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翥、王义然之。小五自知理亏,也不敢多口。众人一俱缄默。半晌,小二开腔道:“张顺兄弟,江水凉也不凉?”张顺道:“江水寒洌,比平常冷出许多。小弟潜入江底,牙关兀自打颤!”小二猛地捣首,道:“是了,是了。江底这般光景,大雪在即了。”众人发惊。高布道:“都休慌!我等即刻过江。待与主帅会师,棉袄也有,火炉也有,任他降霜落雪,打鸟紧?”众人略安,一味催趱过江。高布乃驱军直进。
当下溯流而上,渡真阳堰,过长芦镇,迤逦到得芜湖。童贯、谭稹出寨迎迓。厮见罢,高布道:“大帅来得忒早!”童贯道:“老朽走的捷径,早到三五日。”谭稹舒展身子,道:“今水陆俱至,我无忧矣!”三人相视而笑,联袂入帐。陈翥王义跟来。既入帐,童贯道:“传令下去,船泊港汊,水军就船安歇。”陈翥、王义得令。高布道:“今润、苏、常、湖四州太平,何不依参谋计谋,分派些人马,节制东路?”童贯道:“老朽早有此意,专等兄弟到来。”正话间,门口噌噌步响,进来闻焕章。闻焕章道:“既入水乡,必取水路。东路有大运河,头接汴河,尾连钱塘江。主帅其有意乎?”童贯道:“愿先生教我!”闻焕章道:“大运河贯通苏杭,乃两浙第一大河。江南十六州,俱仰其鼻息。必取之。”童贯然之。闻焕章道:“既取大运河,就水里作文章,也是易事!”童贯动容道:“先生有何妙策?”闻焕章道:“目今寒风凄号,乌云密布,不出三天必雪。到那时,我等轻装夜出,横建平,出长兴,指吴江,至苏州虎丘下寨。”谭稹惑道:“苏、常固为我有,即便下寨,何消轻装夜出?”闻焕章笑道:“兵贵神速。我等雪夜下寨,贼必不备。待下寨罢,就水里落泻药。贼不察,中我计矣!”高布拊掌道:“此计大妙!常、苏在北,秀、杭在南。水往南流,也流入贼人口舌。比及晌午,贼人肚泻发作,我等便发力攻城,秀州唾手可得。”闻焕章颌首。谭稹蹙眉道:“不然。既降雪,江河冰封矣,下药何用?”闻焕章笑道:“江南降雪,江河冰而不封。”谭稹哦一声醒悟。童贯道:“我等江河下药,他若转汲井水,奈何?”闻焕章道:“风雪之日,江南人家不汲井,殆为水流不畅之故。”童贯大喜道:“果如先生所言,秀州只在反掌!”四人大笑。王义也笑。
正笑间,门外进来两人。视之,乃玄虚子、林灵素。高布慌忙唱喏,延请入座。两人施施然坐了。林灵素道:“好极,好极!列位大人都在,茶得其主了。”众人莫名其妙。林灵素一脸诡笑,打身后掏出一截竹筒。揭开看时,却是一筒千年龙井。众人啧啧称叹。谭稹道:“元妙先生好手段!哪里得来的宝贝?”林灵素摇头晃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众人大笑。玄虚子道:“先生已非沙门中人,何来‘佛曰’?”林灵素呵呵一笑,告个罪,道:“若问此茶何处来,某便道,‘昨夜一阵春风来,吹动龙井到窗前。’列位信也不信?”众人知他打诳,乐得陪笑,都说信。闻焕章道:“千年龙井值万金。先生空手投军,囊中羞涩,哪有闲钱买茶?若不是风吹过来,莫非卖屁股换来?”众人笑掉大牙。高布道:“先生仙术高明,素与仙界互通。此茶既不可说,敢情是玉帝御宝!”众人竞相起哄。林灵素笑而不答。
看官须知,那林灵素乃温州人氏,初名灵噩,字通叟,素有大志。为求法术,年幼出家为僧,做了小沙弥。争奈嗜酒不检,挨一顿鞭笞,几乎赔掉小命。沙弥发怒,当夜叛逃师门,蓄发去做道士。投遍道观,可惜无人收留。后云游四海。至蜀,从一老道受业。老道唤作赵升之,善妖幻,著有《五雷玉书》,能使五雷法。灵素从师三年,学得皮毛,能召呼风霆,也能祷雨。小道见业有成,便有些心满意足。因闻徽宗重道,遂偷偷出蜀,化名伍一七,只身进京见驾。在京一年,盘缠耗费殆尽,叵耐进身无门。没奈何,只得转街抹巷,占卜卖卦,攒些碎银回蜀。其时,贫困潦倒矣。
常言道,枯木总有逢春时。此回应在林灵素头上。一日,林灵素饥肠辘辘,望春醇茶栈赶座,无意间邂逅徽宗,由此交上好运。那好运一来,便是接二连三,绵绵不断。那林灵素遇了徽宗,次日便收拾细软,投进大内去了。既入大内,灵素使出浑身解数,又是唤雷,又是祷雨,骗得徽宗团团转。又假托玉帝意旨,今日说说天书,明日谈谈云篆,总之胡诌一番,反正无人能识。徽宗信以为真,日益宠爱有加。先赐号通真达灵先生,又授应道军节度使,再加号元妙先生、金门羽客、冲和殿侍晨。其风头一时无俩,比之蔡京王黼,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士民称曰:“道家两府。”谓其权势之隆也。
话不繁絮。却说众人起哄,林灵素笑而不答,只起手来沏茶。茶味甘醇,清香四溢,果然非凡品。众人都吃一盏,赞不绝口。林灵素得意笑笑。原来,此茶乃故人所赠,灵素秘而不宣,故弄玄虚是也。众人也不戳穿,只是吃茶,说些应景的话儿,好讨灵素欢心。当下乐也融融。
蓦地,门外一阵急促步音,由远而近,进了帐来。高布觑时,见得九条汉子,十分面生,清一色统制装束,齐刷刷过来行礼。高布心想:“惭愧!一个也不认识!”想未已,却见童贯猛起了身,望点将台蹴去,立稳,面对统制。统制悚然。高布心想:“媪相一脸肃然,着实少见!”心下不敢大意,也起了身。童贯手指过来,道:“此乃本军副帅,姓高名讳布。”统制起居舞拜。高布道:“九位将军气宇轩昂。高布见了,不胜之喜。”都教免礼。九人言谢。童贯又引荐闻焕章、林灵素、玄虚子三人。统制一一见礼。童贯道:“八位统制早到,跟随谭制置多时了。”高布抱拳道:“有劳,有劳!”统制逊谢。
忽一人道:“末将王禀,见过大帅!”高布点头答礼。把眼觑时,那王禀身长九尺,一派威风凛凛!但见他身似铜铸,脸若铁烧,眼珠好比水银淬,牙齿却似银锻造。高布大吃一惊,心下悚然。童贯道:“王将军乃都统制,节制禁旅诸军。”高布道:“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不想今日得见!”王禀鸣谢。童贯道:“还有一个都统制,唤作刘延庆,统率陕西六路兵马。”话落了,一人出来唱喏,道:“末将刘延庆,参见大帅!”高布觑去,见那人面目黧黑,朝天鼻,寿星额,颧骨高耸,相貌奇丑无比。心下有些诧异。因道:“将军统哪路人马?”刘延庆道:“熙河路、秦凤路、泾源路、环庆路、鄜延路、河东路。”高布道:“此六路将士,个个奋勇善战,某早有耳闻。”刘延庆致谢。
高布道:“熙河路统制何在?”言讫,两条汉子应声而出。当中一人身形瘦削,一双黄豆眼骨碌碌的转,口掩三牙黄须,一副穷酸模样。那人单膝下跪,口里狂呼道:“卑职辛兴忠,叩见大帅!”高布不喜,即教平身。另一人臃肿不堪,乍看似个肉丸子,一身肥膘簌簌发抖,咚一声跪下,震得地皮也颤。那人道:“熙河副统制杨惟忠,参拜大帅!”高布呵呵一笑,暗骂:“贼骨头!”也教平身。当下略换一口气。猛一人飞奔出班,拱手道:“秦凤路统制马公直,见过大帅。”高布掠一眼,见那人紫酱面皮,骨脸阔腮,瞪一双牯牛眼,扇一圈大胡子,桀骜站在麾下,果然雄势纠纠。高布喝一声好!话未了,一人拽大步前来,提两只钵头大拳头,砰一声击在地上,叫道:“俺乃刘镇!泾源兵统制是也!”高布好笑。童贯道:“刘将军天生神力。比之段鹏举,毫不逊色。”刘镇叫道:“不然!俺比段鹏举力大!”众人莞尔。
忽一人嗷嗷大叫,抢近来道:“刘铁锤力大,冀某人声大!”说罢,猛吼一声,震耳欲聋。高布觑去,那人长一口血盆大嘴,嘴角连接耳垂,打话间,喷出八级狂风。玄虚子道:“刘铁锤是谁?”大嘴嚷道:“刘铁锤便是刘镇!刘镇便是刘铁锤!”众人大笑。玄虚子道:“你是兀谁?”大嘴道:“冀某人是河东统制!河东统制是冀某人!”众人止不住笑,问道:“冀某人是谁?”大嘴道:“冀某人便是冀景!冀景便是冀某人!”众人哄笑一通。高布道:“冀将军好气魄!两军阵前,你若吼一吼,怎教敌人不丧胆?”冀景拉开嗓门,嚷道:“何止丧胆!冀某人一吼,敌人便吓破了胆!比如前日,冀某人吼一声,便吓死钱振鹏!”闻焕章道:“钱振鹏?伪统制钱振鹏?”大嘴啐道:“除却那个撮鸟,还能是谁?”谭稹不住点头,道:“冀将军轻轻一吼,钱振鹏便七孔流血,栽下马,一命呜呼了。”众人骇然。
第128章:吴用晋身
惊骇间,一人温声细语道:“吓死人算本领,骗死人算不算本领?”
众人觑去,见得一人面如冠玉,貌比潘安,一脸腼腆发话。高布心想:“怪哉!娘娘腔也能带兵?”心下诧异不已。娘娘腔裣衽道:“环庆统制杨可世,拜谒恩相!”童贯含笑托起,道:“将军忒多礼!”杨可世一揖到地,感慨万千也似的道:“恩相面前裣衽,已是无礼至极!”言未已,有人呸一声。把眼觑时,却是一介大胡子做声。杨可世娇啭道:“胡子,你有话说?”胡子跳暴如雷,饿虎扑食也似的,猛冲将来,对准杨可世面门,结实一拳。杨可世阿也一声,摔一个四脚朝天。
胡子大笑。
笑未绝,那杨可世腾空一跃,燕子也似的掠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掴了胡子一掌。胡子大骂:“直娘贼!”身子一泻,弯爪如钩,望杨可世抓去。杨可世微哂,腰胯轻拧,反掴胡子一掌。胡子骂声娘,身形骤变,急闪。闪不叠,连吃十几个耳光。众人都惊呆了。眼见胡子发怒,刷地掣出腰刀,吼道:“来来来!来来来!” 杨可世也不回避,欺身直入,空手来夺刀。那刀势如虹,一晃搠至腋下。杨可世啊一声惊叫,无根枯木似的,轰隆隆栽倒。转眼间,地下流一滩血水。众人大惊,万料不到闹出命案!当下急传军医。胡子怔在当地。童贯呵斥道:“黄迪!你忒也莽撞!两人拌嘴罢了,你如何取人性命!”胡子道:“卑职知错了。杀人偿命,原是天经地义。卑职就死便了!”言讫,刷地拔剑,引项自刎。刘延庆大惊,急忙拦住。黄迪死命挣扎。忽地,一把阴森嗓音道:“他要死,由他去死便了——”众人一凛。回头觑时,见得杨可世巍巍起立,眼色碜直,满身血污。
众人都惊。
黄迪道:“你,是人是鬼?”心口有些发毛。杨可世阴恻恻道:“你说我是人,我便是人;你说我是鬼,我便是鬼——”众人犹疑不定。那黄迪横刀在手,沉声道:“血债血还!你既来索命,我还你便是!”说罢,要抹脖子。高布叫道:“使不得!”一笛打飞腰刀。黄迪失魂落魄。高布道:“杨将军!休要装神弄鬼!闹出人命,不是耍儿!”杨可世嘎嘎一笑,阴阳怪调道:“他自寻死,与末将何干?”众人略松口气,都骂。骂未已,杨可世卸下铠甲,露一身红绢内衫。但见他胸口拴一只皮囊,囊口引一根细线,拖在手里。手头一拽,皮囊便泄些血水出来。众人恍然大悟。杨可世道:“此乃鸡血,阵前杀敌有用。”众人方知虚惊一场,忍俊不禁。杨可世道:“黄将军,却才多有冒犯,恕罪,恕罪!”黄迪余怒未消,吹胡子道:“恕罪?恕你娘的春秋大梦!你寻爷爷开心,一句鸟话,便想打发爷爷?来来来!你我再斗三百回合!”语毕,拉开架势,便要动手。童贯喝道:“胡闹!”黄迪一惊,慌忙缩手。高布道:“杨将军这等手脚,无非教人明白,他端的能骗死人。”杨可世长揖称是。黄迪悻悻无话。须臾,安道全到,眼见杨可世无恙,放下心来。童贯道:“黄迪乃鄜延路统制,生性粗暴,疾恶如仇,能使一口三尖刀。”众人哦哦。
童贯道:“更有一人,身居禁旅统制,现在王禀麾下效力。”言已,指住一条虬髯汉子,道:“王涣是也。”王涣团团转身,四向抱拳。高布心下一热,暗想:“此乃父帅心腹。”不免多觑两眼。但见那王涣身长八尺,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立似东岳泰山,行若林间猛虎,一派凛然正气。高布叹道:“真虎将也!”叹未已,童贯道:“此王涣,乃王禀、王义阿戎。兄弟三人,都有通天本领,乃我军三板斧!”王禀三人逊谢。辛兴忠嗤笑,不以为然。童贯道:“辛将军有话说?”辛兴忠道:“末将以为,论本领之高低,当在战场见分晓。战犹未始,恩相先偏袒心腹,未免有失公允!”杨惟忠唱和。刘延庆大喝放肆。童贯劝住,道:“依将军高见,又当如何?”辛兴忠道:“自古成败论英雄,理当是谁人擒得方腊,谁人本领便高!”童贯拊掌道:“好极,好极!将军此言极当!”即问王禀:“将军敢打赌否?”王禀说敢。童贯道:“既如此,我等兵分两路,秦晋诸军为一路,京师禁旅又一路,两路分头并进,同取方腊。哪一路先擒得方腊,哪一路便胜,赏黄金千两,封两镇节钺!”众人耸动。童贯道:“诸位以为如何?”众人大叫道:“愿从!”话音未落,门口有人高叫:“正是!惟恩相之命是从!”视之,乃酆美、卢俊义、段鹏举、呼延灼、周信五人。五人施礼罢,齐道:“敢问恩相,几时进军荡寇?”童贯笑道:“只在指日之间。”众人欢欣鼓舞。
忽地,闻焕章道:“目今将佐俱全,主帅何不升帐议事?”童贯从之,一拍惊堂木,喝道:“众将听令!”众人悚立。童贯目光一扫,道: “现命王禀率禁旅取东路,复秀、杭、睦三州。副帅高布领军。”高布、王禀声喏。童贯道:“命刘延庆率边军取西路,平宣、歙二州。本帅自镇中军。两路人马,于清溪会师,合攻帮源洞。”刘延庆得令。童贯道:“水军将士,随边军取东路,转扬州,下太湖,由吴江出海,协攻杭州。制置使谭稹领军。”谭稹愀然不乐,口里勉强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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