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卓人
一 就这么到了文化馆
在从苏州发往杭州的夜航轮船里,赵燕文很有些激动,倒不是因为参加县文化
馆组织的笔会,这样的笔会她也不是第一次参加,没什么好激动的。她激动是因为
刚才与她对铺的老金把头探过来与她说了几句“私话”。
老金是文化馆创作组的组长,说话自然带有权威性。老金说:这次笔会结束,
就要把你借到县文化馆来,一借,就借个“连底冻”,小赵,就看你舍不舍得离开
你那位“先生”了!
说到此,老金的一双眼眯成了两朵花。
赵燕文与老金同是中铺,老金的头探过来说这话,赵燕文可以感觉到拂到她面
孔上的一丝丝热气。赵燕文忽然发现,铺与铺之间的过道实在很狭,她与老金这么
并排一头躺在中铺,就像躺在一个枕头上,这设计也真是的!
老金的脸上也很激动,他的上半身离铺大半截,说得很卖力:县里要搞国庆35
周年献礼,编一部古诗集,人手不够,准备借你来。你知道不知道,好多人都想进
来,喏,譬如杜岛川,已经请局长来说过几次了,但,不行。
说这话时,老金的声音压得极低,手朝斜对方指了指,说到“不行”两字,脸
色非常正经。
赵燕文立刻听到了杜岛川的说笑声。她认识杜岛川,以前创作会上见过面,是
个写新诗的,与她同年。只是纳闷,他为什么欢喜“杜岛川”这个笔名,日本人兮
兮的。
杜岛川正说得高潮,声音朗朗的像是在演说。业余作者都不犯困,围着他一齐
听得呆痴痴的。杜岛川说,我刚刚从厕所里来,刚刚经历一种全新的感觉。你们完
全可以去试试,双脚蹲在船板上,屁股底下一方空洞就像安着一架舒乐电扇,嘿,
这叫做原始社会的装置,现代派的感觉。其实,他们应该安装一个机关,利用这汹
涌澎湃的激流,人一边屙,下边的水一边替你冲刷,厨完了,潇潇洒洒的回来,哈……
有人插言说,这种装置西方就有。
杜岛川挡住话头,说,啊,西方,那可高级得多了。你只要一褪下裤子,它就
为你服务,先是香气喷雾,后是香水冲刷,“哗啦”一下,又嗡嗡一阵,三下两下
就帮你烘干啦!
活龙活现,去过的一般。
老金没笑,嘴里说了一声:“低级趣味。”
话音未落,就听见下铺发出一阵兹兹的笑声,赵燕文把头探出往下一望,是文
化馆创作组的杨来官!
二 杨来官印象
那天在轮船上往下这一望,赵燕文心里暗叫了一声:天啊,像个孩子么!杨来
官那一刻呈现给赵燕文的,是小,瘦,干,蜷在铺位上,缩成很小的一堆。天已热,
杨来官依然长袖长裤,铺下是一双布鞋子。他的皮肤涩涩的,没什么弹性吧?但赵
燕文看他笑的时候,那两颗不大的眼珠却特亮。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当然是他全
身唯一的闪光点啦!
赵燕文借调到县文化馆,关系一下子就和杨来官密切起来。这是因为,赵燕文
在文化局招待所食宿,而杨来官每日三顿也在文化局招待所用餐。
杨来官在县里单身一人,原先在县委食堂搭伙,县委食堂的规矩特多,一日三
餐都得预订。不订,没得吃;订了,万一不吃也算在你的头上。杨来官当然受不了
这折腾,与赵燕文聊了几次,赵燕文就说,你干脆到文化局招待所来吃吧。杨来官
的两眼又亮起来:我不住里边,不好买饭菜券呢!赵燕实说:我替你买!十分的爽
快。
每逢开饭,文化局招待所也不知怎么总冒出那么多人来。窗洞门一移,全体蜂
拥而上。赵燕文看着那些穿着裙子的高举着饭盆拼命在人堆里拼,真不是滋味。她
便决定不挤,杨来官当然也不会挤。两人排着队,聊着聊着也不觉得心焦。只是,
到末了,价廉物美的菜总轮不到他们,饭,自然也凉了。
凉饭叫杨来官受折磨。他说每天胃里总有一股气推来推去。一口饭扒到嘴里,
他不是边嚼边咽,却是将满嘴东西一会儿推到左边,闭紧嘴嚓嚓嚓嚼一番,一会儿
又推到右边,再嚼一番,两脸颊便轮番鼓起两个大包,如此好多番,才艰难地一口
吞下这满嘴食物。赵燕文曾暗想,他的喉咙口是不是筑着坝?开始赵燕文与杨来官
同桌吃饭,见这模样,食管里也一泛一泛的。后来听杨来官总是说“今天这胃又不
灵”,便无端地生出一种怜悯,想,这胃病把人整得够厉害的,单身的人就是苦。
三 原来这叫编书
赵燕文几乎是每天十小时埋在图书馆古籍部里。因为,这部古诗集十月一日就
要向国庆献礼,而现今已是盛夏了!
赵燕文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摸到这个门道的。创作组长只告诉她到各处收集收集,
凡是历代文人歌咏我们县的,都要,凑满一百首。赵燕文首先撞的是图书馆,谢天
谢地,她碰到了个热心热肺的好人,管理古籍部的老阿姨罗老师打开了书库铁皮门
上那把沉重的铁锁,嗡一声拉开,自个儿就跑进去了,隔一会,就抱出一大叠古书,
十分开心地说:别急别急,这些地方志上古诗很多,让我翻给你看,啊,还有,还
有。走到铁门边,她的脚步却又停住了,说,这儿有规定,从书库里取书,一次不
能超过三本,啊,现在已经超过了。超过了,你就不要吭声。
赵燕文点头都还来不及,哪还敢吭声,她张着眼朝书库里一望,阴森森的,凉
气扑面。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满身早已沁出汗来。
天晓得,古籍部是不允许开电扇的,罗老师说着抱歉抱歉,指着墙上的一幅规
章制度,脸上笑着,很过意不去。赵燕文一看,真不由倒吸气:不准开电扇,不准
喝茶,不准将古籍拍照或复印,不准大段摘抄,不准……
赵燕文的头都给搅昏了,她想,不管了,只要能找到古诗,其余的忽略不计。
谁知这古诗好找,侍侯它却不易,没标点,又是繁体,为一个字,要考证半天。
关键是没有水喝,三十六七度的高温,闷在书堆里不是开玩笑的。
罗老师就来帮忙,她说,只要我知道,肯定帮你查。又小声说,这样热的天,
你苦死了,这样吧,你抄,别吭声,抄了到外面阅读室再去考证。
赵燕文嘴里不说,心想,我早在抄了呢,她将古箱压住了胸前的纸,打着岔:
我平时坐办公室,半天就喝一瓶开水呢!罗老师没有松口的意思,只说;这下叫你
吃刑罚来了!
赵燕文却愁上眉梢,暗想:这古诗集十月一日拿得出来么?
四 独个儿生病,这光景!
初生之犊不畏虎,赵燕文想,自己就是这牛犊。
古诗集居然就给她编出来了,一百首,还加注,加题解。沉甸甸一叠手稿,十
余万字,赵燕文将它交给了老金。老金接着,很认真地说了句:好的,我们审查一
下。
真见鬼,那日清晨赵燕文一起床,就觉得天眩地转,她闭眼摇了摇头,张开眼
来,面前的一切都在跳动,走到门边,看见门外那堆乱纸垃圾忽悠翻到了天上,她
醉酒似的晃了几晃,差点跌扑到垃圾堆里,这才明白。她根本迈不了步。
一躺就躺了三天,只是头晕,不知什么病。
老金到招待所来看赵燕文。老金在赵燕文床边的方凳上坐了,首先问,杨来官
没来过么?赵燕文说,没有。老金就问了一番症状,说,很有可能是美尼氏综合症。
说到美尼氏综合症,老金忽然嘻嘻嘻笑了,他说,美尼氏这名字真是好听,“美女
氏”,都是美女生的病。赵燕文被这一说,脸都红了,精神也仿佛好了许多。只听
得老金又紧追一句:燕文现在的脸色真是面若桃花,嘻嘻嘻……
赵燕文有点无地自容,哭不得,笑不得,不知怎么,眼泪就淌出来了。
老金忽然又没事一样,把手伸过来,替赵燕文抹了把泪,抹得这手有点儿抖,
细声说:燕文的皮肉真是嫩,“生吃也吃得进”。嘻嘻嘻嘻……
“生吃也吃得进。”这是赵燕文一篇小说中人物说的话,没想也给老金用上了。
老金说这话时,两眼尽是光彩。老金年轻时,这双眼睛一定非常非常“花”呐!赵
燕文忽发奇想。
老金“花”了一阵,又感叹万千,说,唉。我这辈子人好比是白活的!赵燕文
不懂,老金又感叹了一声:我这辈子真是白活的!
赵燕文到底也没弄懂老金说的是什么意思,老金忽然想起看手表,一看,猛地
跳起来,说糟了糟了,吃饭时间都快到了,菜还扔在家里水池中,没洗呢!赵燕文
早听说老金是个“家庭主妇”,一日三餐,缝补浆洗,都是他的。他的夫人在镇上
当书记,忙得很,也厉害得很。赵燕文想起老金“白活”的话,觉得老金有些儿可
怜。
也巧,老金才走,杨来官就来了。杨来官进来,手中拿着两只小尼龙袋,“几
个皮蛋,还有点饼干,你吃吧!”就把尼龙袋放在桌子上。赵燕文想客气,一看这
两个尼龙袋实在太小,再客气,就过于矫情了,便没吭声。
杨来官问,老金来过吗?赵燕文说,他刚刚走呢!杨来官有点不屑,咕了一句,
说,他刚才离开办公室还说去买菜呢!这个人……
赵燕文想,你们怎么不一起来呢?都神秘兮兮的。又瞥见了桌上的尼龙袋,心
里说道,杨来官带着东西,自然不便与别人一起来的。
杨来官同样也问赵燕文的症状,沉思了半天,下结论道;去医院看看,嗯?
看杨来官那架式,赵燕文原以为他会说出什么结论来……但转尔一想,这也没
什么不对呀!
杨来官出门的时候,赵燕文朝他的背影很认真地盯了一会,杨来官穿着件白汗
衫,一只手拎个随身带的人革黑包,一只手垂着,猛然间,赵燕文发现杨来官的两
条胳膊奇短。“双手过膝”,而他的手只齐到大腿呢!赵燕文莫名其妙觉得杨来官
是个命苦的人,她要紧撑起来解开桌上的尼龙袋,果然,一只手袋里是四个皮蛋,
一只袋则是半斤装的杏仁饼干。皮蛋一定是他从家里带来的,那么杏仁饼干呢?这
可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五 这个爱究竟算什么东西
赵燕文到县人民医院看过医生,医生先排除了美尼氏综合症,美尼氏综合症最
典型的症状是喷射式呕吐,赵燕文没有。又怀疑颈性眩晕;拍了片,颈椎无病变。
就到苏州去检查,医生说,是用脑过度,而肌体营养又不足,眼用些脑安泰就好。
重新上班,就像生了一场脱力伤寒症,很虚弱的感觉。
老金大部分时间不在班上,说在家里写东西。那天赵燕文也在写点什么,杨来
官忽然走到她办公桌旁,递给她一本《收获》,轻声说:你看看这张画。赵燕文看
着封三,一幅是美国街头雕塑,看不出什么名堂。另一幅是一个长着骷髅脑袋的女
人,抽象画,下面一行题字:爱情是幸福和死亡。杨来官指的一定是这幅画喽。
这是什么意思呢?赵燕文问。才问,她的手忽然被杨来官一把捏住,吓得她一
跳。想缩回来,杨来官捏得很紧。看杨来官时,只见他两只发亮的小眼里盛满了火。
赵燕文很怕,她没经历过这,她看了一眼杨来官那冒火的眼,就再不敢看第二
眼了。不过,杨来官也没再继续干什么,他放开赵燕文的手,直嘀咕:我不知怎么
了,不知怎么了。
不久县文联又组织笔会,在普陀山,老金、杨来官、赵燕文都去了。
普陀山对赵燕文最新鲜的,是在海滨浴场游泳。赵燕文在浴场小卖部买了一件
大红色游泳衣,穿上了,就奔出更衣室扑进了海水里。
老金、杨来官都不会游泳,老金在岸上喊:真像条美人鱼!杨来官笑了笑,脱
了鞋,颤颤兢兢就淌到海水里去。
没想到海水原来这么凉的,水齐膝盖。杨来官就在发抖了。赵燕文扳住在警界
线上,朝杨来官喊:你不要过来,浪头很大!杨来官歪歪斜斜站在那里,也喊:那
你也上来!赵燕文心里觉得滑稽,我要游泳,干吗听你的?看见杨来官还在过来,
赵燕文呕了口气,就莫名其妙地去迎他。才接近杨来官,杨来官已扑过来一把抓住
了她。
赵燕文还没立稳,杨来官又不会浮水的,整个儿分量就一下吊在了赵燕文身上,
害得赵燕文呛了口水。赵燕文有些火了,直说你回去!你回去!杨来官却说,要么
你也陪我回去!赵燕文说,我要游泳。杨来官说,那我就陪你!可是你的嘴唇都冻
紫了,哟,浑身还都起了鸡皮疙瘩,赵燕文还想说:你看你还在打摆子,牙齿都得
得响!但她不说,觉得怪不舒服,不知是可怜,还是可厌。居然无可奈何就被杨来
官“扶持”去了不远处一块礁石上。
六 对这个男人恼不起来
老金气得独自一个人走了。因为他眼看杨来官挟着赵燕文到了礁石背后,便只
有想象的份儿了。
杨来官的皮肉已经冷得发紫,爬到礁石上,就像快要冻僵的鸡子靠近了炭火,
满眼都是快要苏醒的光芒。
赵燕文动了恻隐之心,所有的可厌都变成了怜惜。杨来官紧靠着赵燕文坐下来,
脱口说,你的身上热量真大,暖烘烘的。这一说,赵燕文差点儿觉得面前这个男人
是她的孩子。她不由自主就让杨来官贴着她坐着。
杨来官发起抖来,赵燕文吓了一跳。杨来官越抖越厉害,赵燕文的心慌作一团。
最后,杨来官的两个膝头都扇起来,他猛一把就把赵燕文抱住了。
赵燕文又看见了盛满火的两只眼睛,她突然变成一只小鸡,动不得,任杨来官
发紫的嘴唇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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