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我成了一件货?”
司徒巽笑得连连吻在史俊杰的脸颊上。一直以来都是对方占上风,如今的情势,似乎急转直下,司徒巽发觉史俊杰对她是比以前更痴情、更迁就了。
这是令她惊喜的。
固然是因为俊杰之于她已越来越吸引、越不可缺。更连那已经打算为爱情而放弃的自尊,忽然之间都跑回来,还双手奉送多一份女性虚荣的满足感,作为派彩分红,如何不令司徒巽喜出望外?
“说真的,杰,你是否愿意跟她来个一刀两断,图个干净俐落?”
“莲达不是好惹的东西!”
“那你当年为什么又去惹她,媚外!”
“不一定是媚外,媚外的人往往把洋人捧上天去。我有吗?我只不过当她们如女人的高跟鞋般,踏在脚下,垫高自己,更觉出人头地而已。”
史俊杰这番说话是老实而刻薄的。有些人娶洋妇、用洋下属、跟洋人交往,心态完全跟史俊杰一样。他形容得实在相当贴切。
“那么,要不要改穿平跟鞋了?”司徒巽问。
“因此而名副其实地跟你平起平坐,是不是?”
这句话尤其听得司徒巽悦耳。
“杰,你若不反对,我不怕三口六面跟她讲清楚,她不妨开一个价。”
“那个价会要掉了你半副身家!”
“有这么利害?”
“怎么?立即打退堂鼓,舍不得?所以人们说越富有的人越不肯花用,故而子孙一定有遗产。”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实斧实凿的计数而已。要美国女人离婚,极其量是百分之五十的身家。如今史伯伯还健在,不是我看轻你,杰,直属你名下的资产会有多少?分一半给洋婆子也不难应付吧!”
“你先去请教专打离婚案的律师才好以这番口气来跟我说话。她绝对有权利申请预计我将来可以获得多少遗产,而要一个百分比。史有前例,有人离婚时订明,在获得遗产之后才摊还赡养费。”
司徒巽再不造声了。
“所以,我告诉你,我价值不菲。”
现代豪门男女的恋爱闹至这个地步,也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
今天的大都会内,最圣洁的男欢女爱,都无可避免地混杂着利害的买卖关系。
能不令人惆怅?
司徒巽不致于是个全无灵气慧根的女人,她一时间想到这关节儿上头,就沉默起来,且忍不住叹一口气。
史俊杰把司徒巽的身子扳过来,扶起了她的脸,怔怔的看牢她。史俊杰那双如寒星般冷峻的目光,像千里明镜,无孔不入,照穿了司徒巽心上的每一个意念,每一根思维,每一颗梦想。
史俊杰吻住了司徒巽的粉颈,口中含糊地说:
“来,晚上是浪漫和温馨的组合,早上太阳升起来,才是理智地讲买讲卖的时刻,对不对?”
对。司徒巽无神无绪无力说不对,她整个人都浸淫到情欲合一的漩涡之中,被吸索进去,直至没顶。
是要太阳热辣辣,火滟滟地照耀大地,人们才会被迫清醒地去计算那一盘盘放在自己面前的账,看如何可以使收入增加而支出减少。
司徒巽认真思考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要自己独立支付这笔差不多可以肯定是庞大的私人费用?
史俊杰提到没有提他会如何分担支出?
然,一下子,她就为整件事找到借口。
以史俊杰的性格,他断断不会让司徒巽占尽光芒,把他如心爱的玩具搬买回家去。他没有提及自己可能出的一份力量,大抵是有家庭的制肘在,要史云龙为儿女婚姻代垫巨资,他未必会肯。
史俊杰既是个要脸子的家伙,就更不便在未有解决办法之前作出什么承诺?
司徒巽心想,现今最重要的一步还不是跟史俊杰摊分账目,而是先要叫他那洋妻子接受条件,才是正路。
史俊杰之于她,已是生命上不可或缺的一个宝贝。
紧紧地维系着她的爱心、信念、自尊、面子、幸福、名望、地位,简言之,他已成了她的一切。
司徒巽是自小就被父母,尤其是宋圣瑜宠坏了的孩子,只为她聪明漂亮。在父亲的心目中,女儿是妻子的缩影。在母亲的思想上,女儿是自己生命一式一样似的延续。总体而言,司徒巽样貌才华性格等各方面的出色,使司徒峰夫妇清晰地看到另一个更可爱的宋圣瑜。
因而,从小到大,司徒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父亲还有时不肯过分迁就她之外,宋圣瑜对长女的偏袒和爱护,迹近过态。
任何司徒巽决定要拿到手的东西,永不落空。在未到手之前,她大小姐必哭闹不停,誓不罢休。
连司徒巽自己都知道这份性格。很小很小的时候,在课堂上老师教予她两句成语,她记在心上,回家来,跟司徒震争吵,结果又得着父母的庇佑偏袒时,她就晓得扬起了小脑袋说:
“我,小巽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司徒巽自出娘胎以来,未试过失败滋味。
故而,她知道自己必要战胜那莲达贺兰沙史,而且一定会,然后把史俊杰整个的抢过来。
已经是一份难能可贵的喜出望外,她还没想到自己还未施加任何压力,史俊杰就打算向妻子披露整宗婚外情,并请她提出离异条件。
史俊杰且坐言起行,这个周末,他就安排了两个自己的女人,在火红的太阳底下,相会于大潭美国会所的露天咖啡室内。
在气氛上,她们在上演一出两雄相遇、决一死战的太阳浴血记。
从前多的是为一个女人,而令两个男人短兵相接,一决雌雄,时代转移,不知是不是世界人口的分配不均,男人的吃香程度竟比女人尤甚。
固然,也因如今的女人好胆识,敢明目张胆的争。
莲达贺兰沙其实并不漂亮,以外国水准而言,她是差太远了。然,她高佻、肌肉均匀、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纤瘦的位置纤瘦,造就成一副无懈可击的身段,非等闲中国美女可比。
那头金澄澄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益发显得耀武扬威。
她们才坐下来,叫了饮品,准备好好开谈判,那位经常招呼司徒巽的侍役领班走过来打招呼,说:
“司徒小姐,要跟你说一声再见了,我下个月就移民美国。一间在罗省开设的中国大饭店聘请我,并为我申请到居留。”
司徒巽微笑地说:
“真要恭喜你了,希望你在彼邦大展鸿图。”
“那我不敢奢望了,在外国要发达,比本城艰难几十倍,若不是有九七的顾虑,死也不肯离开此地。”
司徒巽从手袋掏出一张一千元的纸币,塞给对方,说:
“利是利是!”
“司徒小姐太客气。”
“恭敬不如从命呢,收着吧!”
领班恭恭敬敬的作揖倒退,司徒巽说:
“香港人真可怜,被迫着到外头去吃苦。要在外国过金马玉堂的生活,难比登天!本城的确架势,不宜妄自菲薄。”
莲达是聪明人,一听弦外之音,自明所指,立即回答:
“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免得费时失事?”
被莲达这么一冲撞,司徒巽的富家小姐脾气就要发作,说:
“好得很,什么条件可以帮助你回老家去舒舒服服过日子?”
“价钱有二,要看你的态度。”莲达滋油淡定说。
“什么意思?”
“很简单,交易的价钱是一回事,若是交易对方客气礼貌,合了自己心意,就算打个折扣,数期拖长一点,也有商量,否则,铁价不二。司徒,你是商场中人,自明这个道理吧!”
司徒巽气得脸上发烫,然,又不便过分发作,彼此一旦反脸,岂非功亏一篑。于是她也闲闲地一笑:
“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也正在想,如果彼此有商有量,给史俊杰留半分面子,我多出一笔钱,也还是不相干的,最紧要看大家的诚意。”
莲达点了一枝烟,连连的吸了几口,把烟向空旷的草地方向一喷,才答司徒巽的话:
“大财一到手,你就挥金如土,会不会太鲁莽?”
“多谢你的关心,千金难买心头好!”
“买得到也未必好,你已深思熟虑?”
“听口气,你并不紧张史俊杰。”
“史俊杰也不紧张我。现代感情并不崇尚一面倒。当然,我不能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我也不会白白占什么人的便宜!”
“快人快语。”莲达在纸上写了一个数目。“如何?”
“不白占便宜并不等于你可以随便要价。”
莲达哈哈大笑。
“我要的这个价实在低了。之所以如此,是叫史俊杰知道,他的价值也不过尔尔,我但求早早了事,懒得等他的老头子百年归老,怕到那一天,我也鸡皮鹤发。有大把钱也得有大把青春,才可享用。”
直率得直情可爱。
莲达还补充:
“你且跟史俊杰商量后才给我一个答覆。但,铁价不二,否则两败俱伤,彼此都蹉跎岁月!”
司徒巽把身子冲向前,认真地看着莲达,发觉她神采飞扬,那一脸的雀斑竟在淡淡阳光下,有种活泼泼、顶生动的韵味:
“告诉我,你真的不伤心?”
“伤心?天下间值得伤心的事太多了。为一个男人?一个中国男人?我不明白你们中国女人的情操,把离婚看成天大,以为世界末日,外头世界多姿多彩,只怕自己没有精神、没有健康、没有金钱,怎可能怕没有爱情?没有面子?”
莲达学着司徒巽刚才的那动作,稍稍俯身向前,望住了司徒巽。
“女人如果过分笃信爱情,一生一世都做不到男女平等,你们中国女性之所以落后,怨不得天,怪不得人。”
司徒巽突然的觉得自己败下阵来。
面前的这个洋妇比她强悍、犀利、霸道得多。
在把汽车驶回市区的路上,司徒巽甚至茫然。
一个从来未曾有过的念头,油然而生。
究竟史俊杰是否值得她如此誓无反顾的钟情?
一个连洋妇都放弃,头也不回地撒手不管的男人,她司徒巽会欢喜若狂地捡为自用吗?
司徒巽忽尔冷笑,她才不要中洋妇的奸计。
对方完完全全是一交摔在地上,要顺手抓回一撮沙而已。
莲达贺兰沙这等出生于美国一般家庭的女孩子,若不是在大学毕业后往大城镇如纽约等地方跑,希望碰到晋身机会,根本就得过着平淡的美国家庭主妇生活,直至老死。
若做美式主妇呢,别说没有资格把一套套的六位数字顶级时装,任意往身上穿,就算连日日夜夜使用与对牢的那些厨具,都要以三十六个月分期摊还,每星期往超级市场去买菜,至紧要剪备各式减价特惠券,省得一分是一分,省得一毫是一毫。偶尔趁高兴去参加朋友婚礼或是上歌剧院听一场戏,哈哈,不得了,简直筹备经时,翻来覆去的看怎么打扮自己?结果呢,颈上手上耳上,全部光秃秃,半件得体的首饰都没有。
说起来,多少年来最令殖民地上被统治者吐气扬眉的,就是那些官商巨宴之内,任何华资头头女眷身上一件珍珠宝贝,够得上那些大官员在老家用作置业养老的首期。
这莲达贺兰沙如今的表现,像不像英国政府既知颓局挽救不来,非走不可,因而尽情刮取利益,实行风光大葬?
正如其他许许多多殖民地,都恨不得将之摧毁得七痨八伤,才大喇喇地抛下一句:
“这等人地已无可恋之处,”便昂首阔步地离去。
香港时至今日,依然表现得体架势,几时败过在面前的种种困惑里头了?然,在英国人的心目中,甚至在某些移了民的人心目中,香港不也是危城二千日,就快要完蛋似。
无他,捡不着的便宜,不容别人捡。吃不着的葡萄是酸的,如此而已。
当然,莲达有她的皇牌,跟她闹意气式的磨下去,不是最佳办法。司徒巽想自己到底是有体面的人,难得现今既有史俊杰的心与亡父的遗产支持,相得益彰,正好快刀斩乱麻,将事情早早解决掉为上。
她有想过母亲宋圣瑜的感受。从前,大哥司徒震与史俊文的一段情,无疾而终,多少为家长的不予赞成所致,这是她意识到的。
然,司徒震的性格优柔寡断,才有这种遗患,于她,司徒巽一定不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况且,宋圣瑜从未试过反对她的意欲,她是母亲的翻版。
想着,想着,更意气风发、誓无反顾。
司徒巽目前要考虑的是如何筹措莲达贺兰沙索取的那个价。
当然,单是她司徒巽名下所得的遗产就足够支付这笔离婚费,但有两个颇为棘手的问题,需要解决。
其一是现金周转,司徒巽能调度的现金实在有限,范畴只在于司徒家永久基金每年的特定利息,也不过是七位数字。
这跟中环一个金融界内顶尖的打工皇帝与皇后,年薪相距不远。
身家其实都押在丰隆企业母公司所持的股本内,至于丰隆企业每年是否派息,那可不由司徒巽作主。
简单一点说,司徒巽衣食住行,全部由父家供应,那份基金的利息与丰隆的薪金,足够她年中一掷千金地装扮自己及作私人投资。如若要经营大生意,一定由丰隆出面,过亿的借贷,银行只有趋之若鹜,不成问题。
可是,司徒巽说到底还是初出道不久的商场中人,她还没有机会、没有本事运用手头的资金,大展拳脚去攫取与积累巨额私房钱。要满足莲达贺兰沙的要求,当然不可能挪动名下的丰隆股份,甚至不能以手持的股份去做按揭。
司徒巽忽然有点气馁,她想,男人要叱咤风云做大生意,可以安排跨国性的组合贷款,让他们发挥所长。女人呢,最辉煌的事业是嫁得个如意郎君,花前月下,长相厮守,为此而需要一笔现金支持的话,何解就借贷无门了?
其二呢,这事说到底关乎自我尊严与共同合作问题,史俊杰有他的责任要肩负,断断不能单由自己一力承担,活像要快快出嫁的老姑婆似,是真说不过去的。
当她把这重嗔怨,发泄到史俊杰身上时,对方只是笑,久久的不语。
史俊杰一双寒星般的美目,牢牢的看住了司徒巽,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