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现在还没有忘记收拾。母亲所担心的是,怕海受媳妇的气。其实母亲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婚后海的生活,基本上是一种被动地位,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杨花花说了算。这姑娘骨子里就有一种当领导支配人的欲望,在海的面前说话不仅粗门大嗓,还比比划划的。
海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整天里在杨花花的指挥下无比受用的样子。一会儿去买酱油,又一会儿去买包子。总之,在杨花花的指挥下,海是团团乱转。但他无怨无悔,还兴高采烈的样子。
杨花花结婚之后,就被刑侦大队安排搞内勤工作了。杨花花习惯了追追打打的工作,冷不丁按一天八小时上班,下了班又没事可做,她很是不适应。晚上的时候,她在家待不住,换上便装要出去转一转,非得让海陪着她。她把海当成搭档了。让海陪着她专门往旮旯犄角钻,这是她的职业特点。海跟着杨花花也学会了“深入浅出”,看什么人可疑,什么人一看就是好人等等。海现在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小说创作,海早就不是编务了,他已经拿到了成人文凭,学的就是中文。海现在是编辑,有中级职称。他的创作已经在圈内有一些小名气了,人们称他为青年作家。海的作品早就过了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的时候了,海现在的小说成了好多杂志的抢手货。
海通过杨花花的指点学会了观察什么是好人,哪些又是坏人,这对他的小说创作起到了很大帮助。
杨花花带着海每天晚上这么转悠,终于有所收获。杨花花在海的配合下,先是抓住了一个企图入室盗窃的小偷,公安局顺藤摸瓜一举粉碎了一个盗窃团伙。又有一次,杨花花在一个夏季的夜晚独自走在街上,那天海要在家里赶稿子,没能出来陪她。结果,有个色狼不知天高地厚地要打杨花花的主意,被杨花花三拳两脚给收拾了,送到派出所一审问才知道,原来此人是个奸杀惯犯,还被通缉着呢。因此,一连串无头案都迎刃而解了。为此,杨花花还受到了公安局的嘉奖。
这是杨花花业余时间的作为,她感到很不过瘾,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她在业余时间里整日这么蹓跶,大部分时间是没什么收获的。她无处发泄,便把海当成自己演练的对象。她经常把海捆起来,告诉海这次是什么扣。弄得海爹一声娘一声地叫,叫归叫,海愉快高兴,心甘情愿受这样的待遇。
杨花花琢磨完海还不够,她还让海把她捆起来,要么系在椅子上,要么系在床上,总之,不管系在什么地方,杨花花总能变魔术似的,重新恢复自由,看得海一愣一愣的。海更加由衷地佩服杨花花了。海有时候望着杨花花情不自禁地说:花花,你都快赶上我姐了。晶是花花崇拜的女人之一,在整个公安局没人不知道晶的,晶办的案子都是大案子。晶的名字都被许多黑社会团伙记录在案了,有人曾扬言,杀掉晶就会得到一百万的奖励。但现在晶仍然完好无缺地活着,并且神出鬼没地和那些犯罪分子斗争着。
杨花花佩服晶是真心真意的。她一直希望晶说一句话,把她调到一线去工作,可晶一直没有说那句话。后来晶冲海说了句实话:别以为这事是闹着玩呢。
也就是说,高扬和晶从事的工作,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工作,一不留神就有生命的危险。看晶在人前人后笑呵呵的,可她就是睡觉,每个细胞都是醒着的。
现在的杨花花,做梦都梦见自己还打打杀杀呢。有好多次在梦里,她一脚把海从床上踹下来,弄得海鼻青脸肿的,海到最后都不敢上床睡觉了,而是抱着被子睡在了沙发上。
这一点父亲母亲都是不知道的。
母亲一直对海结婚不住在家里耿耿于怀,她楼上楼下每个房间都看了,然后就落寞地自言自语:这个海呀,家里这么大地方不住,非住在单位的鸽子笼里。
母亲一直把海的宿舍比喻成鸽子笼。
父亲听到了,便说:不回来更好,清静。
老年的父亲,内心深处也是希望海呀晶呀能住在身边,年轻人活蹦乱跳的样子,会让父亲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父亲一想起年轻岁月,总是那么神往,说起那些岁月时,父亲总是这么开头的:想当年,我二十三,在一八六团当营长……父亲的岁月结束了,父亲只剩下对往事的空叹了。
晶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要孩子,这是母亲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偶尔的,晶和高扬在周末提袋水果或两瓶酒回到家里坐一坐。这时,是一家人最高兴的时候,母亲忙三火四地给海打电话,让海带着花花也回来,一家人要吃顿团圆饭。海接受了命令带着花花回来了。
母亲不注意别的,专看晶和花花的肚子,于是母亲就冲着两个女人的肚子说:你们哪,可真是,咋还一点动静也没有哇?
两个年轻女人自然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红了脸,把母亲的话头岔开了。
晶和高扬真的很忙,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有时就在家坐一会儿,他们腰间的呼机就响了,便匆匆地走了。这一走,十天半月的也露不了一次面。就是能在家里呆到吃饭的时间,他们也很不安心的样子,不时地看表,看呼机,怀疑呼机是不是坏了。
每次吃团圆饭,父亲母亲为了争执吃饭的方式总是闹得很不愉快。父亲每次都坚持要带上一家老小去蘑菇屯饭庄吃,由他请客,大手一挥,不用找零头的做派,父亲很受用。母亲则不同意,她一直希望自己在家做饭,然后围在一起吃,这才受用,这才是个家庭。每次父亲母亲争执在哪儿吃饭时,孩子们都不好说什么。
父亲说:你们说,这饭怎么吃?
孩子们说:随便,随便。
父亲对孩子们没有立场的回答很不满意,瞪他们一眼。
母亲也说:你们说,在家吃,还是出去吃?
孩子们仍说:随便,随便。
这回该轮到母亲不高兴了。
父母争执不下,最后两人就玩起了小孩子的把戏,用石头、剪子、布的方式分出输赢。父亲赢了,便大手一挥,将军似的说:出发,吃家乡饭去。
父亲花钱,吃家乡饭,是他最幸福的事情。
母亲是不高兴的,嘟着嘴说:什么家乡饭呀,跟猪食似的。
母亲要是赢了,她会孩子似的高兴,冲晶和花花说:你们快来帮厨,咱们吃一顿大餐。于是她们兴高采烈地一头扎进了厨房。
父亲就不悦了,背着手,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这时,高扬已经把电视打开了,高扬看的是体育节目,不是拳击就是足球比赛。在这一点上,高扬和父亲保持着高度的一致。老年的父亲也喜欢体育节目,只要是有输赢的比赛,父亲都爱看。
母亲领着女人们专做饭,父亲领着男人看体育比赛,两个阵地上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十
母亲为了这个家简直是操碎了心。先是为父亲操心,后来一边操心着父亲,还一边操心着三个孩子。现在孩子们都有了各自的归宿,父亲也就这样了,按母亲的话说:父亲是生就的骨头,长成的肉,没有办法了。这一辈子,父亲没能改变母亲,母亲也没能改变父亲,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又相互得利。母亲酸甜苦辣地陪伴着父亲走了大半生,终于走不动了。有一天夜里,母亲突然对父亲说:老石,我不行了,活不动了。
母亲说完这话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不相信,母亲怎么就活不动了呢?他睁大着眼睛望着闭上了眼睛的母亲,如烟如云的往事就历历在目。后来,父亲终于清醒了,他明白母亲永远也不会再睁开眼睛跟他争吵了。父亲这才意识到母亲活着对这个家有多么的重要。
父亲“嗬嗬”地就哭了。父亲哭得情真意切,感情真挚,此时他已经顾不上周围的孩子们了,他一边哭一边说:琴,你咋整的,你还比我小那么多岁,咋就没活过我呢!你走了,扔下我和孩子们,你咋就那么狠心呢!
父亲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像个女人似的。他平时最讨厌男人流泪了,今天他流泪了,而且像女人似的流泪。
母亲没有了,父亲失去了对手,生命一下子就委顿了。在外人看来,父亲一下子老了好多岁。
林一家人为母亲奔完丧就又回部队去了。这个城市里父亲只剩下晶和海两个亲人了。晶和海经历了失去母亲的打击,两个人似乎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成熟了。
晶说:家里就剩下爸一个人了,他寂寞,要不咱们搬回去住吧。
海说:姐,你忙,工作又特殊,还是我和花花去陪父亲吧。
最后两个人找到父亲,都说自己要搬回来住,来陪晚年的父亲。父亲冲两个人挥挥手,通情达理地说:忙你们的吧,我一个人行。
他不同意他们搬回来。其实父亲知道,孩子大了都是泼出去的水,他们有自己的天地,就像自己十三岁离开蘑菇屯儿一样,小小的蘑菇屯儿已不能装下他的心了。他不想让自己束缚住孩子们飞翔的翅膀。孩子们飞得越高,越远,他就越高兴。
其实父亲是有“阴谋”的,在这之前,他早就和警卫员小伍子联系上了。小伍子也就要离休了,离休后的小伍子就要陪父亲来了。在这之前,小伍子夫人已经去世了,儿子去美国读大学了,小伍子现在是一身轻松了。
(关于小伍子和父亲的情感,另详见《父亲和他的警卫员》)
总之,用一句形象比喻的话就是,两个人的生命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父亲终于等来了小伍子。那天傍晚,父亲正站在自家阳台上张望,小伍子就从夕阳中走来了。虽然两个人多年没见了,他们都老了,但父亲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小伍子。父亲一瞬间就变得年轻起来,他像个小伙子似的从楼上跑下来,在自家门前和小伍子拥抱在了一起。两人激动的情景就不用细说了。
从那以后,父亲又焕发了青春。父亲已经不把这里当成家了,而是当成了宿舍,他们似乎又回到了那峥嵘岁月。父亲又是父亲,小伍子又是小伍子了。
父亲每天早晨又开始跑步了,身后随着小伍子,小伍子手里拿着父亲那两样宝贝,一个是枪,另一个是刀。这枪和刀就是父亲当年缴获的战利品。此时小伍子随在父亲身后一手握枪,一手拿刀的,说父亲是跑并不确切,更形象应该说是走,父亲七老八十了,已经跑不起来了,只是做出个跑的姿势来。
父亲和小伍子“跑”了一气之后,两人就站在一棵树下舞刀弄枪的了。父亲先玩刀后玩枪,舞弄一阵子,父亲就住手了。
接下来,父亲就和小伍子一起排着队去干休所军人食堂吃早饭了。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便在干休所食堂入伙了。父亲吃了一辈子部队集体伙食,他已经习惯了。
偶尔,父亲会和小伍子一起到蘑菇屯饭庄吃上一顿家乡饭。那时,他和小伍子俩人每人要上二两烧酒边吃边聊,说过去,说现在,也说将来。俩人回来后,不洗脸不洗脚地倒头就睡下了。
母亲没有了,再也没人监督他洗脸、洗脚了,父亲觉得自己解放了。他要自由,也要自我。
这是母亲的悲哀。母亲嫁给父亲,一直在改变着父亲,但就是睡前洗脸、洗脚这一点儿习惯,母亲最终也没能改变父亲。父亲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又是父亲了。
不知这是父亲的幸事,还是母亲的幸事。
总之,老年的父亲又重新找到了自我。
十一
高扬发生了一件大事。高扬又一次卧底,结果被贩毒团伙头目识破了,最后高扬抱着贩毒团伙头目从楼上跳下来,高扬便昏了过去。
高扬住进医院十几天后仍然没有醒过来。医生就断言,高扬已经是植物人了。晶听到这个断言,一时怔在那里,她望着床上似睡着的高扬,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在高扬面前流泪。她没想到自己心爱的人,曾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就这样在她面前长睡不醒。那些日子,并没有让晶失去方寸,她找来了大量有关植物人的书,她在那些书上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爱会让植物人复苏。那上面还记录了一段外国的故事,说是外国一对三十多年的夫妻,在旅游时,妻子不幸摔下山崖,丈夫一直在病床前呼唤妻子的名字,几个月后妻子竟睁开了眼睛,恢复了意识。
于是,从那一天起,晶便坐在高扬的床前开始一声又一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海和扬花花来到了病房,看到晶这个样子,海又眼泪汪汪的了,晶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海为晶倒了杯水,然后哽咽道:姐,你歇一会儿吧,我们替你喊。
海也喊了起来,但晶并没有停下来,他们一起同心协力地呼喊高扬的名字。
高扬一副沉睡不醒的样子,他似乎太累了,不想醒来了。海呼唤了一气,又呼唤了一气,然后绝望地冲晶说:姐,算了吧。
海和杨花花还是走了。晶无路可退,她要自己留在爱情的阵地上坚守着,一直坚持到弹尽粮绝。
父亲来了,自然还有小伍子。父亲看了一眼躺在那里的高扬,又看了一眼声声不断呼喊着的晶,什么也没说。他又想起了当年母亲把他呼喊过来的情景,当年那场大病,要是没有母亲情真意切的呼唤,也许就没有他今天了。此时的父亲,不知为什么竟想到了母亲,想到母亲的父亲,眼睛湿润了。他没有说什么,只用一只手拍了拍晶的肩膀,这是女儿的肩膀。他知道,女儿认准的事谁说也没用,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父亲和小伍子悄然离开了病房。
那一阵子,父亲的心情一直很忧郁,他经常望着什么地方发呆,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冲身边的小伍子说:伍子,琴活着时,经常站在那里跟我说话。
或者父亲说:伍子,琴就是站在这儿和我吵。
说到这儿,伍子不说话,父亲也不说话了,他似乎又想到了当年和母亲吵架的情形。
想着念着,父亲的眼睛就潮湿了,然后父亲哽着声音冲小伍子说:伍子,还记得当年吗,你牵着马,把琴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