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建设左首是主办单位的销售员,许半夏不认识他,因为许半夏几乎没有拿现金进去买过钢材,都是用废钢串材,走的不是销售部那条路。虽然今天这帮在串材操作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没份到场,不过许半夏还是要来开这个会,因为这是接触业内人士的大好机会。
同桌的还有一位大佬叫裘毕正,谁都知道他是很想坐主位的,平时他最希望别人一举推选他坐主位,而他被“勉强”不过终于坐下,然后大方地为整桌酒席买单。没想到今天遇见的是一向不服他的伍建设,一见裘毕正才客气上一句,伍建设就贼笑着当仁不让地、大马金刀地一屁股坐在主位上,直把裘毕正郁闷得吐血,可又不得不把那口血硬生生地咽回去,他新聘的总经理,曾经是全市青年技术标兵的郭启东坐在伍建设的右首,直把伍建设乐得顾盼生豪,红光满面,酒量也在无形中提升了几成。
与许半夏坐在一起的是冯遇,一样的高大肥白,与许半夏两人就占去四个人的位置。冯遇做人低调,只是守着他的两套生产线脚踏实地稳步赚取利润,不过他生活讲究,身上用的都是最好的。关于名牌,他与许半夏有说不完的话题。近两年来,冯遇有一半的原料是问许半夏拿的,所以许半夏知道他的大致实力,其实并不比裘毕正差。
许半夏在来杭州路上就嘱咐过童骁骑,在座的都是老大,而且都是明里暗里喜欢做老大的人,再说今天许半夏准备把童骁骑以运输队小老板的身份推荐给同行,希望他们提携,所以童骁骑如果再喊她老大是不合适的,从此以后,就让童骁骑改叫她胖子。
伍建设既然抢得主位,自然还得把握只有大哥才能说的开场白,所以一等大家坐定,便迫不及待地举杯道:“我们也是难得全部到位的,去年多了个半夏露,今年我们这群大老粗当中总算出了个大学生,来,为郭总大学生干杯。”半夏露是伍建设第一次看见许半夏时就脱口而出的,许半夏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被人冠上这个绰号,所以也就无所谓地笑纳了,名字起成这样,只有怪起名字的人。
裘毕正虽然端起酒杯,可是却没碰,笑道:“我们这儿没有全部到位吧,赵总还在那桌呢。赵总也是大学生,名牌大学的,伍总你不要总不承认,人家书读得多就是比我们大老粗上台面。”裘毕正自己今天没抢到老大的位置,心里不爽,就拿赵垒压伍建设。
果然伍建设脸色难看,斜睨了赵垒一眼,道:“又怎么样,给外国老板打工,看着风光,工资加起来没我一月收入高。虚架子,不,花架子。”话虽这么说,但谁都看得出伍建设不服气。伍建设说完便自己主动把桌上所有的杯子都碰了一遍,道:“第一杯都喝掉。”自己先一仰脖子干了,然后用手支在桌上,两眼灼灼监视。众人自然也都喝下,裘毕正也不例外。裘毕正心里想的是,已经一句话把伍建设的纸老虎戳穿了,让他如爬高的猴子一般露出红屁股,他争坐主位的行为已变成笑话,喝酒这点小事还在意什么?
童骁骑喝完酒就轻轻对许半夏耳语:“果然不能提大学,被人当笑话耍。”许半夏只是踢他一脚,叫他别说。看向郭启东,见他笑脸僵硬,非常尴尬,显然是自知身份,不便得罪伍建设,只有听他嘲笑,因为伍建设每年要消化他们许多货物。只有许半夏与冯遇状若局外人似的看着这一切,他们争他们的大哥,争了来又有什么意思。许半夏心想,我高中时才想着争做大哥呢。
冯遇忽然道:“小许,你那儿要造海塘,有没有想过干脆申请弄个码头,你自己的货可以从自己的码头走,我以后的货也可以从你那儿走。”
许半夏不知冯遇突然提出这件事是什么意思,只有先摇头道:“我早就有这想法,可是调查一下,那些小码头都存在吃不饱的问题,装卸费越压越低,都已经快没有赚头了。自己造一个可能还不如去承包一个比较现成,有几家都想着低价转包出去。冯总,你有这个意思的话,我有两个朋友正要转包码头,可以帮你联系一下。”
冯遇想了想,道:“也是,货源是个问题。我是想着你那里靠海,自己的进出又大,不造个码头自己用总是可惜,可以节约很多成本。”
许半夏听了觉得有理,笑道:“等海塘做出去后,没那么长的泥涂拦着,这么算起来码头的建造成本也是有限,就算最后完全只是自己用也合算,码头一造好,我的废钢还可以卖到渤海湾一带去。冯总的建议好,谢谢。”
伍建设在那边敲着筷子喊:“俩胖子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没见我们郭总端着酒杯敬你们吗?”
许半夏一听,果然见郭启东在对面自嘲似的笑,“老板们商量起事情来都是很认真的,我们插不进话。”许半夏听着郭启东这话虽然不入耳,不过也当他做耳边风,连忙起身举起杯子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罚站,等郭总与冯总干杯了,我再敬郭总。”
郭启东显然觉得许半夏给足了他面子,冲许半夏一笑。郭启东是正宗技术出身的管理人员,在这一桌人中显得特别文气,许半夏感觉他这一笑竟然有些许妩媚。冯遇并没有起身,他不争大哥,并不意味着他没身份,怎么说郭启东在他面前也是后生小子,他坐着与微微起身离座的郭启东干了一杯,虽然他一口喝下,喝得豪爽,不过在郭启东心里还是留下一点疙瘩,总觉得冯遇不是很看得起他。
郭启东才喝下,童骁骑已经微笑着从小姐那里拿来酒瓶走到他身后给他倒酒,很是让他感到意外。许半夏已经看出,郭启东碰杯的时候总是把杯子压得比对方低半身,非常谦恭的样子,看来他非常注重这些,所以等两人举杯的时候,她一边先一步伸手垫住郭启东的杯底,让自己的酒杯稍微低郭启东的一点,一边笑道:“郭总,这个行业我才进入,而你早是这一行的行家,什么时候郭总有空,教我们几套散手。”
郭启东笑道:“小许你这么客气,回头我们有空切磋。”
伍建设却没有放过郭启东的意思,也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抓住郭启东不放,拿手指着童骁骑道:“小许,你这位朋友一脸正经,是不是也是大学生?这现在什么世道啊,大学生都屈尊给小学生打工了。”
许半夏虽然不明白伍建设为什么总是盯着郭启东,或者两人之前有什么过节吧,如果这样,郭启东就惨了,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何况还是伍建设这个强盗一样的人。“阿骑,我兄弟,跟我一样早稻田大学出身,现在跑运输,还要请伍总以后多多关照。”
童骁骑忙起身举杯向伍建设敬酒:“伍总,胖子是早稻田大学出身,我是晚稻田大学出身,请伍总以后关照小弟。”
伍建设听了大笑:“那我还是北京青蛙大学的呢,哈哈哈。你们兄弟两个真有趣。”
一桌都是大佬或者把自己视作大佬的人,许半夏这个后生小子只有笑着听的份。偶尔看看主桌,见敬酒去的人川流不息,而那个赵垒与主家老总看来是平分秋色,控制着场上的局面,非常潇洒。看了一会儿,许半夏对童骁骑道:“等下你出去买些提子送到赵垒房间里去,里面放张我的名片,我看他一晚上吃得最多的是提子,看来是很喜欢。”
才说完,只见伍建设与裘毕正相携过去那桌敬酒。过去那桌敬酒的都掂量过自己的身份,许半夏就不会过去。只见伍建设过去后把手搭在赵垒的肩上,非常亲热的样子。是嘛,谁会跟钱过不去,何况他们两家企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赵垒抱着反正公司不是他自己的心态,手头松一松,对伍建设而言,就是滚滚财源进帐。两人在那桌盘桓好久,才一回来,立刻就见其他一拨人接上,俨然车轮大战一样。
这会儿,整场气氛才达到高潮。都是同行,入行久了,放眼看去都是熟悉的人,没想到冯遇不声不响,认识的人有这么多,裘毕正认识的也是不少,反而是伍建设很是不如了。越到后来,裘毕正越意气风发,带着郭启东满场跑,不过连童骁骑都看得出郭启东并不愿意做跟班。
饭局结束,满场醉倒,没醉的只是那些跟在老板后面开车的或拎包的,也有许半夏这类排不上号的新人,所以主办方自然不可能再给这些无关要紧的人安排活动,大家散去睡觉。
许半夏见郭启东还没倒下,便走过去笑道:“郭总,天还早,不急着睡觉,走着去湖边茶馆喝喝茶怎么样?”
郭启东看看醉得不醒人事的裘毕正,笑道:“好是好,可得先把裘总送回去,你等我一下。”
许半夏笑道:“这还劳你亲自动手?阿骑,你扶裘总上去,等下到酒店右边的茶馆找我们。郭总,走吧。”
看得出郭启东很开心有人代劳料理裘毕正,本来没想与许半夏这种人同流合污,但此时却眉开眼笑地率先走出门去,却在门口被人叫住:“阿郭,见面也不说打声招呼,当没看见我是不是,非要我跑来这儿截你。”
郭启东也已经有了点醉意,抬眼一看,见是赵垒扶着门把手看着他,忙笑着冲过去拥抱,道:“垒子你别寒碜我,我哪够格去你们那桌。走走走,跟我一起喝茶醒酒去。”拖着赵垒就走。难得赵垒好酒量,这么车轮大战一番下来还屹立不倒,不过与郭启东走得都是踉踉跄跄的。一行三人杀进茶馆的时候,招来周围人等厌恶的目光。
(三)
郭启东真是喝多了,坐下就急不可耐地对赵垒道:“垒子你说这是什么世道,现在是大学生给小学生打工,研究生给小学生拎包。文革时候说读书越多越反动,今天酒桌上简直是对着我批判,这是复辟了还是怎的,你说,早知道我们还读这四年书干什么?”
赵垒看看许半夏,他对名牌眼光独到,看得出许半夏穿着不俗,不像没文化的,再加上他自己也是酒劲上来,没太仔细,以为许半夏应该也是大学出来的,便对郭启东笑道:“阿郭,怪你自己嘴巴不严实,你自己回忆回忆,什么时候对别人说过看不起伍建设的话?都在传说你有一次说伍建设是个没文化的小学生,伍建设为此气得敲碎一箱啤酒。今天酒席上他是不是对付你了?”
许半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伍建设今天一上来就认准了郭启东,也难怪人家生气。难得有与赵垒坐一起的机会,许半夏自然不会放过,忙拿出名片递过去:“赵总,幸会,已经有好几次看见赵总,不过能与赵总一起说话,还是第一次。”
也不知赵垒对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贸易公司老板是怎么看的,不过他很客气地拿出自己的名片,双手递给许半夏,一边微笑道“都是一个市的,没想到还要到杭州了才认识,以后多关照”,一边问郭启东:“阿郭,许总是你的朋友?也不说介绍我认识认识。”
郭启东愣了愣,看着许半夏道:“小许,其实我也应该是今天才认识你的吧?以前只听说过你和我们裘总做过生意。”
许半夏笑道:“是啊,我前年才开始做钢材生意,不像你们做了那么久的,几乎邻近三省的同行都认识了。”
郭启东想是酒喝多了难受,开始大口大口地喝茶,喝完就长长地伸出手打着响指招呼服务员添水。他穿的T恤袖子比较松,面料比较垂,一伸直了招手,袖子便滑到腋下,露出黑黝黝的腋窝,很是不雅。许半夏一路走来,也算是接触无数的三教九流,觉得郭启东这个看不起小学生的大学生其实底子里不怎么高档,难怪言语如此轻狂。郭启东偏又话多,盯住许半夏道:“小许,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他们说你很早就做生意了。”
赵垒一听留了意,看这个许半夏年纪不大,如果很早做生意的话,可能没读过大学吧,不知对郭启东刚才那些牢骚有什么看法,也问:“小许是什么学校出来的?”
见问,郭启东先笑了出来,道:“小许说她是早稻田大学出来的。哈哈,哈哈。”
赵垒不解,早稻田大学有什么可笑的?便问许半夏:“是日本的早稻田大学吗?很不错啊。”
许半夏忙笑道:“什么啦,跟他们开玩笑的,这年头农民也不种稻改种花木了,我以后还是说从花木田大学毕业的。我高一暑假就开始帮舅舅押车做服装生意,如果从那时候算起的话,我应该是做了十几个年头了,一点没比伍总做生意的时间少。”
赵垒微笑道:“从服装跳到钢材,你转行的跨度不小啊。还适应吗?”怪不得以前没听说,估计做得不大。不过赵垒一向是个表面上看不出七情六欲的人,越是不熟悉的人,他越是客气。
许半夏笑道:“我也就做了几年服装,高中毕业后就专门驻外帮我舅舅联络了,我们小生意,还是相信自己人。大概应该是你们读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一个同学复员回来,我和他联手在海边占一块荒地收废钢。那个时候还有不少集体企业,小国营企业没转制,生产后的边丝和废料堆得到处都是,我们就说我们帮他们打扫,他们把废品给我们。那些厂长图清静,巴不得有人帮他们打扫,所以我们很快就站稳脚跟。不过随着企业一家家改制,这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废品再也不可能白拿了,谁都知道废料可以卖钱,而且价格不低,再问那些厂家拿废品,人家可要好好跟我们谈谈价钱了。”
郭启东虽然喝醉,不过脑子反应还是很快的,插嘴道:“小许,看不出你还做过收废品生意,你看上去比伍建设还文气一点。都说拉得下面子,赚得了大钱,你那时赚了不少吧?”
赵垒听了感觉郭启东问得很是唐突,要换成是问伍建设的话,又得结下梁子。不过见许半夏话说得实在,人又笑眯眯地可亲,好像没生气的样子,心里生出好感,觉得这个奸商或许因为是女的,也或许是因为年轻,还不算太奸。
谁知道许半夏其实是因为心里有底,有张重点大学的文凭揣着,所以才对郭启东的轻视敏感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