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蔡京疯狗也似的,扑在徽宗脚下,痛哭流涕,眼泪劈劈啪啪掉在地上。高布呸一声,大骂无耻。觑徽宗时,一声不响归座去了。太子连番劝慰,不在话下。群臣也劝,心下窃乐。
忽地,一人拊掌笑道:“妙妙妙!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老贼作恶多端,终遭报应了!”语下幸灾乐祸。众人心下一动,循声觑去,见得蔡攸发话。话音未绝,却听得啪一声响,徽宗拍案,龙颜大怒了。蔡攸一怔,愕然闭嘴。徽宗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蔡京纵有万般不是,不到得你来骂他。纵然要骂,自有世人骂他,独你不可骂!你身为人子,孝悌廉耻何在?”蔡攸碰一鼻子灰,悻悻退下。徽宗道:“试观你等父子,骨肉相残,薄情寡义,成何体统?不过蝇头小利罢了,便教你父子反目,势同水火。大不幸也!须知孝之不存,忠之安在?”蔡攸面红耳赤,扑通一声跪下,连连顿首,不敢则声了。燕青心下大快。
徽宗道:“朕起用蔡京,所为者国事也。初,朕问蔡京:‘神宗创法立制,先帝继之,两遭变更,国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之志,卿何以教之?’京以绍述对。朕喜,进左仆射。京既显贵,竟广逐良臣,阴植私己,盅惑君父,粉饰太平。朕明察矣。以他为熙丰旧臣,不忍猝废,遂延俟至今。争奈京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盘剥百姓,败坏朝纲,以致民愤滔天,揭竿者众。是可忍,孰不可忍?朕誓严治之。今日广开门庭,着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俱来赴朝,所为者无他,只为严惩蔡京而已!蔡京罪大恶极,十死难辞其咎。姑念儿女亲家情面,饶他一命,废为庶人,永不录用!”说罢,压一压怒,掠百官一眼。百官窃窃私语。徽宗道:“蔡京当政十年,党羽爪牙无数。今蔡京已废,余党概不追究。敢为蔡京说情者,死!”群臣一惊,立时噤声。
倏而,一人缓缓出班,道:“陛下,蔡京笔墨颇佳,今贬为庶人,可置诸幽院,着他朝夕奉书,以飨御览。”声音柔和,却是童贯做声。徽宗脸色一沉,半晌无话,良久道:“朕用蔡京,原本为其书画。按想,字如其人。朕见他一手好字,灵毓隽秀,柔媚入骨,定是饱学之士,应非大奸大恶之徒。遂不顾先帝遗训,破格录用。不料其人如此,祸国殃民,为害非浅!”童贯心虚,惴惴不敢则声。徽宗道:“朕性喜奢华,贪物欲,嗜女色,尤好珍玩。蔡京投朕所好,大献奇珍异宝,窃据相位。京入相以来,假公济私,胡作非为,以至江河日下,猖盗四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朕念苍生何罪,骤然遭此横祸?其罪魁祸首,实在寡人。寡人有眼无珠,黑白不分,以至民怨沸腾,苍天震怒。今蔡京业已黜废,朕焉能独善其身?当下诏罪己,以平民愤。”话未已,不觉掉下泪来。百官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以头抢地,道:“陛下罪己,置臣等于何地?”俱各垂泪,进谏不已。
嘈吵间,童贯道:“陛下爱民如子,以变法改良社稷,以求治造福苍生,何罪之有哉?今新政蹇涩,乃因遇人不淑,常情耳,何消下诏罪己?”百官群情激宕,纷纷叫喊称是。高布不甘人后,大叫道:“陛下乃旷古贤君,千年不出其一。黎民百姓,称颂载道。臣在乡间之时,常闻智叟谈说,陛下驰法纪,兴礼乐,废等级,倡大同,实乃千古第一仁君。可恨蔡京那厮,花言巧语,蒙蔽君聪,致使天下将倾。兆民恨不得生啖他肉,挖他祖坟,以泄心头恨。今陛下降诏劾已,实乃舍本逐末。臣以为,蔡京乃万恶之源,当以五马分尸,爆脔于众,而后天下可定,何必罪己哉?”言讫,传来几声附和。徽宗默然道:“爱卿所言,不为无理。奈何朕不罪己,于心何安?”高布道:“即便罪己,于事何补?”徽宗不禁踌躇,长叹一声,怏悒不已。
叹未已,一人猛跳起身,一头望庭柱撞去。但听得咣地一声,溅出几点血星,身子咕噜噜倒下,昏厥在地。众人一惊。把眼觑时,竟是宰辅蔡京!那蔡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蔡绦一个箭步,噌噌噌冲了过去,抱起蔡京,放进怀里疾呼:“阿父,阿父!”蔡京了无动静,仿佛死了。蔡绦心下一恸,止不住放声痛哭,泪若黄河决口,洒湿一地。蔡攸冷眼旁观,切齿道:“死得好,死得好!”众人俱各噤口,心下略觉沉重。偌大一座朝堂,居然静寂无声,独听得蔡绦丧心狂嚎。徽宗听了一时,止不住焦躁,咕哝道:“罢了,罢了!这一番嚎叫,好比村妇哭灵,扰人心神!”蔡绦闻言,遂偃了哭声,坐地抽泣。徽宗又觑一时,不觉恻隐心起,一腔熊熊怒火,慢慢化为乌有了。当下宣来御医,把探蔡京伤势。
蔡京伤得轻,吃一口参汤,便醒过来了。徽宗好生欣喜,心下一阵释然。那蔡京半躺在地,长吁短叹,泪流满脸。叹未几,忽地一跃而起,又望庭柱撞去。徽宗急教抢救。蔡绦嗖一声蹿起,把手一搭,揪住蔡京衣领,活生生拽了回来。蔡京死命挣扎,又望柱去。徽宗道:“罢罢罢,有话好说,求你休寻短见!”蔡京闻言,冲势嘎然而止,一个鹤回头,目光炯炯,觑紧徽宗。
第122章:徽宗问政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11…9 21:57:00 本章字数:4373) 徽宗道:“你轻生作甚?”蔡京弹几滴泪,凄然道:“千夫所指,活着有何趣味?不如死。”徽宗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蔡京泣道:“老臣生性愚钝,误入歧途而不觉,若非陛下点化,何时醒悟是了?眼下心里,已悔不可及!”徽宗轻哦一声,扬眉道:“怎一个悔不可及?”蔡京磕一串响头,道:“臣恨不得就死,早日投胎做人,来世做奴做仆,为陛下执笤掸尘,洗脱罪孽。”徽宗呵呵笑道:“巧舌如簧,一诳语耳!”蔡京又猛顿首,额头触地,血流如注。当下亢声道:“老臣长的几颗脑袋,胆敢诳讹陛下?”徽宗摆了摆手,敛色道:“罢了罢了,诳语也罢,讹语也罢,寡人概不理会。你一旧领罪罢。”蔡京脸色惨变,手足哆哆嗦嗦。徽宗道:“朕见你一大把年纪,耄耋老矣,不忍你受皮肉之苦。也罢,权且寄下责杖,回家种田去罢。”蔡京面如土色,软答答趴在地上,声泪俱下道:“陛下,臣知错了!”徽宗不为所动。蔡京心下冷笑,口里道:“陛下圣裁既决,老臣这便回家,投缳自缢,生死永诀……”说罢,唤蔡绦扶起,蹒跚立住。
徽宗道:“大胆蔡京,你左言轻生,右言寻死,莫非要寡人背负骂名?以为寡人逼死臣子?”蔡京扑通跪倒,簌簌道:“老臣岂敢!”心下暗想:“官家,你这般说,早晚中我圈套。”转念之间,口里嚎啕大哭,挤出几滴泪来。徽宗不知是计,劝道:“休哭休哭!朕不治你死罪,你哭甚么?”蔡京泪如雨倾,道:“一失足成千古恨。草民既负陛下,更有何颜面偷生,惟一死耳!”话犹未了,太子大声呵斥,道:“误国误民的贼,你委实该死!”蔡京瑟缩无声。徽宗道:“桓儿,休惊了蔡卿家。”赵桓面带忿色,楞楞住了口。徽宗遂道:“蔡京,你情知寡人仁慈,不喜杀戮,却才寻死寻活,却不是讨寡人的嫌?”蔡京顿首道:“老臣糊涂,老臣糊涂……”徽宗道:“罢了罢了,你平身罢!”蔡京踉踉跄跄,爬起身来,老泪纵横道:“老臣知罪了,此便收拾还乡,种三五亩桑麻,打发残生。”徽宗道:“且慢!朕变主意了。”蔡京大惊,咚隆一声跌倒,面无血色。徽宗道:“你休惊惶。有道是,杀百人易,救一人难。朕便网开一面,仍教你留守京师,不黜还乡,如何?”蔡京大喜过望,谢恩不已。高布不免嘀咕,掠了众人一眼。众人缄口不言。
当其时,朝堂一派静穆,百官悚然肃立。徽宗道:“打今日起,你便赋闲在家,一介白丁了,再不得干预朝政。”蔡京唯唯声喏:“老臣岂敢?”徽宗道:“朕素来赏罚分明,你既有罪,少不得领罚。今念你年事已高,不假重责,断椎刺面且免了。断椎刺面虽免,洗心革面不可免。特命你苦修《孟子》,熟读三千遍,倒背如流方休,不得有误。若有差池,以抗旨论。”群臣称快。蔡京道:“老臣领旨。”徽宗道:“你尝修《哲宗实录》,朕颇以为许。如今既有闲暇,何妨故技重施,编修一部大宋轶史,上自太祖,下及寡人,但有趣闻逸事者,一一收录在案,岂不甚好?”众人愕然。
蔡京道:“皇上修法典,举礼乐,实乃不二贤君。草民诚惶诚恐,不敢接旨。”徽宗怔道:“卿家何出此言?”蔡京道:“皇上试想,草民何许人也?一介白丁而已,哪够格编修法典?”徽宗恍然失笑,指点道:“好一个蔡京!转弯抹角,问朕要官。”蔡京弯腰如弓,匍匐在地,道:“老臣不敢。常言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老臣孤陋寡闻的人,果真提举修史,怕要多多请教国子监,翰林院诸博士。”徽宗微微颌首。蔡京又道:“试想,草民一介白丁,与翰林博士往来,怕有诸多不便。臣请皇上明察!”徽宗道:“罢了罢了,无非要官罢了。你且道来,要何职官?太常博士,著作郎,合你意否?”蔡京沉吟不答。徽宗道:“显谟学士,徽猷学士,合你意否?”蔡京道:“怕难便宜行事。”众人肚里暗骂。徽宗道:“太傅如何?太师如何?”蔡京面露喜色。徽宗道:“也罢,便着你以太师致仕,编修大宋轶史,如何?”蔡京高呼万岁。百官喟然。徽宗道:“你虽以太师致仕,却无俸禄饷银。待修史毕,寡人称善了,再赐你百石大米,千缗丝绸。”蔡京哭笑不得。众人稍稍解恨。此后五七年,蔡京足不出户,专心编修轶史。宣和六年,成就初稿,并以此复相。靖康元年,赵桓即位,诛杀蔡京父子。其时轶史未竟也。南宋时以初稿为本,名曰《铁围山丛谈》。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当下,蔡京起居再拜,徐徐道:“老臣临去,还有一事启奏。”徽宗道:“说。”蔡京道:“梁山贼寇百人,俱是骠悍凶狠,视死如归之徒。如今方腊作乱,何不教他军前效力?”高布竖起耳朵细听。徽宗哂笑道:“你搁下老脸,替贼寇说情,敢情为两箩银票罢?”高布纳闷不已。徽宗道:“前晚二更,萧让于林记钱庄取出银票,挑足一担,送入贵府,是也不是?”蔡京大震,暗暗战栗。徽宗喝道:“是也不是?”语下严厉,冷若八级寒风。蔡京颤声道:“禀陛下,确有此事。萧让深夜来访,老臣感觉蹊跷,当然避而不见,直教阍人打他出门。孰料那萧让去时,暗把银票留下。下人眼疏,竟不曾见。待今早老臣出门,才见得两筐银票,方正摆在厅角,方知萧让留下贼脏。老臣情知又气又怒,径把箩筐封严,入朝禀奏陛下,听候发落。”徽宗一脸怒容,哼道:“饶得好舌!你造朝许久,何曾禀奏寡人?若非寡人问起,只怕你中饱私囊了!”蔡京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道:“老臣一时疏忽,老臣该死。”徽宗满脸寒霜。群臣纷纷诘难。蔡京羞愧不堪,抱头鼠窜去了。
少时,周邦彦出班奏曰:“皇上英明!驱奸佞,斥小人,群臣无不鼓舞。”宿元景陈宗善诸人,也俱欢喜。卢俊义备受感染,道:“陛下圣明如此,社稷大治不远。”徽宗笑语以对。王黼道:“蔡京此等匹夫,当杀!”吴时还牙道:“你与他一时颉颃,半斤八两之间,他既当杀,你也休作生计。”王黼暗自怀恨。徽宗笑道:“罢了罢了,众卿休拍马屁,讨寡人欢心。你等若勤政爱民,朕便欢心得紧,何消拍马屁献媚?”众人轰然声喏。
徽宗道:“闲话休提。如今江南势急,如之奈何?”童贯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臣愿领兵征剿。”徽宗道:“爱卿忠心可嘉。”童贯道:“方腊自命摩尼教教主,平日装神弄鬼,骗取信徒无数,藉以作乱。信徒为其妖言所惑,每每誓死相随,冲锋陷阵,一往无前。”徽宗点头道:“方十三也知权术否?”童贯摇摇头。蔡攸道:“方十三庸人耳,哪里知晓权术,不过仗赖娄敏中谋事。方十三躲在洞里,日日香歌艳舞,奸淫女子是了。”徽宗道:“怪哉!如此淫贼,也有万众跟从?”王黼叹道:“哀哉!善恶不分,天道何存欤?”群臣多有附和。
吴时道:“圣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那方腊人品如何,我等不得而知。纵然得知些许,也不过道听途说,做不得真。且观其徒众如云,当知其非失道之人。”王黼叱道:“腐儒!满口子放屁,你与贼人同党耶?”吴时涨红了脸,严辞反驳。反唇相讥之间,徽宗道:“两位爱卿,都住了口,休伤自家和气。”两人对睨一眼,气焰冲天,掉头相背。徽宗道:“细想吴爱卿所言,似乎不无道理。方腊果然得道,则寡人何如,失道耶?”蔡攸大唱颂词。徽宗陷入沉思,眉头紧蹙,苍岩也似的,一动不动。
忽一人道:“王师伐不仁,而不伐义。方腊得道,义也,安可伐之?”视之,乃宿元景也。高布挺身而出,呼道:“大人此言差矣!方十三谋乱作反,目无君父,罪大恶极,此为义耶?”童贯也驳斥道:“迂腐之谈!”宿元景自知失语,讷讷不敢多言。徽宗问道:“宿卿家,既不伐方腊,更有何策平乱?”宿元景道:“招安。招安可以平乱。”童贯喝道:“招安招安,左也招安,右也招安,招安乃灵丹妙药?”宿元景不敢还口。徽宗劝住,笑道:“一纸文书,可以降妖除魔,何乐而不为?”卢俊义谏道:“方腊狼虎之徒,拥兵自重,改元僭号,非宋江可比。”徽宗点头。宿元景道:“一幅纸墨,何足惜哉?”王黼叱道:“死罪!御房墨宝,乃无价之宝,何不足惜?”宿元景顿时一惊。徽宗道:“商讨国是,自当畅所欲言。诤言者无罪。”宿元景舒一口气。童贯道:“既如此,何不先礼后兵?先招安,招安不成,伐之未迟。”群臣纷纷赞同。
正议论间,外头一阵脚步声响,急冲冲,伴随一把软捏声音,高叫道:“报!”话未绝,那人已奔进殿来。把眼觑时,见得一介小常侍,手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