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当文人骚客凭怀。一拨人行在堤上。见那湖堤,由河石一圈圈垒起成,上面飘摇了一株株杨柳树,细长细长的叶儿垂入水中,由春风吹的轻轻摇荡。那高俅抬起了头,感觉清风漫漫吹拂,丝丝柔柔掠过额角,滑过耳边,穿过杨柳梢,漂过湖面,最终飞去不知处了。湖面不见风的痕迹,反罩了一层淡淡的白光,映入眼来。水面上几个水鸭划过,白光便一阵支离破碎,过了许久方慢慢拢来,回归原处,却变了一道形状,妙不可言。那高俅心下一动,不觉哼了一支《逍遥游》来。后面几个贴身听了,齐声说好。高俅淡淡一笑,便收了声,把目来看那水鸭。见得水鸭在湖中间展动羽翼,不时扭动着脖子,发出一两声歌唱,似乎咏叹着春日美色。暗想,春江水暖鸭先知,果然不错。便笑了笑,索性合了眼来,来嗅春天的气息。吸了一口气,陶醉半晌,缓缓打开眼帘来。见那初春的景色益发明丽,仿似刚刚卸去了一切装裹,露出处子面目来。再看头顶,天空初初放出晴来,轻色如玉,见不了一抹飘云。偶尔一两声群雁飞过,看的纯奎的,点缀了天幕的明净来。春光处处,一派盎然生机。那高俅心下生出依恋,感觉自个从来没有今日此般,意悠悠之间识了月湖之美来。心下便一阵惬意,放马慢行,徐徐踏过春色,踏过夕阳,踏过东京的大道,到了僻静的小径来。
只见那路洒满了卵石,嵌在砂土里,砌成一条娓娓小径。径路由东向南蔓去,莫约一里长短,四尺宽窄。那径尽头,南面立了一面照壁,顶端一例的琉璃筒瓦,却有一丈高矮。照壁正对,便是一座恢弘的院落。正面看得六十来丈宽窄,侧面看得八十来丈深浅。一例用了檀木雕花栋梁,三合土大砖垣,白灰墙面,却漆了一色深褐。屋面一溜褐色筒瓦,比鳞节次,由脊处泻落檐来。那院落正中一口敞亮大门,里面早走出了一贯布衣下人,莫约二十来个,望高俅马前急急脚跑将过来,弯了腰,殷道:“老爷回来了。”高俅嗯一声,眼神闪烁,透出一脸笑意来。却不出声,又打马行前了五六丈,方下落了马来。便把马交给那身后的布衣,抬抬手,进了府去。见门内迎出来一个蹦蹦跳跳的妙龄少女,看了高俅叫声爹。听得高俅道:“丫头,你哥哥呢?”那少女道:“哥哥自早晨去了城西,找人斗蛐蛐了。”高俅一听,哼了一声,脸色罩了严厉,道:“狗东西,总不长进。”顿了一下,又道:“你呢,《论语》读好了吗?”少女乖巧地道:“读好了。”高俅便定了眼,看了少女,眼色见得慈和多了,温声道:“那爹晚上要考你功课。”少女脆声道:“阿爹有工夫考察玉兰功课,敢情最好。”高俅又笑了一声,便迈步进了内院。打量一番,见得腋下钻出一个毡帽汉子来。那毡帽畏了手脚,捏着声线,俯身道:“老爷,正厅已经看好茶了。”高俅嗯了一声,笑意盈盈地注目在那毡帽身上,暖洋洋道:“顾忠,下人们都来齐了吗?”毡帽道:“禀老爷,除了北郊何东娶媳妇,要晚几天到。其他都到齐了。”高俅便转了身,朝里屋走去。边走边点头,道:“那敢情好。何东娶媳妇,那是好事。作为东家主子,咱们要备一份喜礼。”顾忠道:“是。”高俅道:“明儿到帐房支二十两银子,买好的喜礼,着人送去。”顾忠道:“是。”
话音刚落,听得里屋冲出一个嗓门,急急儿道:“支甚么银子,着人送一张喜被却不了当。” 声音甚是刺耳。高俅听了那声音,也不理会,只顾对准顾忠,沉声道:“照我说话去做便了。这里没事了,你去吧。”那顾忠听了那嗓门说话,心下发虚,早想溜之大吉。此刻听了高俅说放行,正是求之不得。当下道:“是,老爷。奴才这便去来。”转身急急去了。听得那大嗓门又近了些,说道:“你道你家金山银山?想想,你做官一年,俸禄有几何?如今一出手便是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充大户不成?”高俅听了脸色便慢慢变得难看,有些发青。却一例不理会那嗓门,快步进了里屋,更了便衣出来。那声音仍旧嚷嚷不止,直冲耳朵灌来。高俅便折了身,望右边回廊走了,到得一间书房来。当下把门掩了,静下来沏了一杯香茗,坐在案前,要翻开书信来看。一眼看了台上糕点,便吃了一口,一阵甘甜。不由得闭上眼,舒心叹出气来。正回味间,听得那刺耳声音又靠了近,一刻到了门外。也不敲门进来,竟守在窗边,喋喋不休谩骂。那声音道:“死汉子,贼汉子。做每一件事情总是没心没肺。”高俅听得又开了骂,眉头便蹙了起来,却按捺住了,不来理他。那声音见高俅没有动静,益发高涨,大骂道:“天杀的痞子!祖宗十八代单传,到了你绝子绝孙,该你的!”高俅长长呼了一口气,正想冲出去掴他一个耳光。却又强忍住了,打抽屉里掐了一撮棉絮,塞进耳内,收了神来看函。方读到一句:“父帅,一路可顺风否?孩儿甚好。止是梁山贼匪……”尚未看的进去,那声音又传了进来,更混夹了嘭嘭嘭嘭拍门声音,甚是急促。听得那声音狠道:“老贼,骂你不答,打你不应,终非作死不成。”高俅心下一阵激愤,便想开了门,痛打那人一顿。转念一想,今儿乃本官回府第一日,吵将起来成何体统?便强忍住了。却听的外面拍门声音越来越大。高俅心下一恼,换了官服出门去了。匆匆出了大门来,方上了轿,听得后面声音又大了一层。中间却夹杂了一个清脆声音,听得玉兰道:“娘,爹刚回来,那里招惹你啦?总要惹人恼处!”说完,跺脚儿靠近轿门来,问道:“爹,你此何去?”高俅长长透了透气,平声道:“丫头,爹这便去童太师府上,今日不能陪你用膳了。”说完,便起轿去了。
不一阵,轿子行出了两里路,耳边兀自听得那刺耳嗓门,骂街不息。高俅便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暗想,自个真是有眼无珠,怎地便娶了如此一个泼妇回来。心中正反复不已,却已到了童贯府邸。通报毕了,进得门来。见了偏厅一个长须老翁候在门口,看时正是童贯。见得那童贯精神抖擞,正望了过来。童贯道:“太尉辛苦了。”高俅拱手作礼,道:“那里那里,太师言重了。”打着话,两人到了正厅来。方落座,那厢一个苍老声音道:“殿帅几番鸿雁传书,致老朽得知前方战况一二。经此一番恶战,太尉大获全胜,当真大快人心。”高俅道:“那里那里。若然不是恩相在背后坐力,下官如何做得此遭。”童贯听了便一阵哈哈大笑,当下摆了摆手,却没有接过话茬。那高俅便说道:“此番荡寇,一举剿清梁山近万兵力,宋江等人已成丧家之犬。”童贯听了,点了点头,连声说:“好,好。”双眼眯成一条细缝来。高俅又道:“可惜功亏一筹,叫贼寇逃脱青天,终归没有斩草除根。”童贯轻哦一声,问道:“贼寇如何逃走?”高俅便一五一十将作战经过叙了一遍。童贯听了,缓缓道:“既然如此,我等再去一次,把那贼山东南西北围密了,一个也不放走。落个一了百了。”高俅听了,暗想,你讲的却轻松。那梁山屯粮丰厚,你围他一年半载的,根本无济于事。那宋江未曾饿死,你却粮草不继了,看最后是谁遭殃。想着,嘴里却不作声,任那童贯说下去。那童贯道:“待围了贼山,再着一拨武士上去,杀他个寸草不留。”高俅点了点头,便起了身,打了一个千儿,徐徐带笑道:“恩相妙计,敢情是好。不过下官想来,杀鸡焉用牛刀?那梁山原本一帮乌合之众,如今又没了喽啰。要铲除他,只需派三四百名高手上去,自然灭了他,那消劳师动众。”童贯听了,先是一怔,紧接着一阵哈哈大笑,道:“还是太尉所言对路。老朽一时想的过了。”高俅道:“恩相何必过谦。定然已自想到,单借下官口舌讲出来耳!”一顿,又道:“不过当真去时,单是人手一事,煞费思量。却不知恩相高见,下官洗耳恭听。”童贯听了,便收了笑,打了神儿来叙话。童贯道:“霎时间要备当三四百名高手,殊非易事。除非望圣上借些大内高手。”说着,两眼一瞟高俅,露出一脸诡笑来。高俅见了,便点了点头称是。童贯又道:“圣上不喜兵武,你我共知,是故招安之心不息。今番老朽有一拙见,说与殿帅合计。”顿一顿,看了高俅道:“正是以招安之名,着人前去。那议事之人,必是我等心腹方好。成行时,问皇上借大内侍卫护送,皇上必然答应。再则,倘若皇上不允时,我等打别处要来数十个武士,也非难事。到了梁山时,乘他不备,杀他个鸡犬不宁。” 高俅听了又点了点头,连声称好。童贯道:“设若事成,自然了当。设若失败,仍可说皇上兴兵,再行出师之计。”高俅便击了一下膝头,动容道:“恩相妙计,如此甚好。”听得那童贯一脸洋洋春色,当下道:“此事以枢密院名义,最是得当。”高俅点头称是。
当下两人又看了一壶参茶。童贯道:“敢情是好。却是军队主帅何人最好?”高俅道:“自然非恩想莫属。”童贯沉吟道:“老朽年高,原不愿往,本有意请太尉再次出征。心下却好生过意不得。一来,你已劳疾多时日,再去难保身子不宁。二来,你手掌有伤,一时也行不得军。老朽只好暂且代劳了。凯旋时却是殿帅得头功。”高俅笑道:“蒙恩相体恤,下官也想暂别沙场。却是功劳,原本是恩相,下官哪敢簪越。”心下却想,老狐狸自个带兵去打,终归不是怕我抢了头功不成?你今去时,自然捡了个便宜,得来那费周折?面上却不露丝毫异色,直端坐了看童贯来陪话。那童贯似乎明了高俅心思,便道:“太尉此番荡寇,战功赫赫。明日早朝,老朽定当禀奏圣上,论功行赏。也好嘉褒太尉一片赤子之心。”高俅听了,一揖到地,道:“恩相抬举,下官不敢言谢。只是此番战功,恩相出不少力,理应占个头功。否则下官怎能心安。”童贯道:“太尉何必过谦。老朽作为,纯是忠义之想,绝非为了利禄二字。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你我做臣子的,理当为皇上分忧。至若功名利禄,就算挂心,也是极其次的。”高俅道:“正是,正是。”当下两人言得欢悦,便又一阵叙话。半天毕了,那童贯留了高俅一席纯阳宴。用完膳,那高俅便辞了出,差童子先行回去了。自个骑了一匹御赐踢雪乌骓马,直奔花月楼,找那如玉姑娘去了。当晚一番温存,自不消提。
第24章:赵佶治国
且说那高俅宿醉花月楼,当晚与那如玉姑娘郎情妾意,一番云雨毕了,不觉到了四更天来。便起了身,漱了口,刮了舌,擦了脸,着了顶戴,出得门来,策马归去了。且说那东京的气候,春宵依然潮湿。到了深夜时分,天地间见得一片灰蒙蒙,湿漉漉的。大街小巷浸润在薄雾之中。那道上显了露,马蹄踏去,踩出两道深深浅浅的足迹来,稀稀疏疏望前伸去,消失在迷蒙中处。那高俅看得天时尚早,夜色尚掩在漆黑之中,便由那马匹施施然行去,发出一串咯咯咯咯踏声来,划破大都的沉静。那匹御赐乌骓马,仿似通晓主人的脾性,识知高俅不急赶路。便一路放了欢蹄,一步一步碎碎前踏而去。当下一人一马一路行来,便走大路,穿小路,转大路,折小路,专捡寂静无人处行走。见那东京的街巷,大道通衢,小道如肠。大道笔直宽敞,小道曲折阴暗。却一例地不见行人踪迹。唯有那隔三岔五的街口,不时传来或远或近的更鼓声响,梆梆梆,和了胯下马蹄声音,汇成了一阕罕有的夜阑探春曲。
却说那高俅一宿不眠,此刻行在路上,却不觉倦。转眼便出了三四里,到得辇道来。见得一眼的辉煌景色,黑暗中勾了皇宫的轮廓出来。那高俅看着,脑海里却浮出那如玉倩影来。见得一具白白的玉体,感觉是如此之曼妙,如此之细滑。那咫尺肤肌,似包容了天下间所有奇妙之处,好生招人着迷。高俅漫想着,竟失了笑,脸上露出了浪荡神色。便一边打马,一边放歌,得意地哼了一曲《十八摸》。哼一了阵,脑里又勾起了如玉的曲线,益发清晰了。如冰雪之嫩白,如洛水之轻柔,赤裸裸,滑溜溜。那乌亮秀发,摄人眼波,浪声蝶语,娇怯不胜。心下便一阵开怀,随了呼吸的起伏,心律狂跳。思潮反复之间,那马蹄又滑出了一里路遥,不觉到了皇城侧畔。
见那未央宫内传出阵阵馨竹丝弦响动,打高墙内飘出幽幽乐韵来,却是带了淡淡的哀伤与忧思。仿若一颗多情的心,早已飞出万度关山外,再不复还。说不出是离愁,还是别绪?高俅听了,不由得想起那已逝去的呼延丫鬟来,却是生离死别,再不相见了。心下一阵难受,不由得生出些许唾骂来。不觉在脑里放下了那个青楼女子,多出了一层空洞的憎恶来。暗想,如玉那如水蛇般的身躯,便是一堆无情的软肉。那甜美的笑颜,却是一种虚饰的香色。整一个没有呼吸,没有气蕴,没有情愫的躯体,是何缘由使得自己神魂颠倒?感觉好生没有来由,便呸了一声,暗骂自己卑贱。当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打了快马,望府邸飞去。
便又去了两三里,回到府邸来。拍了门,由那顾忠开了,进去里屋重新梳洗一遍。身穿了御赐红绿锦袍,手持了金银牌面,头戴了朝天巾帻,脚踏了抹绿朝靴。端的是齐整整,威凛凛。便出门起轿,望皇城去了。一刻到了东华门来,恭身下了轿,见得那童贯蔡京杨戬崔靖等一干人早候在门前,一般的衣着模样。当下便寒暄一番,等门开来。一阵进了门,便一道儿进了偏殿早班房内候了,等皇上出来召见。
当下一干人便座了半晌,不觉到了五更,天色已经开亮了。忽听得一软捏声音道:“群臣进殿见驾。”一拨人慌忙起了座,鱼贯出了班房,上了阙阶,进了文德殿来。分文武两列排了,恭身候皇上出朝。便过了一盏茶工夫,听得殿后传来了一阵悉悉脚步声响。众臣忙偷眼看去,见一个精瘦汉子,刚过不惑之年,打屏风处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