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野山乃是禁止女人居住之地。”
“不错。”
“因此,氏直不能与夫人同行。”
“这些我明白。”家康沉重地回答。看来秀吉不想自己说明,而让孝高暗示,氏直将与督姬分离。
“主公,您认为在接受城池之前,应该先派谁前去?应事先定夺。”
“官兵卫,已有定论的事不要再问。”秀吉眯眼道,“关八州乃是大纳言新领,就让大纳言自己去决定吧!是不是,大纳言?”
家康一时无法张口,只用眼神表示同意,他眼前浮起了氏直和督姬的可怜之态。
“官兵卫,你还有事吗?”
“没有了。既然接受城池之事由德川大人负责,其余诸事就由在下和泷川……”
“在氏直前往高野山之前,应将他安排在何处?”秀吉道。
“原本应交与德川大人,但考虑到北条夫人,在下想还是交给右府大人家臣泷川吧。”
“哦,好,好。大纳言,你听到了吗,你就尽快准备接受城池吧。”
家康恭敬地施了一礼,起身,“那么,我先告辞。”小田原的事情终于如此终了,他心口一热,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家康刚走出大厅,随他前来的本多佐渡守立即忧心地走上前来。家康低声道:“佐渡,我们回去。备马。”
“是。”佐渡朝站在一旁的鸟居新太郎使了个眼色,小声问道,“关白大人情绪如何?”
“小田原的事已经决定了。”家康闷声道。
但佐渡对此似并不十分在意,或许在家康和秀吉会面期间,他早就已经通过手下,从秀吉的贴身侍卫处打听到了什么,他在这方面具有特殊的天分。“有无谈到关八州及甲斐诸事?”
家康轻轻摇了摇头,“目前还不是时机。”
“主公实在太好说话了,一旦事情定了下来,以后就很难开口了。”
家康避而不答,“氏直要被放逐至高野山,这个决定已算是十分宽宏了。”
“是啊,一万石的粮食……这是不是要从我们的新领上出呢?”
“你似乎不服?”
“要把新领地分给族人和谱代之外……”
家康回过头冷冷盯着佐渡,怒道:“住嘴!若有人不交出这块土地,就要切腹自杀!”
家康大步走出大玄关,并未立即上马,而是站在庭院旁边,俯视着从早川口向上方口绵延的北条阵营。本多佐渡默默站在他身边。
在炎炎烈日之下,海风吹动着旗幡,吹过绿野,远远望去,像一幅引人入胜的图画。主从二人一个在计算恩赏,一个在担心将来。
“佐渡,凭此天险筑城,却不战而败,实在……”
“这一切源自于心,没有敌人比自己的心更可怕。”
“氏直要在泷川的阵营待上两三日。”
“是。”
“这是我对女婿最后的赠礼,你要泷川告诉氏直,为了防止那些有功之人日后遇到困难,我会发给他们一纸书状。”
“是。拥有这张纸的人,就可以投奔德川……”
“不错,凡是对主公忠义之人,我们都应照顾。”言毕,家康再次搭手望向敌阵。往来于阵地之间的人,像蚂蚁般忙碌而急切。
骑马出了城门,沿着绿意盎然的山道从西边绕到北边,一路上,家康几乎没有开口。从东侧走海边的路近些,然而慎重的家康选择了绕道的山路。左边为细川忠兴的大营,家康决定从水尾口绕过蒲生氏乡、织田信雄的营地,回到自己设在今井的大帐。靠近织田阵地时,蝉的鸣叫响彻林间。
“主公要不要进去看一看?”本多佐渡停马于信雄大营旁边。但家康摇了摇头,过去了。
“佐渡,我又明白了一个重要之理。”家康再次走上山路时,道,“一心只想获胜,是导致北条父子灭亡的原因。”
“哦?”
“不知道失败的人,不懂得退让。”
“主公的意思,您是在让关白大人?”
“佐渡,你认为谁是下一个北条氏?”
“这……”佐渡回过头,看看织田的营地,五叶木瓜旗在绿荫中忽隐忽现。佐渡终于明白家康为何不经过信雄营地了。
“主公认为接下来当是织田……”
“嘘!”家康轻声止住他,“关白怎会把德川旧领交给内府?织田氏若能和我一样,明白退让就是胜利的道理,就好了!”
“内府不会接受更换领地之议?”
“不错,如关白下令,他便刚好落人陷阱。”
佐渡目光犀利地看着家康,屏住了呼吸,他不需要再问下去了。秀吉不要求信雄交出织田家的旧领尾张,只表示要把家康的旧领地交给他。但尾张乃织田世代相传之地,信雄必向秀吉要求保留。如此一来,秀吉不仅不会将家康旧领交与信雄,反而会将他赶出尾张。或许秀吉自小牧长久手之战以来,便一直怀有这样的心思。关白好深的城府!佐渡一边想,一边为信雄捏把冷汗。
“佐渡,我不会给家臣太多。如一定要有重重的赏赐,才肯效力,这种家臣不要也罢。过于丰厚的俸禄,反而会削弱斗志。这便是北条氏败亡的原因。”
佐渡惊讶地看着家康。秀吉把德川氏数代费尽心血经营的旧领收回,改赐关八州之地,此事必定引起德川众臣不满,这正是本多佐渡忧心乏处。若要消除不满,除了增封,别无他法。佐渡曾秘密和井伊、本多、神原、酒井、大久保等人谈论城池与领地分配之事,以准备回答家康的询问。然而,家康却明白表示,不会给予家臣太多领地。但是,主公该如何平复家臣的不满与不平呢?
“佐渡,我终于明白作左卫门在关白面前那一番谏言的用意了。”
“左卫门?”
“不错,难得的谏言!他要我带领着不问俸禄的家臣一同前往关八州,否则便会掉入关白的陷阱,这老头子的苦心啊!”
“是啊!”
“老头子亲口表明,他非为了俸禄而效命于我。”
再也没有比这一当头棒喝更为沉重的了!本多佐渡困惑不已,他原本想辅佐家康作种种安排,这番心意却白费了。
“佐渡,我将依据众人将来的功劳,重新分配领地和城池。”
“是。”
“有谁内心不平,自己找我来理论,我会尽力说服他。”
“是。否则恐怕不易治理这片新领。”
“治理新领地……”
“是啊,那些粗鲁的关东武士,恐怕要费些心血收服。”
“哈哈哈。”
“主公笑什么?”
“佐渡,我想的,并非只是治理关八州,一切不会这么简单。这也不仅仅出于忍耐,德川家康乃是为了天下啊。”佐渡再度瞠目结舌。
家康缓缓打马,眼望前方,朝东而行。他以因不知天下大势而致败亡的北条氏治城为基,朝东发展,巧妙地化解了秀吉的矛尖。
太阳已经落山,左方宽阔的海面,如火一般燃烧起来。不知何故,佐渡不由胸口一热。
第十五章 关白东巡
丰臣秀吉心情愉快地听黑田孝高禀事,身边,是召唤而来的淀夫人。她双颊如酡,娇艳无比。在旁掌灯的,则是服侍淀夫人的飨庭局。
“哦,氏政果真是这么说的?”秀吉在小田原城内的下处,听人禀报氏辉和氏政切腹自杀时的遗言,神色从容自在,毫不惊讶。
天正十八年七月初五,北条氏政、北条氏辉、松田宪秀、大道寺政繁等人,同意秀吉的条件,决定开小田原城门投降。初六,德川家康率兵进城。初七,诸将进入家康的营地,家康则于初十亲自巡查小田原城。
家康在巡查之时,氏直属下一些得以幸免的族人,已投奔了泷川雄利。城内的氏政、氏辉则移往医士安栖的住宅,于十一日切腹自杀。切腹之时,氏政毫无悔意,高声咆哮:“羽柴秀吉迟早会步我后尘。人生不过一梦,有好梦,也有噩梦。到最后,人人都是一死。”
黑田孝高不怀好意地将详情禀报给秀吉听,秀吉却并不在意。“这不过败者的哀鸣!他是没有好梦之人,是不是,夫人?”他对此一笑置之,继续高兴地谈论着即将前往镰仓、在八幡神社祈求武运,及前往奥州诸事。只是,他心中却无表面那般快活。
当年,秀吉得知柴田胜家自焚,或是织田信孝自刎之时,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人生如梦,难以捉摸,谁能把握去来呢?氏政切腹自杀使他产生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奇异联想——一个妆饰得甚是华丽的年轻武者,坐在榻榻米上,盯着插在腹部的短剑。这名年轻武者,有时像是在内海野间御堂怀着对秀吉的恨而死的信孝,有时则又变成长大后的鹤松丸。
“难道如我,也会有氏政那般结局?”秀吉颇有自信,但他对爱子却深感不安。为了隐藏不安,秀吉总会表现得比平常更为快活。
黑田孝高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大人,”孝高道,“小田原的事情已告一段落,但是对于那个在您面前出言不逊的本多作左,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呢?”
秀吉惊讶地看看孝高,莫非此人又要多话?但他知,事情一经提出,必不会轻易了结,遂佯惊道:“本多作左卫门,他怎的了?”
孝高笑了笑,又急忙敛容道:“他乃德川重臣,曾想火烧太夫人!”
“噢!那事我几乎忘了!”
“哦?那是因为大人胸怀宽广。但从天下大名到步卒,无一人能忘记此事。”
“哦?”
“全天下只有一人敢漠视大人的权威,不仅想恐吓、火烧大政所,还在骏府城目无尊长地辱骂大人您及德川大人。真是茅坑里的石头!”
“官兵卫,你认为他是真想火烧大政所,还是想揶揄我一番呢?”
“这还用问?这是有目共睹的。”
“日后家康恐会重用此人。”
“他的武勇和俸禄皆在众人之上,在攻击下田之时,也曾于海上指挥军队,树立功勋。”
“你的意思是,我应褒奖他?”
“这……虽然大人有此意,但您若这么做,恐怕会传言,说关白大人奈何不了他。”
秀吉不悦地瞪了孝高一眼:莫非这厮真想揶揄我一番?但孝高说得不错,秀吉想表现自己的宽大心胸,但若特地对作左加以褒奖,必定会有不好的影响。“哦?此事我几乎忘了。既然你提出来,必然有些想法,何不说来听听。”
“哈哈,”孝高笑道,“大人,您真精明,但您若不亲自处理,德川大人恐怕也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是。关东新颁甚是广袤,作左原为冈崎城代,必有相当的俸禄,才能使之心服。”
“言之有理。”
“如此一来,作左必经常去大坂城。”
“那有何不好?”
“在众公卿大名面前,他说不定又会做出什么失礼之事。哈哈,他是个不知轻重的人,虽然这种人难得,但也挺叫人担心。”孝高虽然在笑,一双眼睛却不怀好意地看着秀吉。
秀吉不悦地瞥了他一眼。他知,孝高并非真的在询问将如何处置作左,而是冷眼旁观,看他如何制裁。秀吉心如明镜,他不会让孝高得逞,遂严肃道:“老实说,我原本打算将三河交给作左,当然这只是打算。”
“大人应该放弃这个念头,让他切腹!”
“要么赏之一国,要么令他切腹,官兵卫的想法果然世间少有。如果是你,你将如何处置?自从竹中半兵卫逝后,你一向自诩为当世智者。我想见识见识你的智慧。”
“我和大人相比,有如萤火与太阳。”
“不,不,若你比我好运,当然也能得天下。你尽管说。”
“哈哈哈,”孝高笑道,“那么,在下就一说,但在下的才智哪及得上大人万一。”
“官兵卫,这样好了,你明日去向家康传达我的意思。
“是。怎么说?”
“你应明白我的做法,就把你知道的告诉他!好,就这么定了。”
“这……”孝高叫了一声,不解地搔着脑袋。他原本打算揶揄秀吉,此刻反而被将了一军。如此一来,他须把作左卫门的事处理得八面玲珑。当然,他并非全无打算,只是不便说。
“嘿!”秀吉一边得意扬扬让淀夫人斟酒,一边改变了话题,“镰仓之行是不是已经打点好了?”
“是。一切都照大人的吩咐打点好了。”官兵卫回道。
“那么十五日左右送夫人西行,我也应出发了。”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不,还有一事未好。”
“什么?”
“家康对赖朝公在镰仓建立幕府的详情,听说是从《吾妻鉴》中得悉。”
“是。”
“氏政送此书给家康,但听说你也送他。你为何要送他此书?莫非希望家康变成赖朝公?”秀吉言辞轻缓,话中之意却如利剑,孝高一时脸色大变。
他深知秀吉看似对家康十分亲切,内心却防范得紧。而家康表面上虽然很得秀吉赏识,却处处艰难。
“这……”孝高装出笑脸道,“在下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大人……在下把《吾妻鉴》送给德川,自有用意。”
“哦,你为了我?我倒不明,你说说。”
“是这样,德川大人虽无法与主公相比,但在众大名中也算是独树一帜。”
“不错。内府等人根本无法与他相比。”
“他便问我,大人打算安排谁在他移封关八州后驻守会津?”
“哦?”秀吉面露疑惑之色,向孝高举起酒杯,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是已安排蒲生了吗?”
“不错,所以在下告诉他,大人对上杉和德川均无戒心,而是希望他们能齐力压制住蠢蠢欲动的伊达,故请他读《吾妻鉴》以了解关东,与蒲生共制北方。”
“哈哈哈。官兵卫,佩服得很,不愧是军师,不,应说是大谋士。”
“不敢。在下这么做,是为了助大人平定天下。”
“官兵卫,你先别太得意。既然提到伊达,那么你认为当今天下,谁最不能掉以轻心?”
孝高不解秀吉何出此问,他慎重地沉思着,双眼看着烛台,道:“这……应数德川吧!”
“其次呢?”
“伊达政宗。他是所谓好事之人,精力旺盛,永不安分。这种人,天下总有一两个。”
“这么说,还有一个?”
“另外一个便是九州的岛津。”
“我不这么认为。”
“大人认为是中国的毛利或藤堂了?”
“不,不!”
“……”
“这个人便是你。”
“大人真会说笑!”
“这世上总有些不安分之人,对吗,官兵卫?”
一直沉默的淀夫人,突然笑了出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