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强的身子紧了一下,脑袋忽地一涨,可他马上深吸一口气,让冷静压住激颤,词不达意地说:随便坐,随便坐。尤晶哈哈笑了说:我本来就坐着呢。牛强尴尬地唔唔两声。尤晶像一个已爬到半山腰的攀登者,不到顶峰决不停步,她直直腰挺挺胸,好像为自己壮胆似的,突然说:牛局,我向领导汇报一个情况。牛强问,汇报啥呀还一本正经的?尤晶把脸扭到一边,又是小声地说,我快离婚了。牛强一怔,紧接着,他的心里隆隆地震响了一声春雷,晴空万里的春雷,红日高照的春雷,一声春雷绽开了他的心花怒放。他的心在笑,嘴却之乎者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是啊,说什么好呢,牛强只是钝钝地笑,那笑,有点傻傻的。尤晶看到牛强一脸的阳光灿烂,心里暗暗高兴,忙说:牛局,过几天等你有时间,我想当面请教,我到底该怎么办,你帮我出出主意。牛强一听,忙说,好,好。牛强知道,那不单单是给她出主意,而是首先给自己出好主意。尤晶一看,今天已达到目的,可以收兵了。便转换话题——从挎包里拿出来一本刊物和几张报纸,恭恭敬敬地递到牛强的手上说:牛局,这是我最近发表的几篇散文,请领导赐教。牛强说,别那么客气。牛强看了一段,想放下,可是竟然放不下,结果一口气读完了《看水》那篇散文。笑着说,很好,很好!心里却说,真是才女呀!看完了两篇文章,牛强的目光停在纸上,心却飞了。大学毕业后,他在勾画着事业蓝图的同时,鼓胀的青春为他插上了梦幻的翅膀,是啊,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男子不钟情啊,他要找一个淑女一个才女,不仅是红袖添香,更是诗文酬唱。牛强想到这里,瞟了尤晶一眼,猛然间想起了一句诗,恨不相逢未嫁时……
(七)
尤晶嫁给邱权是有点违心和勉强的。
1988年,尤晶在省水利学院毕业,分配到引三管理局大元分局工作。是邱权到大元分局工作时看上她的。起初,尤晶一点也没看好他,只让介绍人传过去两个宇——不行!可是,邱权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知道尤分局长是她父亲,就把最光彩的一面在他面前展露,他给自己定了三条,一是勤奋,每天晚上都挑灯苦读。二是勤快,他住的屋本该分局勤杂人员打扫,可等勤杂人员一来,屋内已干干净净。三是显露才华,在尤晶父亲面前,时不时地就谈起时事政论、企业管理、文学艺术甚至为人之道为官之道,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生无大志不丈夫等等。一来二去,尤大田就看好了这个年青人。尤大田对女儿说,嫁鸡门前转,嫁凤飞上天,决定女人命运的是男人。尤大田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开导,一劝劝半宿,足足劝了半年多。女人是水,虽然心是冰的,一遇到热就容易化。从小就唯父母之命是从的尤晶,最终还是绷着半阴半晴的脸,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地上了接亲的彩车。
邱权结婚了,是他自己选的日子——九月五日,他说,九五之尊,帝王之位,将来必有好运!邱权整天抿着嘴乐,家务活几乎全部承包,男人的呵护是女人的定心丸,尤晶那颗原本浮躁的心也就稳定下来了。结婚不到半年,邱权不干活了,一回到家就仰在沙发上,吞云吐雾,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笆。尤晶问他想啥呢?他的眼珠依然没动,慢悠悠地说,想大事。啥大事?你不懂。仅仅两年多,邱权就提为副处长(正科级),到了1993年春,邱权就坐上了工程处处长(副处级)的宝座。
尤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头几年还行,渐渐的,就有了七年之痒,觉得生活中少了点什么。结婚头一二年,两个人的云雨之情还算浓烈,可到了第三个年头,由于邱权站在引三眼望全局,把革命的种子撒到了人民群众的沃土上,回家就交不上公粮,物件就有点不争气,就像不景气的市场——疲软。尤晶忍着,不敢和别人说,连自己的父母都不敢说,怕人耻笑。可成年累月地忍着,尤晶的心里就胀满了忧怨,精神被煎熬着,尤其到了晚上,更是饥饿难忍。尤晶几次想跳出苦海,但父亲像一堵墙阻挡着她,可能是命中有运吧,在几率极小的情况下尤晶怀孕了!1994年末,一个小公子呱呱坠地了!女人有了孩子就拴住了肠子,尤晶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小公子身上了。可是,时间一长,尤晶那缺少温度的被窝里,又发出了长吁短叹。到了1994年末,就像凉锅贴不住大饼子——两个人终于分居了——是那种一个屋檐两个居室的分,叫做隐性分居,外人是不知道的。尤晶想,离婚好办,面子重要,女人的颜面更重要。
牛强来到引三管理局后,内冷(隐性分居)的邱权猛增了“外热”的力度,热心、热情、热切地往牛强身上贴。
邱权又打发尤晶来医院给牛强送补品来了,其实,尤晶内心更愿意来,牛强像一块超强的磁铁吸引着她。尤晶落落大方地把补品放在床头柜上,冲牛强嫣然一笑说:老辛太太——又要来找你。牛强说:又什么事?尤晶又是一笑,故意慢吞吞地说:来给你磕头。老太太说,一分钱不花,辛仁的工作就安排了,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啊!她要来磕头感恩!牛强笑了:这地方怎么净实行磕头哇!尤晶说:不都是这样,将来我感谢你时,到教堂去行对拜礼,给你九十度大鞠躬,好吗?牛强居然点了一下头,之后,有点自嘲地笑了,心想,上教堂对拜、鞠躬,那不是……哎呀,我太蠢了,人家一设套我就钻,可这样的上当牛强没感到有多大痛苦,反倒觉得有点骨肉酥酥软软的。尤晶和牛强聊了很长时间,从历史聊到文学,从社会聊到企业发展,让牛强吃惊的是,两人的观点竟然一脉相通!牛强的目光在尤晶的脸上杵了一下,又杵了一下,尤晶从牛强的眼睛里接到了一丝暖意,心就怦地跳了一下,眼睛倏地亮起来,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像窗外天幕上闪烁的星星。牛强从尤晶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一片迷蒙的丝丝缕缕的情雾,牛强已经读懂了那片情雾。但,他惶然收敛了笑容,那脸,就像一抹蓝天瞬间罩上了两片云彩。静默了片刻,牛强让尤晶早点回去,尤晶却低下头幽幽地说:牛局,你别撵我,回到家我都快憋屈死了,只有在你的身边,我的心里才能亮堂点。尤晶的声音悲悲切切的,牛强的目光慢慢地移过来,他清晰地看到尤晶的脸,倏地阴暗下来,就像一片雨天的乌云,马上要滴下水来。牛强不敢多看,怯怯地滑走了目光……
尤晶可能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脸上的肌肉很快舒展开,小声说:对不起。又笑着站起来,麻利地削了一个苹果递到牛强的手上,又浸泡了一条冷水毛巾,往牛强的头上冷敷,牛强支撑着起来说:不用,不用,这么晚了,你回去吧。可尤晶却伸手去摁他,让他躺下。两个人正在厮扯,武甜甜进屋了。武甜甜一看,就乐了。说:哎呀,厮巴啥呀,病人就得听护理的。说完,把手里的一兜水果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然后,那滴溜溜的眼睛,便到牛强的脸上睃了一把,又到尤晶的脸上睃了一把,抿了抿嘴角,意味深长地哑然一笑……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牛强说:你们回去吧,太晚了,我也要休息一会儿。武甜甜站起来爽快地说:我先走了,你们唠吧。尤晶一看,也站起身和武甜甜一起走了。走到医院走廊,武甜甜用手把尤晶搂过来,嘴贴到尤晶耳朵根,神神秘秘地说:尤晶,你看牛局多有派,哪个女人看了都得动心,你说呢?说完便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可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尤晶的脸。尤晶一时慌乱,脸忽地红了,支吾着说:看你说的,看你说的。忽然一激灵,随机应变地说,哎呀,是你看好牛局了吧?武甜甜却大方地承认,是啊,我看好了,不一定哪天,我就把他拿下,哈哈哈哈……
牛强准备出院了,他正在整理核对收钱退还清单,只剩邱权一个人没退了。他本想退给尤晶,又一想还是当面交还给邱权好。恰巧这时,邱权进来了,他脸上撒满阳光,一片暖色一片虔诚地递到牛强眼前。牛强说:正好你来了,就剩你送的钱没拿回去了。邱权不接,满脸涨红唾液纷飞地说:这仅是一点小意思,将来我要重谢你的时候就不是这一点点了。牛强心里一悚。最后,牛强费了不少口舌,才把钱塞进邱权的口袋里。
牛强出院回到引三局,刚想倒在床上休息,却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封信。看字迹像尤晶的字体。原来,尤晶已深深地爱上了牛强,近些天来,她的爱像决堤的水喷薄而泄,尤晶终于经不住煎熬,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地倒给了牛强。她不好意思当面说,用了三个晚上,终于写成了十几页的情书,她在信中说:牛局,我对你的爱犹如洪水漫流,我自己已经管不住自己了,我不想破坏你的家庭,又不敢做第三者,可我却刻骨铭心地爱你,你说怎么办哪?火辣辣的情话,让牛强看了烫眼,想起烫心,但牛强把信锁在了抽屉里,也把自己那颗悬浮不安的心锁在了无人知晓的深处。他觉得自己已站在了悬崖上,只要向前一步,就会跌入万丈深渊。几个女人的爱恨情仇,让他的脑袋僵硬麻木,他心乱如麻,拿东忘西,恍如一个痴呆的耄耋老人。
(八)
王遥服了,对牛强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位两道浓眉一双豹子眼的四十多岁的粗壮汉子,有股子草莽的豪气,人送绰号“王大侠”。据说前年,引三局盖了一栋家属楼,一把手得了大头,一位郝姓的主管副局长得了小头,基建科长得了零头,就连一个施工员还让施工队给买了一套沙发一张床。开党委会时,二把手王遥因为工程验收问题和郎二兆吵起来了,郎二兆居高临下地指着二把手王遥的鼻子说,我撤了你!王遥啪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蹦出一句更吓人的话,你敢撤了我,我能把你送监狱去!郎二兆软了,首先开火的大炮顿然哑了。近二年多来,郎二兆的威信一落千丈,连党委会都不敢开,按群众的话说,轰麻雀都不飞了。郎二兆大部分时间是今天喝明天泡三天两头定机票(出国旅游)。厅长冉友为了保护郎二兆,把他调到水利厅任副厅级纪检组长,一时间全省水利系统大哗。人们说,选一名搞腐败的人管腐败,内行,对口,高!郎二兆调走前,六七个人从办公室追到家往回要买官没兑现的钱,王遥为他准备的欢送酒宴也没敢吃,一边谦恭地说廉政,廉政,别浪费,一边慌不择路地跑了。郎二兆离开引三后,路过也不敢回来,只偷偷地给武甜甜打个电话。牛强从郎二兆的龌龊中,感到一股巨大的悲哀。他,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思索……
牛强来了之后,王遥睁大了眼睛观察他,也给他设过关布过卡,看他到底在财关情场上,是过关斩妖,还是中箭落马。从牛强摆脱宋白,赶走武甜甜,退回钱款,拒绝麦岁,为辛仁安排工作等一系列事件中,王遥眼睛忽地一亮,认准了牛强是个难得的明君。宁给好汉牵马提镫,不给懒汉当祖宗,他,真心实意地要给牛强当个好搭档,甚至好兄弟。王遥的夫人去世一年多了,孩子小,在姥姥家哄着,平时,他就在局机关食堂吃,吃烦了,加之心情不好,就常到外边吃喝了。
这些日子,王遥知道牛强遭受的打击太大,心情不好,经常来办公室劝牛强想开点,并常拉他去吃夜宵。
这天晚上,牛强正坐在写字台前,望着欧燕的遗书抽闷烟,王遥又来了。他上前一把将牛强的手拽起来,一脸认真地说:走啊,我陪你散散心去。你呀,活得太累了!兄弟(王遥比牛强大一岁),凭你的条件找啥样的没有?走!喝点革命小酒,乐呵乐呵。
两个人进了喜来乐烧烤,一抬头却看到了尤晶一个人在喝闷酒。两个人走到尤晶身边,歪着头看着。尤晶始终低着头,可能是从眼睛的余光里,看到了身旁两个男人的肚子,才猛地抬起头来。尤晶笑了,可笑得很艰难,眼角还留着泪渍。牛强说,尤晶,咱们在一起吃吧。尤晶一听,正在犹豫,只听嗨的一声,两个艳丽的女人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那位小纪上前搂住王遥,宋白也直奔牛强而来,很亲昵的样子。尤晶一看,脸刷下子白了,慌乱地说:我,我走了,你们吃吧。尤晶三步两步蹿出门外,牛强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尤晶的背影,突然,牛强也蹭地撵了出去:尤晶,尤晶——牛强一边追一边喊。尤晶已跑得无影无踪。牛强重新坐回来。他的脸像下了一层霜,没了生机没了温度。宋白说,牛局,那个漂亮女子是你的——老铁吧?牛强说,别瞎说,人家是有夫之妇。哈哈哈哈……宋白笑得前仰后合地说,什么年代了,谁是谁的?现在,有版权物权产权人权,唯独爱的权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想爱谁就爱谁。王遥正在想着什么,少顷,他深深地点了一下头,兀自说道:唉,尤晶也不容易,她和邱权分居半年了,他们自己还保密呢,其实很多人都知道。牛强听了,内心一动。
心绪不佳,饭菜寡味,几个人悻悻地回家了。
牛强步行回到局里,快到办公楼时,借着天上的一轮圆月,他看到丁香苑有个人影,所谓丁香苑就是在引三局院内大约二千平米的园林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丁香树。苑内有亭台水榭,曲径回廊,还有小巧玲珑的喷泉瀑布,沉默寡言的石桌石凳。他慢慢地走过去,一看,是尤晶。牛强看到她的脸上挂着一串串的泪,就问,你怎么了?尤晶不回答,抽抽噎噎地。牛强又问了两遍,尤晶还是不说话,扭着脸撅着嘴,月影泼洒下来,勾勒出一幅忧伤的仕女图,朦胧中透着一股神秘,让人看了禁不住生出怜香惜玉之情。牛强喏喏地说,唉,方才,方才那两个女的是王遥的朋友,我,我不熟悉,你——话说到这,牛强自感失言,急忙刹车,低头沉思,我怎么说这样话呀?
初冬的夜,死寂而清冷,凛冽的寒风,在丁香树的空隙中穿梭呼啸。牛强看到尤晶的身子一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