酒。
这个故事一直传到今天,当年老叔做的损事,在叶老憨身上演绎出另个故事,比叶罗圈更缺德的事。
“不能吧?有名的叶老憨……”屯人摇头,不信。
“老实人蛊毒心,蔫巴坏!”叶老憨媳妇说,“蛤蟆没毛随根儿!”
关东的冬夜总是很长,连二炕上的男女总得做点事来打发漫漫长夜。叶老憨爬到一堆肉上面。
“下去!”媳妇撵他。
叶老憨赖在肉上。
“索菲娅没睡呢!闺女大了,你得避着点……”媳妇说。
叶老憨故意这样做,并非粗心大意,他对养女的邪念与索菲娅局部成长有关,旧时代北方的女孩子12岁是颗青青豆荚,未来必然发展的局部隐隐约约的隆起,到了十四五岁才是豆蔻。索菲娅身体提前进入诱人时代,心里只不过是萌动时期,因此对养父赤裸裸的目光和淫猥的动作,尚不明白其意。
叶老憨见挑逗没多大效果,专心磨眼想出坏主意,故意让索菲娅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相信猫没馋鱼是猫没见到鱼,见啦吃啦它才知道腥味儿好。
媳妇阻止了他的恶行,威胁说:“你再胡来,我不让你沾边。”
威胁对叶老憨很有效果,他收敛了些。他戒得了饭可戒不得了女人,一天不沾女人他死的心都有。
豆蔻破季迅速成熟,大豆即要摇铃。
叶老憨某种愿望不可遏制,他要吃那熟了的豆子。一铺通天大炕上睡,炕头上他们继续着一件不疲的事,形象化一点说,一盘石磨,上下两片磨盘组合旋转。上面的心不全在下面的身上,他目光瞟向炕梢。
媳妇万没想到,黑暗中,或者旋转中叶老憨伸出脚,踹醒索菲娅。
索菲娅接受性启蒙教育正是关东通天大炕上,示范表演的老师正是养父母,她初闻到了腥风臊雨味儿。
她发现养父磨盘在自己的身上时,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养母去外屯走亲戚,晚饭养父做了手脚,她吃下就想睡觉,馏透黏豆包似地软瘫在炕上。
第一次就像豆荚炸开了,单从女人的角度上讲,豆荚炸开终究让一个男人炸开,倘若叶老憨不是养父,这件事算是自然而然的。
索菲娅记住那个夜晚她16岁,被养母在菜地发现的那个中午是18岁。两年的时间里,具体说哪一次是养父强迫,哪一次是她半推半就,哪一次是她的主动,像荒原遥远的地平线一样天地模糊。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媒人登门,叶老憨给挡在门外。她悄悄爱上一个吴大舌头的马弁,叶老憨硬是给别黄喽。
“老叫驴(公驴)!你总不能把着闺女一辈子。”媳妇恨骂道。
索菲娅感谢胡子绑票,叶老憨不敢和土匪玩横的。三千元大洋他出不起,心爱之物被强人夺走了,他哭了一场:“完啦,养活孩子叫猫叼去了,白大白!”
卢辛和索菲娅已登上沙坨顶,敖力卜屯就在脚下。
“进屯吗?”卢辛问。
“瞅一眼我家的房子就行啦。”索菲娅说。
叶家的房子普通在几所农舍之中,没什么特别的。踅在屋顶上的玉米还在,在那上面有一道月夜的例式:叶老憨+爹=男人。
“爹,这是房顶啊!”索菲娅羞涩地说。
“离天近,有什么不好?”叶老憨厚颜道:“牛郎和织女还不是在天上做那事。”
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硬让一个乱伦的牛倌给亵渎了。
“我们走吧!”她说。
触目伤心,索菲娅眼里噙着泪水。
走出去很远,索菲娅说:“我倒是该看看我娘,她对我很好。”
“那我们回去吧!”卢辛说。
“不,等那个人死了再说。”
卢辛听到恨在她心房里飞翔的声音。
“我对娘伤害很深,她非但没怪罪我,更同情我关怀我。真是天底下难找的好母亲啊!”索菲娅感慨道。
28
小松原在灯火通明的韩把头房间等着,坐在柔软的旱獭皮面的椅子上,想着一件事。
“朴美玉他们父女走了没有?”
朴成先和朴美玉离没离开亮子里镇,是小松原最最关心的。守备队里认识朴美玉有几个人,弄到狼眼珠,她仍然五官完好无损,这个消息传到在奉天满铁医院的林田数马队长那里,自己还有好果子吃吗?
离不离开亮子里镇,朴成先犹豫不决。
事情来得太突然,怎么也得容他想一想。
“眼珠,要美玉眼珠做什么呀?”
朴成先百思不得其解,是谁要女儿的一只眼睛?仇人吗?他开始反省自己,往日的怨,近日的仇,即便有那么点磕磕碰碰的事,也不至于达到人家来摘女儿眼球的程度。
“爸,那个日本兵呢?”朴美玉抱着野花回来,南闸楼里只父亲一个人在那儿发呆呢。
朴成先凝望女儿的眼睛。
朴美玉以为眼睛上挂上什么东西,用手划拉一遍,见父亲还定神地望,问:“怎么啦,爸?”
“喔,没什么。”朴成先急忙说。
“那个日本兵呢?”朴美玉又问一遍,她没去多想父亲为什么发呆,又看着自己的眼睛。“他要的花我采来了。”
“美玉,你回家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去青河湾你二姑家。”朴成先在看一眼女儿的眼睛后,决定听小松原的,离开亮子里镇。
“去二姑那儿……你早也没说呀。突然就走为什么?”
“别刨根问底啦,快去吧!今晚有一趟南去的火车,我们乘坐它到开原,然而再坐马车去青河湾。”
朴美玉说:“我还没把花给日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