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错已然铸成,现今还在根查那些远因与近因,也不必了。
宋圣瑜问:
“震儿没有问起谁,倒是我主动提起了。”
“你怎么说?”史云龙相当紧张。
“我告诉他,俊文近来的健康状态有了进展了,是吗?”
宋圣瑜回望史云龙,她根本都不知史俊文的近况,只是想当然,以此作为安慰司徒震的借口而已。
当然,宋圣瑜肯如此,证明出一点,她已谅解俊文与司徒震。
是迟来的支持,但,总令史云龙安慰。
他答:
“医生的确说俊文近日有进步!”
宋圣瑜听了史云龙的这句话,心上愧歉更浓,柔声地答:
“但望俊文早沾勿药。”
这是诚心的祝祷,最低限度使在狱中的司徒震多一点安慰,也算是功德无量。
自小娇生惯养,生性驯品的司徒震,如今遭此巨劫,也真是太凄凉了。
在宋圣瑜与史云龙的心上,今年的桃花开得再灿烂,也无法掀起一丝欣赏的心情。
宋圣瑜疲倦得突然不想再走路、甚至再动。
她告诉史云龙她要回家去了。
反正,能再如常的跟史云龙漫步花市,拾回一点自豪,半分安慰,已是意外惊喜。
如今,谁还敢胡乱强求生活上有很多的称心如意?
史云龙突然明白对方的心情。
其实,愁苦的又何只宋圣瑜一人。
史云龙除了女儿俊文遭逢不幸尚未康复之外,还有丧子之痛。说得简单一点,三十多年前,他跟司徒峰、宋圣瑜的这段三角关系,或多或少的造成今日两大家族的浩劫。
他与宋圣瑜都是当然受害人。
唯一幸免者似乎是司徒峰。早归泉士的人,原来是有福的,最低限度不用受精神上的折磨。
然,男儿有泪不轻弹。
史云龙再辛苦、再心痛,也不可以像宋圣瑜般流眼泪。
多少个午夜,他无法入睡,呆呆坐在书房,等待黎明,那份沮丧与难堪,真不足为外人道。
史云龙把宋圣瑜载回家去。
临别时,彼此都是那句讲了、也听了几十年的老话:
“我们就在这儿互相拜过年了。”
只是话的后半截说不出口来。
以往,宋圣瑜就是对史云龙说:
“祝你生意兴隆,心想事成。”
史云龙又会答着说:
“彼此彼此!”
如此恭贺之语,今年就真的说不出口来了。
彼此彼此的不是祝颂,而是凄凉,不说也罢。
史云龙目送宋圣瑜走进屋里去,才钻进车厢里。
这个年三十晚,肯定宋圣瑜过得比史云龙惨淡。
史云龙最低限度还有妻有妾,虽然,这些女人在史云龙心目中并不珍贵,但,能有人、有声、有气伴在身边,总是福份。
史云龙不敢相问、也不敢想像这个年,宋圣瑜会得怎么过?
当然,就算他问了,宋圣瑜也断不会答他一句:
“有人在我左右与否,对你有相关吗?纵使孤伶伶一个人,你又肯来陪我?又方便来陪我?”
假使宋圣瑜以一个冰冷的、无奈的、惋惜的眼神瞟他一眼,那又如何?
更落得难堪兼没趣。
史云龙的车子,只能不再回头地驶下山坡,远离司徒家在半山的巨宅。
宋圣瑜回到家后,立即三脚拨成两脚,一直走回睡房去,匆匆打开房门,再直冲出露台,她要在露台上,目送史云龙的汽车绝尘而去。
这情景,令圣瑜心酸。
不是送走一个情人,更不是送走一段旧情,而是送走一份支援的力量。
于今,对她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今晚以后,史云龙还会不会再以合适的身份与方式向她表示关爱与维护,真是太难说了。
然,除了云龙,她还可以寄以希望之外,宋圣瑜还能有谁?
“妈妈!”
一个很轻微的声音,似在她身边响起来。
“妈妈!”
宋圣瑜以为是幻觉。
她的确有过三个金童玉女似的孩子,司徒震、司徒巽与司徒菊。
可是,她不敢相信在今天今时,仍有他们其中一位向自己轻喊妈妈。
“妈妈!”
声音仍在。
这阵子太多幻觉了吧?刚才的电话铃声,疑幻疑真,结果是史云龙的约会。如今,会不会又是另一个奇迹的出现?
奇迹纵使短暂,也是好的。总好过绝没有奇迹发生。
宋圣瑜火速回转头来。
就在房门处,她看见了一个纤瘦的女人,一身的黑衣,披着一头的散发。
下意识地,宋圣瑜后退两步,腰撞在露台的栏杆上,才被迫站定脚来,她惊呼:
“是巽儿吗?”
那纤瘦的身影,微微一怔。
然后,飞快地冲上前,拥抱着宋圣瑜,狂喊:
“妈妈、妈妈,是我,是我,不是姐姐呀,是我!”
跟着,母女二人抱头痛哭,悲恸不已。
过了好一会,宋圣瑜才慢慢回过气来,拿朦胧的泪眼看这位怀中的女儿。
的确不是司徒巽。
她只是司徒菊。
怎么还会是巽儿?
天下间谁有还阳的灵丹妙药,可以把她心爱的长女带回她身边来了。
就算是幼女司徒菊的出现,也教她震荡。
不是早已踏上她浪荡的旅程了吗?为什么又回到司徒家大宅来?更在于今天今时?
司徒菊搀扶着她的母亲,自露台慢慢走回房里来。让她端坐好,然后司徒菊再坐到那小圆凳子上。
宋圣瑜记得,司徒菊小时候最爱坐到自己跟前,把头枕在她膝上、听故事。
每当圣瑜把故事说到一半,这小女儿便以睡熟了。
司徒菊是司徒峰的宝贝,常对宋圣瑜说:
“你三个孩子,一定是这最小的一个最好福份。能随时入睡的人是有福的。”
如今,当真实现了吗?
如果以一个被囚天牢、一个返魂无术来比较,这最小的一个孩子的确算是三个之中最有福气了。
最低限度,司徒菊重新为人,纵使道路遥远,也还是有希望的。
想着,想着,眼泪又簌簌而下。
司徒菊以纸巾为母亲轻轻拭泪。
“为什么回来了?”
“想家、想你!”司徒菊说:“尤其在于年晚。”
宋圣瑜很安慰,她知道女儿的心意。
过往阖家团叙,今年冷冷清清,要是司徒菊不赶回来,那就只好独个儿过年了。
“谢谢你,女儿!”宋圣瑜紧握司徒菊的手。
“妈,别说这话,我回来也为乞求你的原宥!我受不了刺激,一走了之是对你不起的。”
“傻孩子,骨肉之间,哪有隔夜的欲与怨?”
“妈妈!”
司徒菊伏在母亲膝上,那动作、那姿势,一如过往很多很多年一样。
“外头怎么样?苦吗?”宋圣瑜问。
“苦。苦不堪言。”司徒菊答:“我现在才知道,逃避不是办法。”
宋圣瑜惊骇地说:
“菊儿,你到底弄明白了?”
“妈,以往,每个人都错得很多。”
“谁说不是呢?”
“然,只要我们知错、能改,还是有希望的。”
“可惜,现今我们势孤力弱,司徒家只剩我们二人!”
“妈,不用怕。只你一个都能撑得住,何况还有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玉姐刚走进来,告诉她们,晚饭预备好了。
两个女人共聚在偌大的饭厅内吃年夜饭,气氛还是冷清清的。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就算一个家庭之内,只余女将,支撑局面,也是太寥落、太凄凉了。
为了使气氛融和一点,不致于两个人不住地只一口饭一口饭的往嘴里送,司徒菊没话找话说:
“妈,为什么你要把我的名字改做菊呢?我不是在年底才出生的吗?改名桃呢,跟我们的姓氏相撞,喊不响亮。可是,可以命名梅,又是国花、又耐寒、又应节,岂不是好?”
“菊是四季花。每逢过年,我们家的蟹爪菊盛放,开得一蓬蓬的,粗壮茂密。我喜欢菊,是因为它虽非富贵,却平易近人,周年旺相,耳还带点秀气,女人最难得的型相,莫过于此。”
的确,当年这小女儿出生,多少是司徒峰夫妇的意外。原本以为已有一子一女,很惬意了。况且生育长女之后,医生发觉宋圣瑜的子宫位置倾后,这对妊孕的机会是有影响的。谁知过了好几年,突然又怀了孕,弄得宋圣瑜不知是惊是喜。
当然是既来之则安之了。只是司徒峰一早认定以易经的卦象替儿女们起名,长男为震,长女为巽,现今来了个新丁,名字成了问题,终于还是依照做母亲的意思,以菊命名,希望她福慧双修。
司徒菊是否能如母所愿,现今也真难说了。
饭后,司徒菊仍陪着母亲坐到偏厅去吃茶。
年三十晚,谁都不会早睡,且难得母女相叙的机会。
宋圣瑜直截了当地问:
“菊儿,你是否真的不再往外跑了?”
司徒菊很爽快地答:
“是,这就留下来了。”
“有什么计划没有?”
“过了年,就跟妈妈到我们丰隆去上班!那儿总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吧?”
宋圣瑜惊骇地问:
“你喜欢做生意?”
“我喜欢重振家风。”
“好志气!”
“世界没有学不来的生意!妈妈。也没有努力不来的理想!”
宋圣瑜听得很舒服,似乎眼前真的露了一线曙光。
司徒菊问:
“司徒家要重振雄风,是有希望的?”
宋圣瑜一怔,这个大问题,怎么答?
“你刚才已经说了,没有努力不来的理想。”
“对。”司徒菊一挺腰骨,坐直了,再问:“我这次是深思熟虑才走回来跟你商量的。我想切切实实地问妈妈一句话,重振雄风,是不是你的理想了?”
这才是一针见血的话题。
道理很简单。如果宋圣瑜肯再战江湖,东山复出,为司徒家的财富声望,重整江山。这个理想被认定之后,世上必无难事。
问题在于宋圣瑜是否有此心情?备此能耐?
或许,宋圣瑜真的打算就这样投闲置散,可有可无的过掉这一生算了。
已届花甲之年的人,硬说还有大把世界在后头,原无不可,但,实实在在临到有资格颐养天年之际,依然要奔波营役,从新收拾旧山河,是苍凉艰辛的一回事。
未曾到过山之颠峰者,每每向上爬高一级,就是一份莫大的喜悦与鼓励。
老早已在顶端云际,一下子摔下来,重头往上爬,每进一步,只有更添惆怅,几时才回复往昔之所有?
宋圣瑜委实无辞以对。
事实摆在目前,她一直只是被动式的收拾残局,支撑场面,从没有具体而积极地思考过、研究过,究竟应如何自处?如何打理司徒家的企业?
宋圣瑜说:
“这阵子,我们公司的重组功夫进行得比较慢,然,仍在进行中,就快有比较确切澄明的答覆予控股公司的大股东。”
“妈妈,你要交代的人,其实不是我们。”司徒菊这样说。“妈妈,死者已矣,何必还念着要向他们交代呢?爸爸若还在世,我们怕就不用受这么多的磨难。他既是撒手不管,我们就自管自寻出路去,还要向他们交代些什么?”这番话令宋圣瑜错愣。
司徒菊继续说:
“妈妈,要交代的人永远只有一个,就是自己。”
“这些日子来,实在太非驴非马了。”宋圣瑜不得不承认。
“妈妈,要真问问你自己,如果你确实意兴阑珊,不愿在江湖上再历风险,我们还是山大斩埋有柴,不愁安安乐乐过掉下半生。要真如此的话,就无谓再苦撑着这个家了。”
“你的意思是什么?”宋圣瑜吃惊地问。
“把所有剩余的资产变卖,包括这幢大宅在内,把丰隆企业以及名下的一些附属公司结束,然后离开本城,移民到他邦去,颐养天年。”司徒菊非常认真。
宋圣瑜颔首不语。
心上有千千万万句的舍不得。想着,泪如雨下。
“妈!”司徒菊扑回母亲身边,紧紧的抱住她。“如果你舍不得的话,就站起来,重头收拾旧山河去,我一定支持你。”
宋圣瑜抬起迷糊的泪眼,嘴唇不住颤动,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
“妈妈,请想想,现今的司徒家并非司徒福与司徒峰,更非司徒宋圣瑜的司徒家。一就是竭心尽力,恢复旧观,还我河山。一就是弃甲曳兵,归返园林,安享太平。何苦如此不伦不类,把家资、名声、地位。全部都阴干掉。明眼人不会为了我们支撑残局而投以同情一票。”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千古不易的定议。
毋庸置疑。
司徒菊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四'梁凤仪'
这些日子来。宋圣瑜苦苦经营,也无非是过一日做一日人的政策,虽是强舒笑脸,人前潇洒,实则上,在自欺欺人。
本城人物之所以能屡创奇迹,风生水起,全在于一、不浪费感情与时间。二、眼睛雪亮,谁成谁败,谁个斤两若干,谁人动静如何,全部了如指掌。
宋圣瑜在浩劫之后这样子蹉跎下去,不是办法。
司徒菊用了“阴干”那两个字,实在是神来之笔,太棒了!
宋圣瑜说:
“就算你是小辈,我也要谢谢你,是当头棒喝,暮鼓晨钟。”
司徒菊点点头:
“是大家反省,谋近而后动的时候了。一年之计在于春,明天就是新年,再三百六十五天之后,司徒家大厅内的桃花,是否仍由国内送来,妈妈,权操于你!”
人面纵全非,也得要桃花依旧笑春风才好!
“妈,我坐了长途飞机,很累了,想早点睡,明早再向你拜年。”
望住女儿的背影,真是不胜唏嘘。
宋圣瑜仍坐在偏厅那张枣红丝绒的双人梳化椅上。
多少年的年三十晚,年夜饭之后,她就会与丈夫一起坐在这儿,守岁。
儿女们一个个穿梭往来,都探身进来给他俩打个招呼,说几句吉吉利利的俏皮话,便又寻他们自己的年宵节目去。记得有一年司徒峰曾握着宋圣瑜的手,道:
“热哄哄的团年饭一吃罢,就鸡飞狗走,各散东西,只余你我。”
“这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