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叭”——的一声,一辆一九五九漆黑的雪佛兰,擦过她身边,车屁股一翘,猛停在黑猫吧门口,后座的鬼眨眼指挥灯,一闪一闪,不停的亮着。
——哦,老天,又是一对猫眼睛!
耿素棠觉得有点乱,亮红亮红的,比头顶那两个还要尖,还要长,中间还有个溜黑的眼珠子,尖得人好难受,眼角儿直往上翘。
车门一开,跳出一个黑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两排呲在唇外的白牙,跟额下一双溜溜转的白眼球。
——像头黑猩猩!
她想,那么高大的身材,少说些也有六呎多,两个阔肩向前张,裤带却系在小腹上,松松懒懒的,偏偏穿件猩血的短袖衬衫,漆黑,通红,灯光照在皮肤上却是一层油亮亮的墨绿色。
——他想做什么?为什么不进酒吧间去?喔,朝这边走来了呢!东倒西歪,一定喝醉了,眼珠子转得邪得很哪,唉、唉、走过来了,真的走过来了,哎——
她的脚有点软,想叫起来了。她看见他朝她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臂来,好粗好大,一块一块发亮的,尽是鼓得紧绑绑的肌肉。
“咯、咯、咯、咯”她忽然听到背后扬起一阵吃吃的笑声,猛回头,看见身后不远,站了一个黑衣女人,在笑,笑得全身都颤抖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齐中间分,堆在肩上,黑色的紧身裙,亮黑的细腰带,亮黑的高跟鞋,嘴唇被灯光映成了紫乌色。
——一身那么软,好细的腰!像水蛇,像一条抬起头来袅动着的水蛇,一掐就会断——
她看见那个黑人一把捞住那个女人的细腰,连拖带拥,走向黑猫吧去,黑衣女人吃吃的笑着,尖声怪叫:
“Oh!naughty,you,naughty!”
猫嘴巴一样的圆门张开了,现出一个大黑洞来,一黑一红两团影子直向黑洞里投了进去。一阵摇滚乐狂叫着从里面溜了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沙哑的唬着:
“Holdmetightto…night_”
耿素棠猛然感到一阵昏眩,面颊上给红铁烙了一下似的,热得发烫。
……绿的、紫的,红的,上面也有猫眼睛,下面也有猫眼睛,一亮、一灭、东眨一下、西眨一下……
二
“太太,要喝酒还是要吃饭?”
“啊,随便,呢,喝酒罢。”
“我们有白干、青酒、红露、大白……”
“好,好,就要白干。”
第一口下去,猛一阵剧痛,像被一个什么爪子在喉咙里抓了一下似的,耿素棠赶忙低头捂住了嘴巴,她不敢透气,嘴巴稍微张开一点,这口辛辣辣的烈酒就会呛出来了。一团滚烫的热气,从胃里渐渐上升、翻腾,扩散,直往她脑门里冒上来,暖、暖、全身都开始发暖了。眼前的东西都生了雾,迷迷濛濛的,食堂门口倒挂着那两排鸡鸭,热腾腾直在冒白烟。
“喂,油麻鸡呵!”
“当归鸭哪!”
九点钟,圆环这一带正是人挤人的时候,家家摊铺门口总有一两伙计喊着叫着,在兜揽顾客。雪亮的电灯把人面上的油汗都照得发光了。鱿鱼乌贼的腥臭,油炸肚肠的腻味,熏人的鸡鸭香,随了锅里的蒸气,飘散出来。
马路上,巷子里,嘀嘀哒哒尽是木展的响声,收青机播着靡靡咽呜的日本歌曲,柜台上哼哼唧唧有人在唱又像哭泣,又像叹息的台湾哭调。
“咔嚓——”一声,油锅里滚下了几只青青白白没头没脚的鸡子,一阵黑黄色的油烟突的冒了起来,婉婉约约,往上袅娜伸去。
——好极了!
她咬着下嘴唇,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好得很哪,晚上到圆环来,还要一个人喝酒呢!
“爱一个会喝酒的女人一定不是好货!”她记得丈夫曾经对她这样说过。
——胡说!
她撇了一下嘴,猛抓起杯子又吞了一口热辣辣的酒,下得很痛,连咽口水都发痛了,痛得怪舒服的,她好像看见她丈夫那双眼镜子又在向她发着逼人的亮光了。
“咔嚓——”又是一阵油烟冒起,飘着,往外散——
“哇——”对面卖中药摊铺边小竹床上有个婴孩哭了起来,一个扎着头发的胖女人从里面摇摇摆摆跑出来,抱起婴孩,忙忙解开衣服,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奶子塞进婴孩嘴里去,婴孩马上停止了哭声,两双通红的小手拼命地揪住女人白胖的奶子,贪婪的吸吮着。
“啊、啊,乖乖要睡觉,乖乖要吃奶奶——”
耿素棠看见那个胖女人露着胸脯,全身抖动着在哄婴儿吃奶的样子,心里突然起了一阵说不出的腻烦。她记得头一次喂大毛吃奶时,打开衣服,简直不敢低头去看,她只觉得有一个暖暖的小嘴巴在啃着她的身体,拼命的吸,拼命的抽,吸得她全身都发疼。乳房上被啮得青一块,紫一块,有时奶头被咬破了,发了炎,肿得核桃那么大。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小手,一个个红得可怕的小嘴巴,拉、扯,把她两个乳房硬生生的拉得快垂到肚子上来——大毛啃完,轮到二毛,二毛啃完,现在又轮到小毛来了。
“啊,啊,乖乖要睡觉——”对面那个胖女人歪着头,闭着眼睛,自言自语的哼着,婴儿蜷作一块在她怀里睡得甜甜的,嘴巴里还含着奶头。
抽烟在飘着,散着,从黑黄渐渐变成一片模糊的雾气,收音机里有一个男人瘟瘪瘪的在唱着日本歌。
——是天气,一定是天气的关系。
她心里想,酒液从她喉咙管热辣辣的滑到胃里去。
——要不然我不会冒火去打小毛的屁股。
“你是想要我的命还是怎么的!”下午小毛泻得一床烂屎时,她气得颤抖抖的喊了起来,跑上去倒提起那一双乱踢乱蹬的小脚,一巴掌打在屁股上,五条手指印,红里发青。小毛翻起一双眼睛,哭哑了,面色涨得紫红,缩在床角上干干瘦瘦的,像是人家厨房里扔出来噎了气的胎猫儿。她跪在床前吓呆了,赶忙抱起小毛乱揉一顿。
——要是他懂得话的话,我恨不得想哭给他听:仔仔,妈妈不是想打你,妈妈实在是洗屎片洗得心寒了!
耿素棠想一定那些尿布屎片使得她的神经太过紧张,床底下堆着一桶还不算,那间斗大的小房间里竟像扯万国旗一样,从这个角拉到那个角,从床头一直晾到床尾;天气已经闷得怪了,房里的奶馊、尿臊,屎臭,一阵又一阵的涌起上来。她在房里呆不了一会儿就得跑出去用力吸一口新鲜空气,可是病在床上的小毛又不争气,隔不了一两个钟点就叭的一声,滑下一泡稀脏稀臭的烂屎来。
忽然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嚼在嘴里的一块猪肠差点想吐了出来,她想起下午替小毛换屎片时,一手摸到了一团暖烘烘溜滑的东西,那是一堆粘在屁股上的稀粪。
“七巧!”
“八仙!”
“全来到——哈、哈、哈,干杯,快点、快快——”
七八个人头,晃动着,喊着,杯子举得老高。
“喂,伙计!”有一个人站起来叫道,“再加一盅‘龙凤会。’”
其余的人马上爆出一阵欢呼,杯子举得更高。
伙计从柜台下面捉出一条长长的东西,往柱子的铁钉上一挂。一条油亮的黑影,拼命的扭动起来,扭、扭、扭——嗳,一条蛇!
耿素棠赶快偏过头去,她看见那个伙计跑上前,一把抓住蛇腰往下一扯,“嗞”!一声,蛇皮脱了下来。她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有几只猫眼在眨。
……红的,紫的,一只毛茸茸的粗手一把抓住了那个水蛇一样的细腰,袅动,袅动……
“咯,咯,咯——”一阵笑声在食堂的角落里响了起来,耿素棠看见那边一个男人猪肝色的醉脸正在向一个女人的耳朵根下凑过去,女的躲避,笑,又是吃吃的笑,吃吃的笑——
“伙计,结账。”
她蓦然站了起来,胃里那团热气突地往上一冒,额头上马上沁出了几粒汗珠,眼前的雾愈来愈浓,她想走,快点走,走到一个清静的地方歇一歇,那阵吃吃的笑声刺得她很不舒服,头发重,脚是轻的。
油烟不住的冒——
中药铺门口有个瘦小的男人,跳出跳进,红着脖子叫喊在卖虎鞭,一群小伙子围着他,个个看得死眉瞪眼。
三
夜渐渐深了,植物园里静得了不得。碎石子路上有人走过,喀轧喀轧的脚步声一直走到老远还隐隐约约的听得到。荷塘里涨了水,差点冒到路上来,塘面浮着灰白的水雾,一缕一缕绕在竖出水面的荷叶上。
天上有一弯极细极细的月亮,贴在浑黑浑厚的云层上,像是金纸绞成的一样,很黄很暗。高大的椰子树静静的直立着,满园子里尽是一根根黑色的树影子。
开始降露了,耿素棠觉得腿子碰在草地上湿湿的,她靠在一棵椰子树脚下,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头重得抬不起来,手脚直往下缒,一点也不听调动了。她想好好的歇一歇,口干得难受,胸里窝着的那团暖气,一直在翻腾,散也散不去,全身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懒,最好就这样靠着,再也不要动了。
——唉,这种天气——
她心里还在抱怨着,忽然间她听到了一阵声音,大概是从那边树林里发出来的,开始很模糊,渐渐的移近了,愈来愈清楚,是一阵女孩子合唱的歌声。她看见树林的黑影子里有几点白影子在浮动着,忽隐忽现,一阵风从塘里掠过,把那阵歌声一个字一个字都吹了过来:
我不知为了什么,
我会这般悲伤,
有一个旧日的故事,
在心中念念不忘;
晚风料峭而幽回,
静静吹过莱茵。
夕阳的光辉染红,
染红了山顶——
歌声飘着,浮着,有些微颤抖,轻轻的、幽幽的——
——是了,是了,就是那首《萝——萝累娜》,唉,《萝累娜》!
她坐了起来,仔细的听着,有一点隐痛从她心窝里慢慢地爬了出来,渐渐扩大,变成了一阵轻微的颤抖,抖,抖得全身都开始发痒发麻,泪水突地挤进了她的眼眶里,愈涌愈多,从她眼角流了下来。
好多年好多年没有这样感觉过了,压在心底里的这份哀伤好像被日子磨得消沉了似的,让这阵微微颤抖的歌声慢慢撬,慢慢挤,又泻了出来,涌进嘴巴里,溜酸溜酸,甜沁沁的,柔得很,柔得发溶,柔化了,柔得软绵绵的,软进发根子里去。泪水一直流,流得舒服极了,好畅快,一滴、一滴,热热痒痒的流到颈子里去。
白影子在黑树林里慢慢的浮动着,一隐、一现——
晚风料峭而幽回,
静静吹过莱茵。
——唉,太悲了些,《萝累娜》。
那么久,那么远,埋得那么深,恍恍惚惚,竟隔了几十年似的,才不过是二十七八岁,耿素棠觉得好像老得不懂得回忆了。是日子,是这些日子把人磨得麻木了。远远的那些声音,远远的那些事情,仿仿佛佛的人影子,都随着这远远的歌声在转,在动——
一现一隐,白影子、黑影子,交叉着,交叉着。
——哎,小弟。
她又看见一双忧伤的眼睛在凝视着她了,深深的,柔柔的——
她为什么叫他小弟,她有点记不得了,在班上她总觉得他比她小,她喜欢他,当他弟弟。
就是那一夜晚,在公园里,也是这么一个温温湿湿的三月天,也有这么一钩弯弯细细的小月亮。
“我以后不想见你了。”小弟忽然对她说,他们两人站在亭子里。
她望着他,她不懂。
“你不懂得我!”他抬起头来,两腮通红。
她看到一双柔得使人心都发软的眼睛。
他回头走了,她追了上去,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相对站着,好久好久都没有话说。
那时有人在唱《萝累娜》,就是这首听得人心酸的《萝累娜》。
染红了山顶——
白影子愈走愈远了,渐渐模糊,渐渐消失在黑色的树影里。
——染灯——
染红——
耿素棠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她觉得眼前一黑,脚下几乎站不稳了,又一阵热汗冒上了她的头顶,胃里翻腾很厉害,想吐,她赶忙撑住了一根树干子。
……灰色的房,灰色的窗,窗外下着灰檬漾的冷雨,小弟苍白的嘴角上有血丝,白色的被罩上染着红红的一大片……
……一双疲倦的眼睛半睁着,柔,柔,柔得好忧伤……
耿素棠觉得嘴巴里咸咸的,不晓得什么时候渗进了许多泪水。
——唉,那双眼睛怎么会那样忧伤呢?
她忽然想道,她自己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也死去算了?她记得她曾经有过那个想法的,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不仅没有去死,而且还嫁了人,生下三个跳蹦蹦哭喳喳的小东西来,她纳闷得很,心里有点歉然,有点懊恼,真是煞风景透了!自从她进了那间鸡窝一般的小房间之后,就真的变成一个赖抱母鸡了,整天带着一群小家伙穷混穷磨,好像没有别的事可做,就专会洗屎布似的。她忽然奇怪起来,这五六年来在那臭鸡窝里到底是怎么混过去的,那一房的尿臊屎臭,一年四季墙壁上发着绿阴阴的湿霉,有时半夜里,破裂的天花板忽然会滚下一个老鼠来,掉在人身上软趴趴的。
——那种地方再也住不得了!
她差不多想大声喊了起来,踉踉跄跄的跑到石子路上去。
——不,不能回去,走,随便到哪儿,愈远愈好。
喀轧、喀轧,碎石子路上一直响着急切紊乱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沉寂下去。
四
硬,冷,笔直,一根根铁索由吊桥的这一头一直排下去,桥头的这几根又粗又大,悬空吊着有几丈高,愈下去,变得愈细,到最后那些,只剩下一撮黑影;桥身也是这样,慢慢窄,慢慢细,延到桥尾合成了一点,有一盏吊灯挂在那里,发着豆大的黄光。
耿素棠走上碧潭这座吊桥时,桥上一个人也没有了。空空的,一眼望去;两边尽是密密麻麻的铁索网,上面是一片压得低低的天空,又黑又重,好像进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捕兽笼一般,到处都竖着一条条铁索影子。
酒性发得厉害,她走在桥上,竟觉得整条桥都在晃荡着。脑袋昏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