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赖频频点头。他并不厌恨高台院。他听人说过,自己出生时,高台院特意到伊势神富去祈福,他患重病时,高台院也是日夜忧心。更让他不能忘怀的,是高台院亦是他的母亲。当年她为了留下丰臣血脉,在秀赖出生后就立刻将他过继。秀赖并非通常所谓的“养子”,而是严格遵循旧习,把高台院和淀夫人分别当作“母亲”和“生母”。
“孩儿绝不会忘记母亲大人吩咐。能见到母亲,孩儿也很高兴。”
“是啊,能这样见面,你就不用特意去高台寺了。我会告诉你父亲今日情形。”
“母亲大人要让孩儿到高台寺?”
听秀赖这么一问,高台院吃了一惊,浅野幸长似未把她的意思传给秀赖,必是顾忌淀夫人。
“呵呵,我以为清正和幸长知道。不过无妨,我已经看到你,就放心了。”高台院突然话锋一转,“对了,阿千还未有身孕吧?要是看到长孙就好了。”
秀赖暗暗看了家康一眼,脸不由红了,“是,还没……还没有。”
家康心里一动,秀赖的羞涩道尽了小两口的融洽。“秀赖,告诉阿千,做个贤内助,就说是我的话。”
“是。”
“还有一件要事,容老夫放肆。”
“不敢当。请问何事?”
“人有性善性恶,是吧,肥后守大人?”
家康说教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过如就此别过,此次见面的意义也少了一半。清正忙坐直了,“正如大人所言,是有善恶。”
秀赖表情严肃起来,看着家康。他似准备诚心诚意接受家康的教诲,一脸紧张。
“秀赖,这是我经常回顾这七十年,深思熟虑后悟出的结论。”
“哦。”
“人生并无善恶,只用眼睛去判断,必铸成大错。”家康说完,看了清正一眼。
清正挺挺胸,点头,他似明白家康要送给孙女婿何等礼物了。“说谁人为善,谁人为恶,心底必有偏见,以为令自己满意者便是善人,令自己不满者便是恶人。”
“大人说的是。”秀赖放下酒杯。
“去掉偏见,人就变成一张白纸。这张白纸被放到什么地方,自身欲望的多少,都会给它染上不同的颜色。人若贫困时自暴自弃,可能变成强梁夜盗;在女人堆里厮混,必会沉溺酒色;怀才不遇者易生谋反之心;有为量者若有可乘之机,可会引起大乱。对吗?”
“是。”
“人重在后天的培养,与先天无甚干系……”
清正端端正正坐着,心下诧异。秀赖一脸诚恳。家康却颇为得意,双眼放光,拳头紧握,或许这才是这个七旬老翁一生的真意。
“若觉得身边坏人多,就是你的错!你应认为,是白纸被玷污了才是。”
“是。”
“另,你如今高居右大臣之位,将来许坐关白之位。不过,你不只是公卿,还是有领地的大名啊!”
“是。”
“因此,有暇无妨去狩猎。不是去杀生,而是去乡间看看,你所到之处,百姓怎样迎接领主。”
“啊,是。”
“明白了?哈哈!这样我也放心了许多。看看出迎百姓的态度,就知自己为政得失。一个领主若不能让自己的百姓引以为傲,就不能算是明主,不能算善政。”
“是。”
“好了好了,我无有说的了。你要和义直、赖宣,以及忠辉等人一比高下,如何?”
话虽如此,直到宴席结束,家康一直在说教,高台院也在一旁兴致勃勃地附和。
清正不断点头,心中发热。家康所言,大都是太平之世的处世之道,全都来自自己的经验:如何正风纪,如何管理百姓,如何养生……若听者毫无兴趣,这番说教真可谓冗长乏味。然而,清正几欲泪下。自秀吉公归天,秀赖便被抛进锦绣丛中、女人堆里,何曾听过这番真言?总之,在清正看来,此次会面甚是圆满。
家康毫不掩饰情感,说明秀赖比预料中更讨家康欢心,两家之间也许就此亲近起来。
秀赖即将告辞之时,家康道:“公卿大多嫉妒你,故为答谢你今日来访,我令义直和赖宣送你回大坂,礼数要全,得让公卿们看看。”
“承大人好意。不过,二位公子年纪尚小,让他们去犬坂,大人不担心吗?”清正戏言道。
“有何好担心的?”
“福岛正则在大坂拥兵一万,固守城池,防备德川入侵……”
“哈哈!”家康摘下假牙,大笑起来,“你告诉福岛正则,德川义直和赖宣乃总大将,一万两万的军队还吓不倒他们。”言罢,又低声道:“不过,左卫门大夫那厮,心里还老想着打仗,疏忽了百姓吧!”家康似真心为此感到担忧。
清正却又戏言道:“正则现享俸五十万石呢,大人可不能疏忽大意啊。”
“你又打趣。”
“正因他是个好战之徒,才不马上收拾他,而是把他扔到一边。”这句戏言让清正完全占了上风。家康似乎颇为惊讶,层层皱纹中的眼睛转了几转,沉默不语。
家康和秀赖会面甚是和睦,然而双方随行的侍从却未必那般融洽。
板仓胜重负责招待片桐市正,二人知根知底,倒无他。但浅野幸长、大野治长和负责接待他们的本多正纯之间,却阴云密布。
本多正纯尽情讽刺浅野幸长的风流病,幸长则讽刺治长和淀夫人的情事。
“听说浅野大人喜欢妓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真真让人羡慕”
正为疾病烦恼的幸长听正纯这般一说,瞪着眼睛反驳道:“我记得这是大御所大人重臣的本多正信大人说过的话。我听说,大御所精力旺盛,有时还从外边召妓,此事是真是假?”
“这……这种话还是……”
“还瞒着啊!我等鼻子都在,四肢也还健全。大御所便是那个少了鼻子的越前大人生父啊!我们还真不敢比。”
这话说得甚为露骨,大野治长不禁失笑。在这种场合下发笑,令好胜的幸长觉得不可宽谅。他立刻讽刺道:“大野大人倒不用担心染上病。”语中讽刺的自然是淀夫人。
大野治长当下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借了酒力,道:“啊呀,大人话中有话。”
“呃,你还问我。天下谁人不知!”
吃了对方迎头一击,治长只得噤口。气氛虽险恶,倒也不至于剑拔弩张。
一行人离开二条城时,已入黄昏,到了伏见上船时,天上已见点点星光。
“赶紧回去吧,夫人怕等不及了!”清正希望赶快向淀夫人禀告消息,遂下令立刻开船。沿着淀川顺流直下,清晨就能返回大坂。
清正催促开船后,四处检查了一番,方回到秀赖身旁。秀赖静静坐在星光、水波和橹声中,似乎还在回味。
清正不由流下泪水,“老夫……老夫……即刻死去,亦无遗憾了。”
水拍打着船板,一路前行。
第二十三章 大坂刁妇
庆长十六年三月二十九拂晓,淀夫人才沉沉睡去。头日夜里,她唤来千姬,与几个留守女人聊到夜深。众人散去以后,淀夫人辗转难眠,直到快天亮了才合上眼。失眠并非今年才有,每年这个时节,淀夫人都会睡不着觉。
但凡有病根之人,恶疾就会在这个季节抬头,然而淀夫人无病。冬日那仿佛已然凋零的生气,到了此时,便会悄然回暖。
一旦睡着了,淀夫人便不愿醒来。她于睡梦中,大有恬美的春眠况味,但突然间,似有人在耳边大声喧哗:“啊,少君平安归来了!”
虽然听得真真切切,淀夫人还是不想起来,自然是因为她对秀赖此次进京并不担心。与其自己慌慌张张出去,还不如让千姬出去相迎为好,无论怎样,千姬也是至亲。千姬不似淀夫人和阿江与夫人那般好胜,那张脸看来却和外祖母阿市夫人惊人地相像。当她默默垂下眼帘,听人说话时,那神态使淀夫人觉得,那隐忍一生的母亲又重新活了过来。淀夫人曾说笑:以前盼望老死后往生极乐,现在似不这般期待了。
“夫人为何这般想?”下人问。
“因为阿千啊。先前我认为,到了那个世间,就能再见到母亲。现今母亲大人已活了过来,便不必再急急赶赴那里了。”
千姬的面容、眼睛、嘴唇,都与阿市夫人一模一样,但淀失人先前却不知疼爱这孩子。千姬总是声称要永远留在淀夫人身边,如今淀夫人每每听闻此言,心中就涌起万般爱意。
淀夫人在梦境和现实间徘徊,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睁开眼,发现有人在门口背她而坐,定睛细看,竟是大野治长。
淀夫人又闭上眼。治长身形看起来有些恍惚,不过作为唯一能自由出入淀夫人房中的男子,他居然在等待她醒来,这可有些奇怪。再等等,看他怎的?淀夫人有些逗趣地想。
此时治长忽然低声道:“夫人,您要是醒了,能听我说几句吗?”
“你知道我醒了?”
治长苦笑,他太了解淀夫人了。
“去二条城这趟……都顺利吧?”
治长转言道:“约明后日,为答谢少君,大御所七男名古屋的义直和八男赖宣同来大坂。”
淀夫人终于在被窝里动了动身子,“那两个小孩……特意到大坂来?”这说明家康对秀赖的去访是何等高兴,想到这里,淀夫人躺不住了。
“是。不过有一事不好办。”
“无甚好担心的,我和阿千陪他们好生玩玩,再送他们回去即可。”
大野治长垂下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能让那二人活着回去,有人这般说。”
淀夫人猛坐起身,“这……这,谁这样说?”她整理了一下衣衫,“难道少君在二条城受了委屈?”
治长缓缓摇了摇头,脸色已然暗沉下来,“七手组认为,此次会面,与其说是大御所的意思,莫如说是高台院夫人的计策。如今想来,加藤、浅野、片桐等人都是高台院的亲信。高台院从一开始就坐在大御所身边。”
“高台院?”
“少君、大御所、肥后守和高台院四人一起畅谈,我被支到另室饮酒。夫人,浅野大人在席上大大羞辱了在下。”
“你被羞辱?”
“浅野大人乃是高台院外甥,他故意在席上说夫人宠信在下,借机羞辱。在下也是男儿,照此下去,恐怕难再继续伺候夫人了。”
治长说罢,唇边露出冷漠的苦笑,看着淀夫人。他想着看,自己这番话究竟会在淀夫人心中掀起怎样的波澜。
淀夫人看着治长,沉默良久。
治长低下头,继续道:“七手组一众应已看出端倪。他们说,全都是高台院夫人在搞鬼,定是打算让少君接近高台院,把夫人从大坂城赶出去。”
“……”
“七手组认为,高台院欲先让你们母子疏离,然后笼络少君,把大坂城拱手送与幕府,通过自己的手让丰臣氏存续下去。”
“……”
“当然,我也向七手组提出过忠告,说夫人断不会轻易离开少君,不过他们似不这般想。”
“那……他们怎么认为?”淀夫人迫不及待道,“不管谁说什么,我自有打算。但还是要听听他们怎生说?”
“正如我刚才所言,他们坚决主张,不能让义直和赖宣轻易回去,这样,立刻就能知事情真相。”
“他们打算除了两个孩子?”
“倒不一定。把他们抓起来,真相自然水落石出:是高台院来斡旋,还是德川大队人马杀过来。”
“治长,你说呢?”
“稍后向夫人禀告。夫人先听听他们怎么说。他们认为,我们要多多防备。”
“大坂岂是江户的对手?”
“夫人说的是。”治长声音益发冷淡低沉,“他们说,一切都瞒着您和少君,先拿那两个孩子当人质,再加上少夫人,就是三个。只要小心些,大坂不会落败。”
“这……”
“他们打算让江户答应咱们的条件,再放人质,如此,于我们并无损失。”
“……”
“总之,这样一来,就能知道对方底线。七手组的意思,是早晚都有一战,正可以趁此机会探探对方底细。不用夫人和少君吩咐,一切都由他们去安排。”治长说完,抬眼瞧着淀夫人。
人总有痛处。对大野治长而言,心中痛处便是受到淀夫人宠爱。此种事例并不稀罕。有的女人在丈夫死后,虽然削了头发,还是会找年轻武士陪伴。丈夫活着时,如此行事肯定不可,但没了丈夫,贵妇这般做并不被视为不贞。不过在这种情形下,被宠幸的男子绝不会位列重臣,也不能对政事置喙。既然伺候的是寡妇,便须知道自己低人一等,见不得光;即使衣着光鲜,别人心里还是瞧他不起。然而,大野治长的情形有所不同。他本为秀赖近侍,地位与大名无二,之后才受到淀夫人宠信。故在大坂城,治长既是重臣,也是淀夫人的宠幸之人。
正因如此,治长心中备觉苦闷,一旦有人触到这痛处,他就会不依不饶。浅野幸长在二条城酒席上的那番讽刺,即如以热烙铁烫治长的伤口。治长的怒火则正好烧灼到淀夫人的伤口。在淀夫人面前,绝不可提起“高台院”三字。淀夫人乃是丰臣太阁侧室,根据世间习俗,丈夫死后,侧室即使生有孩子,也要交与正室抚养。这种习俗仍在天下大名间严格被遵循。但只有丰臣氏允许高台院出家,而让侧室抚养少君。不用人说,淀夫人也清楚这种做法乃是异数。故治长才故意提到高台院,甚至暗示,高台院恐是打算回大坂城,把淀夫人赶将出去。
淀夫人浑身颤抖不已。真相或许并非如此,这一切都是家康的希望,是阿江与夫人和常高院从中斡旋的结果——她虽努力这般想,然而一听说高台院在场,便觉得心中着火。治长的煽风点火,加上嫉妒和负疚,淀夫人怒上心头。
“治长,你是否故意夸大?”
“岂敢!浅野只说了些羞辱在下的话,需要一一向夫人禀告吗?”
“这么说,加藤和浅野都是高台院的人了?”淀夫人狠狠道。
大野治长的话,并非空穴来风。返航途中,七手组的几人的确说了类似的话。他们都知淀夫人怨恨高台院。对他们来说,高台院和家康一起出现在二条城,非常出人意料。因为他们知道,将军秀忠上洛之时高台院曾经邀过秀赖,当时闹得颇不愉快。还有一事让他们吃惊——家康居然放心让年幼的义直和赖宣到大坂回礼。有人怀疑家康是老糊涂了,还有人认为家康想掂量掂量大坂的分量。
“他定是认为丰臣氏已完全沦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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