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只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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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只手指-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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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洪年:小说我看了很多次,所以很熟。刚开始看戏时,有些失望,只见两位老先生老太太嘀嘀咕咕,讲了半天,好像跟戏没有关系,心里觉得看不到我预期的东西。看了一会儿,我才习惯了,知道我现在在看戏,不是在看小说,只要这个adaptation一过,就有意思了。  
  我觉得小说与戏剧在主题上有点不一样,戏剧的重点好像摆在秦淮妓女生活上去,钱夫人对钱将军说“我出生寒微,恐怕配不上你”这些话,原小说的重点就不在此。戏里用了“赏心乐事社”,这在原小说中也是没有的,可是加的很好,客人来“游园惊梦”“赏心乐事谁家院”,而结尾是在窦夫人宅子外面结的,“谁家院”的涵义就出来了,就好像林黛玉葬花之前听到别人唱“赏心乐事谁家院”一般,有一些凄恻。  
  原小说中非常重视“月亮”的象征,充满了“月亮”意象,比如“玉桂”、“桂枝香”、“月月红”、“蒋碧月”;只有“蓝田玉”用的是“蓝田日暖玉生烟”的典故,接着用“太阳、太阳”是一贯下来的——你用月月月的,很多地方“月”得很有意思,比如说“得月楼”,比如说钱将军对蓝田玉说“除了月亮摘不下来,都给你了”,好像月亮是一个得不到的dream。小说中的窦公馆像广寒宫,可是戏里头看不到广寒宫……  
  白先勇:我加一句。在舞台上,一开始是一弯新月,最后曲终人散是月在中天……  
  李欧梵:我完全同意张洪年,在中段的时候整个气氛要有广寒宫的味道……  
  张洪年:灯光的控制可以营造出月宫的感觉。戏剧演出时,舞台上方有一方银幕,如果改成电影,原小说里有“云母屏风”,徐太太唱的就是嫦娥故事,“云母屏风烛影深”,追忆时可以从云母屏风追进去,那就转得很自然,将比舞台上面用银幕要好得多……  
  白先勇:那限于条件嘛。  
  很高兴敢演出这样严肃的话剧  
  张洪年:另外,戏里头有一段介绍笛王顾老师的,前面铺张得很厉害,顾老师上场后,我一直等顾老师的表演,后来好像没有戏了。我builtanticipation,却落了空。还有一点,就是衣服的颜色,钱夫人的衣服太绿了,原小说是很深的绿,与月月红大金大红的鲜艳可以对比,窦夫人原小说是“银灰洒金”,戏剧里穿的比不上原小说写的美。  
  戏里加进去“折花”那几段,是原小说没有的,用很subtle的方法,把他们的暧昧关系都点了出来,做得非常好。此外,梅妃、贵妃的故事,也是原小说没有的,但都可以与原精神连得上来。  
  白先勇:梅妃本来是没有的。  
  金恒炜:高教授以前写过一篇论文,透过白先勇与杨青矗的小说来分析台湾的社会结构。今年(一九八二)六月他到台湾时,刚好《游园惊梦》正在排演,他本来想去看的,却没有看成。这次总算有机会一偿夙愿了。高教授是研究社会学的,是不是可以用社会学的角度谈一谈?  
  高棣民:首先我想向白先生和金先生表示衷心的感谢。因为六月在台湾时,《游园惊梦》正在排演,我忙得一塌糊涂,没有办法赶去,所以这次是很难得的机会。  
  我觉得这个戏相当成功。开始的一段,佣人们的对话,你(指李欧梵)想到的是《王子复仇记》,我想到的是《雷雨》,《雷雨》不也是这样开始的吗?另外,我想到《推销员之死》(阿瑟·米勒作),也有很多幕用意识流手法。我很高兴台湾有人敢演出这样严肃的话剧,正表示出:你们看得起台湾的观众,过去的电视、电影太不像样了(大家大笑)。我觉得这是一个试验,这个试验相当成功,我想可能只有像白先勇这样的人……  
  白先勇(飞快插入):这样的傻子……  
  高棣民:……才能弄成功这样的戏。演技的水平也特别高,卢小姐的演出让我感动,从台湾过去的电视、电影来衡量,很难想像能有演出这样的戏的演员……我的看法可能有一点过火……  
  白先勇:一点也不过火。  
  高棣民:这出戏,演员多,演技好,台词好,可见他们对观众的尊重,这是很好的现象,这也看出台湾的社会已发展到一个更高的地步。我不是靠艺术吃饭的,我的铁饭碗是社会学,其实现在还是玻璃饭碗,所以我想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谈一谈。  
  对“台北人”这一类人反感  
  一九七年到七二年,我在台湾东海大海教英美文学,第一次看《台北人》就在那个时候。我对一位很优秀的学生说,我一直在教西方文学,你介绍一点台湾的现代文学给我好吗?刚好《台北人》出版,他说,这是最好的,你非看不可。那时候我的中文太差,前几遍还看不太懂,看了之后,一方面感动,一方面也起反感。我不是对白先生起反感,而是对“台北人”反感,我想我同你(指白先勇)一样,既同情他们,又对他们不面对现实有批评,我认为这个小说反映了台湾社会的一面,他们身体在台湾,但心在中国大陆,在南京、在桂林、在上海、在苏州。  
  一九七九年至八年,我在上海复旦大学深造,一方面教中国现代文学,我也介绍台湾现代文学给他们。我住在上海以后,才深切体会到台湾那些外省人的心态,我也才理解到他们在台湾重建上海的意欲,最热闹的地区是台北中山北路、南京路,商店、菜馆都是上海的招牌,六月份我回台湾,更清楚更深刻的看出来他们要重建的不是现在的上海,而是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台北人》小说的背景是六年代,现在一九八二年,这些“台北人”的心态是不是还与以前一样?因为七年代初期我在台湾的许多上海朋友,总是批评台湾,唉,这个菜没有中国大陆的好,这个店没有中国大陆的好,什么都是中国大陆的好,他们看不起台湾货,只有上海的好。其实在中国大陆也一样,上海人到什么地方去都挑剔,这种现象只是在台湾表现得特别显著。  
  这次我回台湾,跟外省人谈话,我觉得他们有些不同了,现在不会老是批评台湾,好像感觉台湾这个地方还不错,可能我们想像的上海,比不上现在的台湾吧。  
  《游园惊梦》搬上舞台,我看观众大部分属于年轻人,他们对白先勇笔下的这些人物有什么看法?是不是认为只是他们父母的一代——如果他们的父母来自中国大陆。另外,我也想知道你(指白先勇)对六年代八年代这些人的心理变化有什么看法?
 
第34节 从小说到舞台剧(3)
  有些年轻女孩看了落泪  
  白先勇:我先回答高先生的问题。这次看戏,不错,是年轻人多,但另一个现象,中老年人也特别多。我想你说的台湾那些外省人通通去了,全部去了,我想他们的怀乡情绪还在,和你说的那种批判心态不太一样。年轻人看这个戏,我想心情就像英国年轻人看UpstairsandDownstairs一样,出于好奇,看看那种生活形态,因为已经隔远了,他们这一代没有见过的;另外还有一种看法,再年轻一点的,隔得更远了,对那种生活形态完全不明了,或许反而有好处,他们没有所谓的批判心理,等于去看一场历史剧……。  
  高棣民:就像中国大陆的青年看《雷雨》一样。  
  白先勇:有些年轻女孩看了落泪。我想那恐怕是因为卢燕小姐演技和universal的东西,除了社会意识之外,对人性中lostlove;lostyouth的感慨。  
  金恒炜:高先生刚才称赞演员的演技,我们就想到为什么在别的戏中他们不能演得那么好?台湾的演艺界应该检讨。这表示台湾不是没有好的表演人才,而是有人才不能好好用。  
  高棣民:我想是那些老板以为好的东西没有市场。这次白先生的戏获得成功,可能就会引起老板们的注意。我想林怀民也是一样,过去台湾没有什么舞蹈,既没有人才,也没有培养人才,又没有市场,一九七七年我到台湾作研究,刚好《云门舞集》演出,哇!那个轰动,我看过三、四次,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观众是年轻人,他们愿意花钱去买票!林怀民、白先勇成功之后,一些大老板可能会开始重视。像这种话剧,在美国也不一定有市场。  
  白先勇:高先生的说法,再正确也没有了。另外我要为台湾的演员们叫屈,台湾有好演员,也有好导演,好设计家……都有,就是没有好制作人。他们不肯拿钱出来,就像你(对高)刚才讲的,瞧不起观众,不尊重观众。我们有信心,只要戏好,台湾绝对不愁观众,就怕没有人有眼光。  
  制作过程反映出台湾戏剧观念  
  金恒炜:下面我想请赖声川先生发表一些意见,他专攻戏剧,在这里导过五部戏,一定有很多专家的看法。  
  赖声川:专家不敢当。从八月开始,知道台北要演《游园惊梦》,就拼命写信回去,要家人朋友寄资料给我,所以搜集了许多资料。今天有机会看这出戏,实在很高兴,感想也很多。我觉得白老师的功劳太大了,可以说使台湾戏运推进一大步。由于这次演出,也可以看出台湾发展剧运的许多困难。我想从实际的舞台工作来讨论一下这个戏。  
  刚才李教授说,这个戏的症结是传统与现代的问题,我并不这样看。我认为戏和小说一样,《游园惊梦》是个现代小说,搬上舞台也是现代剧,所以要解决的大问题,不是传统与现代融合的问题,而是写实与幻想的处理方式。白老师在小说中处理得非常好,我觉得把小说改编成剧本,再搬到舞台,从头到尾就是要克服这个问题。  
  以前有人说《游园惊梦》不可能改成戏剧,我的考虑不在可不可能,而是有太多可能,问题是选择哪一种?我记得契诃夫说过一句话,他说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些事,并不是舞台上演出的,我们并不是每天激烈的恋爱、杀人,所以舞台上的种种都是假的,每天的生活不过是吃饭穿衣,而我们的命运却在别处被决定了。《游园惊梦》就把决定命运的东西放在钱夫人的独白和影片中,这是白老师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这绝对是行得通的一个方式。  
  但我和李教授的意见一样,那个影片有点多余。因为白老师在小说中关于马的那一段语言,尤其关于性,其象征与意象之丰富,用影片拍出,反而表现不出那么多层次。另外,卢燕女士走进烟雾的那一段,相当好。我个人的看法,如果不用影片,以其他方式来表现,也许更强烈。一般说来,要有很特殊的理由,才能在舞台上放影片或打幻灯。现在这个做法,我觉得像是为这个戏道歉——哎呀,对不起,不能牵两匹马上舞台表演,只好放个影片给你们看。  
  刚才白老师说话时,我听到你说:“年轻人看这片子……”也许白老师的潜意识里最理想的是电影。其实舞台的功效就非常非常大,而且有多种做法。这次《游园惊梦》的制作过程,相当程度反应了台湾的戏剧观念和心态。简单来说,我对演员万分佩服,他(她)们演得太好了,对舞台设计和导演,我有些意见。台湾的舞台剧,还不脱电视、电影的心态,因为舞台剧太少了,不能理会舞台真正震撼人的能力。当然,台北国父纪念馆的空间也太大太宽了,根本不适宜演出话剧或舞台剧,它没有办法挡起来,因为一挡,一半的票可能就卖不出去了。由节目单的舞台设计图看来,聂光炎先生也被夹在现实与幻想之间。他设计了一种比较古怪的舞台,前面一排两对沙发,完全呈直线,后面一堵墙也是直线,这显示他想走抽象的路子,但客厅里的戏大半是写实的,如能弄些斜线就会好一点。舞台中间又空出一大块,这当然完全是有意识的。因为卢燕女士需要到前面去独白,半径一公尺半的圆圈其实就够了,不必空出三到四尺这么大的圆圈,把两套沙发从中斩成二截。《游》剧并不要求两组沙发上的人需要勾通,需要讲话。在一条线上,人站起来就显不出对比了,这个问题,特别在钱夫人拒绝唱《惊梦》的时候最为明显。这是戏中最重要的一幕,卢小姐非常入戏,我们从电视上的特写镜头看得出来钱夫人的拒唱,说明了许多东西,但舞台上大家排坐在同一条线上,稍远一点的观众,不但认不出谁是钱夫人,更看不出表情来。  
  台湾目前最需要的是舞台语言,让演员顺利的说话。一个戏中,韵律是很重要的,每个人有他自己的韵律,两个人在舞台上久了,一定会有一个人陷入另一个人的韵律中。《游园惊梦》里,我觉得除了卢燕女士,其他人都陷入别人的韵律,从头到尾,变成一个拍子,这时就需要导演出面平衡了。如果是电视或电影,可以用剪接来打散单一的韵律,舞台上就不能如此。  
  另外,对剧场管理我有一点意见。刚刚听白老师说,《游园惊梦》演出时,连走道上都坐满了人,这犯了一个大忌,失了火怎么办?来了地震怎么办?死两千五百人可不是件小事。第二点,我听到一个小孩子的哭声,喊爸爸。为什么让小孩进去呢?  
  白先勇(笑):那是国父纪念馆里管理员的小孩子,我们来不及把他提出去。  
  赖声川:这反映台湾对戏剧的态度还不够严肃。  
  高棣民: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  
  赖声川:是。但我觉得可以做的还有很多。  
  金恒炜:卢燕女士从洛杉矶赶来参加,请说一些话……  
  希望白先勇找到人出资拍电影  
  卢燕:这次能参加演出,在演技上得到一些宝贵的心得。因为国父纪念馆不是一个演舞台剧的地方,而且《游园惊梦》有许多细腻的内心感受,在大戏院里,十排以后的观众就无法看出演员的眼神等细微处,非要夸张才能让他们了解,所以特别难。钱夫人这个角色,是有平剧背景的,她是唱戏的,可是在现代舞台上,白先生要求有一种美的姿态,一举手一投足都要表现出她以前的training。要怎样才能自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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