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上)〔法〕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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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上)〔法〕福楼拜-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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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法利夫人(上)91

    再去。 她一把眼泪,两片嘴唇,又哭又吻,好像爱情的火山大爆发,他不得不迁就她。但是他内心的强烈欲望却要造反,表面上虽然百依百顺,于是他自然地学会了两面派的手法:你能禁止我去看她,但是你能要我不爱她而爱你吗?这个寡妇瘦骨嶙峋,牙齿又长,一年四季都披着一块黑色的小披巾,尖角搭在肩上;她的骨架套上袍子,就像长剑套上剑鞘;袍子太短,露出了脚踝骨和交叉地搭在灰色袜子上的宽鞋带。时不时地夏尔的母亲就来看望他们;但过不了几天,媳妇的尖嘴薄舌似乎要把婆婆磨成针了;不过,婆婆也不是好惹的,于是枪尖对刀锋,你一言,我一语,舌剑唇枪,都刺到夏尔身上。 他吃起东西来为什么像饿了半辈子似的!

    干吗来一个人就要喝上一杯酒?

    怎么法兰绒的衣服死也不肯穿呀!

    就在开春后的一天,安古镇一个公证人,就是保管杜比克寡妇财产的那一位,坐上一条顺风顺水的船带了事务所的全部现金,卷款潜逃了。 不错,艾洛伊丝除了价值六千法郎的船股以外,还在弗朗索瓦街有一座房子;但是从这座吹得天花乱坠的房子里带到包法利家来的,只有几件家具,还有几套旧衣服。 事情一定要搞个清楚。 迪埃普的房子原来早已蛀空吃光,连柱子都抵押出去了;她在公证人那里存了多少,只有上帝知道,但是船的股份决超不过一千古币。这样看来,她原来撒谎了,好厉害的婆娘!一张椅子包家公公一气之下摔坏了,只怪老婆叫儿子上了大当,给他套上了这样一匹瘦马,看来马鞍还不如马皮值钱呢!

    他们赶到托特。 话一说穿,就吵起来。 艾洛伊丝扑在丈夫怀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死皮赖脸求他不要让公婆欺负她。 夏尔想为她说两句话。 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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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包法利夫人(上)

    一生气,就回去了。但是打击已中要害。过了一个星期,她在院子里晾衣服,吐了一口鲜血;第二天,夏尔正转身去拉上窗帘,她忽然说:“啊!我的天!”她叹口气,晕了过去。 她死了!多么奇怪!

    下葬之后,夏尔回到家里。 楼下一个人也没有;他上楼进卧房,看见她的睡衣还挂在床头边;于是他抱头坐在书桌前一直待到天黑,都沉浸在半睡半醒的痛苦中,说来说去,她到底爱过他。

    三

    一天早上,卢奥老爹给夏尔送医药费来了:七十五法郎的硬币,每个硬币值四十苏,另外还有一只母火鸡。,就尽力安慰丧了妻的夏尔。“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也像你一样,我是过来人了!

    我失去老伴的时候,就跑到田里去,一个人呆着;我又哭又喊倒在树底下,叫天不应,就说混帐话;我还不如树上的田鼠,还不如肚子里长蛆呢,一句话,不如死了拉倒。 我一想到别人,他们这时正和媳妇待在一起,亲亲热热,你搂我抱,我就只有拿手杖捶地,死命地捶;我几乎要疯了,什么也不想吃,咖啡馆也不想去,说来你恐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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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信,咖啡都叫我恶心呢!不过,慢慢地,一天一天过去了,冬天过去春天来,夏天过去秋天到,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一分一秒地溜走了;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越来越远了,越埋越深了,我的意思是说,因为总有什么东西压在你的心上,像人家说的……总有一块石头压在胸口!不过,既然人人命该如此,那也不能糟蹋自己,不能因为别人死了,自己就也想死……你应该打起精神来,包法利先生;事情总会过去的!

    有时间来看看我们吧;你要晓得,我的女儿念叨着你呢,她还说什么你把她忘啦。 眼看春天就要到了;我们陪你到树林里打野兔去,你也好散散心。“

    夏尔听了他的劝告。 他又回到贝尔托来。 他发现一切都没有变,这就是说,一切都和五个月前差不多。 只是梨树已经开花,卢奥老头子如今不再卧床不起,而是到处走动,这就使田庄变得更热闹了。卢奥以为医生丧了妻很痛苦,所以认为他尽量体贴,这是义不容辞的事:他求他不要脱帽,以免受凉;并低声细气同他说话,似乎把他当作病人;如果为他准备的食物不够清淡,奶酪不是小罐精制的,或者梨子没有煮过,他甚至会假装生气。 他给他讲故事,不料夏尔居然笑了,但一想到亡妻,他的脸又沉了下去。 咖啡一端上来,亡妻又忘记了。他越来越不想念亡妻慢慢习惯于一个人过日子,他新得到的自由自在的乐趣,不久就使他觉得孤独并不是难以忍受的。 他现在可以随意改变一日三餐的时间,出门回家都用不着找借口;要是他太累了,又可以伸手伸脚往床上一躺。 于是他爱惜自己,贪图舒服,人家来慰问他,他也觉得受之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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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愧。 再说,找他看病的人反而有增无减,老婆的死并没有给他帮倒忙,因为一个月来,大家老是说:“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他多么倒霉呵!“他的名气大了,主顾多了,没人管他还可以随心所欲到贝尔托去。 他怀着不明确的希望,感到模糊的幸福;对着镜子梳胡须,觉得脸孔也不难看。一天三点来钟,他又来到田庄;人全下地去了;他走进厨房,起初没有看见艾玛,因为窗板是关上的。 阳光穿过板缝落在石板地上,成了一道一道又细又长的条纹,碰到家具就会折断,又在天花板上摇曳。 桌上,在用过的玻璃杯里几只苍蝇往上爬,一掉到杯底剩下的苹果酒里,就嗡嗡乱叫。从烟囱下来的亮光,照在炉里的煤烟上,看起来毛茸茸的,冷却的灰烬也变成浅蓝色的了。艾玛在窗子和炉灶之间缝东西;她没有披围巾,看得见她裸露的肩膀上冒出的小汗珠。根据乡下的惯例,她请他喝一杯。 他不肯,她一定要他喝,最后她边笑边说,就算陪她喝一杯酒罢。 于是她去碗橱里找来一瓶柑香酒,拿来两个小玻璃杯,把一杯斟得满满的,另外一杯几乎没有斟,碰杯之后,就把酒杯举到嘴边。 她要仰起脖子才喝得着,因为她的杯子差不多是空的所以她头朝后,嘴唇向前,颈子伸长,还没有尝到酒就笑起来,同时把舌尖从两排又细又白的牙齿中间伸了出去,一点一滴地舔着杯底。她又坐下来,再拾起女红,那是一只白线袜,需要织补;她不再说话埋头干起来了,夏尔也不开口。 风从门底下吹进来,吹起了石板地上的微尘;他看着尘土沿地面散开,只听见自己的太阳穴一蹦一蹦地跳,还有母鸡下了蛋在院子里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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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咯啼。 艾玛不一会儿就张开巴掌摸摸自己发热的脸,然后再摸摸壁炉前铁架上冰凉的小铁球。她抱怨说,夏天一来,她就觉得头昏脑胀;她问海水浴管用不管用;她谈起她的修道院,夏尔也谈起他的学堂,这下他们之间有了共同语言。 他们上楼到她房间里去。 她拿出从前的音乐本子,修道院奖给她的小册子,还有扔到衣橱底层去了的橡叶花冠。 她还谈到她已故的母亲,墓地,甚至指给他看,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她把花从花园里的哪一个花坛上摘下来,放在她母亲的坟上。 可是她家雇佣的花匠不懂这一套,真不顶事!还不如住在城里好呢,哪怕过个冬天也罢,虽然夏天日子太长,住在乡下也许更无聊;——她的声音有时清楚,有时尖,那要看谈的是什么,有时她忽然没精打采,拖腔拉调,最后变成自言自语,几乎听不见了,——有时高兴起来,睁开天真的眼睛,马上却又目光无神眼皮半闭,不知想到哪里去了。晚上,夏尔回到家里,把她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地恢复原状,他苦苦地回忆,并且补充话里的意思,想了解在他们相识之前,她是怎样生活的。 不过他想来想去,他心里出现的艾玛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是他们刚刚分手时的模样。于是他又寻思,要是结了婚她会怎样呢?结婚?和谁?唉!卢奥老爹有的是钱,而她!……她又那么漂亮!但艾玛的面孔总是出现在他跟前,他耳边总是响一个单调得像陀螺旋转的嗡嗡声一:“要是你结婚呢!

    怎么?

    要是你结婚呢!“夜里,他睡不着,喉咙发干,口渴得要命;他下床走到水罐前倒水喝,并把窗子打开;满天星光灿烂,吹过一阵热风,远处有狗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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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 他转过头来向着贝尔托。夏尔想到,反正他并不冒什么风险,于是下决心一有机会就求婚;但是每次机会来了,他害怕说话不得体,又把封条贴在自己的嘴上。卢奥老爹却不怕有人把他的女儿娶走,因为女儿待在家里,对他没有什么好处。 他心里并不怪她,怎么这么有才气的她能种庄稼呢?这个该死的行业!也从来没见过哪个庄稼汉成了百万富翁呵!老头子靠庄稼不但没有发财,反倒年年蚀本;因为他虽然会做买卖,喜欢耍花招,但是谈到庄稼本身,还有田庄内部的管理,那就恰恰相反,他可并不内行。他不乐意把手伸出裤兜去干活,又不肯节省开销过日子,一心只想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他喜欢味道很浓的苹果酒,半生不熟的嫩羊腿,搅拌均匀的烧酒掺咖啡。 他一个人在厨房的灶前用餐,小桌上就像戏台一样什么都摆好了,当他看见夏尔靠近他的女儿就脸红,这不意味着总有一天,他会向她求婚吗?于是他就事先通盘考虑一下。 他觉得他不是一个理想的女婿,因为貌不出众;不过人家都说他品行好,很节省,有学问,那当然不会斤斤计较嫁妆的了。 而卢奥老爹不卖掉二十二亩田产,恐怕还不清他欠泥瓦匠、马具商的重重债务,何况又该换新的压榨机的大轴了。“要是他来求婚,”他心里盘算,“我就答应他吧。”

    九月份过圣。 密歇节的时候,夏尔来贝尔托待了三天。眼看最后一天像头两天一样过去,一刻钟又一刻钟地缩短了。卢奥老爹送他回去;他们走的一条小路坑坑洼,马上就要分手;是求婚的时候了。 夏尔心里打算,还是到了篱笆转角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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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吧;最后,篱笆却走过了。“卢奥老爹,”他低声说,“我想和你谈一件事。”

    他们站住了。 夏尔却不吱声了。“说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吗?”卢奥老爹和气地笑着说。“卢奥老爹……卢奥老爹……”夏尔结结巴巴地说。“好了,我是巴不得呢,”田庄的主人接过来说。“虽然,不消说,小女和我是想的一样,不过,总得问她一声,才能算数。 好,你走吧,我回去问问她。 要是她答应,你听清楚,你用不着走回头路,免得人家说话,再说,也免得她太紧张。不过,怕你着急,我会推开朝墙的窗板,开得大大的:你伏在篱笆,上就看得见。”

    卢奥老爹走了。夏尔把马拴在树上。 他赶快跑回到小路上来;他待在路上等着。 半个小时过去了,于是他看着表,又过了十几分钟。忽然撞墙的声音响起了;折叠的窗板打开了,靠外边的那一块还在震动。第二天,才九点钟,他又到了田庄。 他一进来,艾玛脸就红了,勉强笑了一笑,装装样子。 卢奥老爹拥抱了他未来的女婿。 他关心的婚事安排留到日后再谈;他们的时间有的是,因为要办喜事,也得等到夏尔服丧期满,那才合乎情理,所以要等到明年开春前后。大家都在等待,冬天又过去了。卢奥小姐忙着办嫁妆。一部分是去卢昂订做的,她自己也按照借来的时装图样,缝制了一些衬衫、睡帽。 夏尔一来田庄,他们就谈如何筹划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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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2包法利夫人(上)

    喜筵摆在哪个房间,应该上几道菜,头一道正菜上什么好。艾玛与众不同,她幻想在半夜举行火炬婚礼,但是她这古怪的念头卢奥老爹一点也不懂。于是只举行了普通的婚礼,来了四十三位客人,吃了十六个小时,第二天还接着吃,一连吃了几天。

    四

    一早客人就坐车来了:有一匹马拉的小篷车、两条板凳的双轮车、轻便的老式敞篷车、挂皮帘子的游览车,附近村子的年轻人,一排一排站在大板车里,用手扶住两边的栏杆,免得马跑车颠,人会摔倒。 有人从十古里以外的戈德镇、诺曼镇、卡尼镇来。 邀请了两家所有的亲戚,闹翻了的朋友都忘了旧事,多年不见的熟人也发了请帖。过不了多久,篱笆外鞭子的响声就会听见;接着,栅栏门打开了:来的是一辆小篷车。车子一直跑到第一层台阶前,突然一下停住,让乘客从前后左右下车,下车后有的揉揉膝盖,有的伸伸胳膊。 妇女戴着无边软帽,穿着城里人穿的长袍,金表的链子露出,披着两边对叠的短披肩,下摆掖在腰带底下,或者披着花哨的小围巾,用别针在背后扣住,露出了后颈窝。 男孩子的穿着和他们的父亲一样,他们的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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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有点碍手碍脚。 这一天,许多孩子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穿新靴子。 在他们旁边,看得见一个就会听见一个大姑娘大约十四、五岁的,穿着初领圣体时穿的白袍子,为了这趟作客才放下了滚边,不消说,不是他们的姊妹,就是他们的堂姊。 大姑娘脸蛋红红的,样子呆呆的,头发上抹了厚厚的玫瑰油,一句话也不说,总怕弄脏了手套。 马夫人手不够,来不及给马卸套,客人就挽起袖子,自己动手。 他们根据不同的社会地位,有的穿全套礼服,有的穿长外衣,有的穿短外套,有的穿两用外套;——礼服代表一家的敬意,不是参加隆重的仪式,不会从衣橱里拿出来;长外衣有随风飘扬的宽下摆,有圆筒领子,有口袋一般的衣袋;短外套是粗呢料的,一般配上一顶加铜箍的鸭舌帽;两用外套很短,背后两个纽扣靠得很近的,好像两只眼睛,下摆似乎是木匠从一整块衣料上一斧子劈下来的。 还有一些该坐末席的人,穿的是翻领的工作礼服,背后皱皱褶褶,一条手缝的腰带腰身的下半部系着。衬衣像护胸甲一样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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