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吉,若你是家康,今日之战,你当如何?”
三成琢磨不透秀吉的意思,小心翼翼道:“主公说的是……”
“昨天他们大胜。家康这个人啊……但,他却不得不为此与我展开一场血战,既不是在他处心积虑构筑起阵地的小牧,也不是在他筑起了铜墙铁壁的清洲……这难道不是自取灭亡?”
“的确,如在小幡城与我们交战,他只能是自取其辱。”
“我才问你,你若是家康,会怎么办?”
三成飞快地扫了秀吉一眼。“战争的事情我不明。若是换了主公您,您会怎办?”
“你不懂得打仗?”
“是。”
“哼!若不懂得战争,你还能成为大名?原来你只想汲取我的智慧啊。”
“是的。只是……”
“只是什么?”
“主公想不想在小幡城摘取家康的首级?”
“哦,我当然不会饶过他!这次灭了家康,既是给毛利看,也是让上杉瞧瞧。我早就许下承诺,若拿不来家康的脑袋,岂非胡夸海口?”
“家康恐也知道这些?”
“嗯,他当然知道。
“那么,若主公是家康,您会怎么做?”
“哈哈哈,若我是家康早在昨夜就抛弃小幡城,逃之夭夭了。”秀吉旁若无人地大声道。
“哦。”佐吉三成那白皙的额头上竖起了几道皱纹,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但,大军当前,他就真能平安撤离?”
“当然能!”秀吉又一次旁若无人地大笑,“人世中有两种欲望,一是大欲,一是小欲。怀大欲者,无论身陷何等困境,亦能临危不乱。”
“是啊。”
“家康有十分出色的家臣。比如,他可以让本多平八郎等人向我发动夜袭,转移我的视线,趁机迅速撤离。这样一来,损失的就只有本多那一小部人马,而对整个大局了无影响。而一旦再次出现小牧对峙的情形,麻烦的就不再是家康,而是我羽柴秀吉了。”
“主公!”
“怎么,听人的意见后再想出来的主意,可不是主意了啊,佐吉。”
“属下知道,属下的智慧往往都慢人一步。但,有一事令属下甚是担忧。”
“何事?”
“家康连这些都预料不到?”
“哦?”秀吉的表情顿时僵住。说实话,他昨夜就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池田父子的战死,把他的心都疼碎了:对我无比信任,一心尽忠的老实人胜人,竟身死战场!
秀吉明明十分了解胜人的实力和缺点,可还是让秀次担任总大将,让他跟着胜人上了战场。若秀次不是最先遇袭,胜人父子顶多也就是战败,不至于败亡。正因为胜人没有一处让人憎恨的地方,所以,他的音容笑貌老是浮现在秀吉眼前,而且,身穿朱红盔甲、头戴虎头盔、腰插赤熊刀、手执令旗的纪伊守元助那凛然的面容,也老是在秀吉心中挥之不去,因此对家康竟少了些深入思量。
“属下总觉得,家康似已预料到了这一点,恐他早已从小幡城金蝉脱壳了……不,这实是听了主公的一番话后,才猛省得的。”
“佐吉!依你之见,家康是个追求大欲之人,还是……”
“属下看,他是有大欲之人,但当然不会超过主公。”
“哦,说得好,说得好啊,佐吉。”
“可是,属下还是没有弄明白,主公到底打算怎么办?”
“帮助家康。”秀吉瞪大眼睛,慨然道,“我乃拥有大欲之人,平定天下之后,羽柴秀吉还要征服大明国。斯时家康将是大有用处的栋梁之才。对啊,我怎的连这都给疏忽了?哈哈哈。”秀吉咧嘴大笑。然而,他自己甚是明白,现在的笑定乃连连苦笑。
秀吉从心底感觉到了自己的失策,为了掩饰尴尬,他才强作笑容,未免狼狈。
怎的连这些小事都令人如此狼狈不堪?秀吉对自己的失策感到异常羞愧,如不能迅速解开心结,他便永远寝食难安!
“佐吉,近前来。”秀吉急忙掉转马头,道,“还是在讨伐中国地区之时,右府大人就曾对我讲,若我能平安完成征西大业,就把中国地区、四国全部赠与我。当时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要!而今日,我不但要得到朝鲜,还要拿下大明国,小小的日本岂在话下?”
佐吉不禁大吃一惊。其实他并非不明秀吉之意,他知道,在这种场合下,自己若是不作出大惊失色之态,秀吉的尴尬就难以缓和。
“哎,难道你没听明白?”
“是……是。主公的大志是要征服朝鲜与大明国?”
“正是!”秀吉得意地拍拍胸脯,又笑。此次的笑容比上一次略微自然了些。“哈哈哈,此乃我羽柴秀吉的凌云之志。如此一来,我就绝不会有多余的人手。若家康之辈,必得让他们好好地发挥作用,为我所用。我怎的突然连这些也忘了?好,今日我就大发慈悲,拉家康一把,好让他日后为我效力。现在,我们立刻撤回乐田!若有人对此迷惑不解,问起原因,你便说秀吉因胜人父子之死伤心过度,对攻打小幡城了无心思,便命令撤军了。速把这个决定转告稻叶和蒲生。”
佐吉三成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点头,转身离去。此时,他才满腹狐疑。秀吉明明预感到自己被家康耍了,却不好意思说出,更有甚者,居然说出征伐朝鲜、大明国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来。
三成对秀吉再了解不过:秀吉思虑异常缜密,有时可谓天衣无缝。若这是常人的想法,人们定会觉得是痴心妄想。可是,一旦秀吉有此想法,他却往往能想方设法,执著追求,将其变为现实。
天大亮。此时,堀尾、一柳、木村诸部的先锋估计已摸到了家康扔弃的小幡城下,正忙作一团。而家康却对此毫不理会,早已迅速北上了。
在返回乐田途中,秀吉表面上谈笑风生,实际上却依然在掩人耳目。通过此次与家康的交锋,秀吉终于意识到,家康用兵之妙,实非等闲。看来,家康远比先前所料的要难对付得多啊!虽然以前秀吉也一直视家康为智勇超群的武将,可是,那时只认为他比毛利、上杉、北条诸人略胜一筹。就是这样一个家康,其力竟与秀吉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秀吉多么自信,在和家康的交手中,他终是处于下风。
如我羽柴秀吉者,竟然连对方早已撤出尚且不知,还气势汹汹地前去进攻?想到这些,秀吉就不禁冒出阵阵冷汗——家康毫不犹豫地撤走,必是想狠狠地嘲讽他一下。若家康更狠毒一些,提前一步返回小牧,趁秀吉未归而偷袭乐田和犬山,后果不堪设想。
看来,秀吉还是太介意胜人的死了。因此,他返回乐田,得知自己的大本营安然无恙,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若照此战法,日后的局势就更难预料了。返回乐田之后,除了失去了胜人父子和森长可,情况并无多大变化。如己方不主动进攻,家康定是不会挪动,己方亦无法动弹。一旦钉在了这里,受大损失的就不是家康,而是秀吉了。
秀吉回到乐田之后,等待他的是九死一生从白山林逃回的外甥三好秀次。当三成向秀吉报告,说秀次正与木下直利在帐内等候处置,秀吉便狠狠地斥责起三成来。“以后再说,我现在很忙……”若立刻见秀次,秀吉真怕自己一时冲动,会作出让其自裁的决断。
局势令秀吉一筹莫展口若找不到突破口,必寸步难移。朝鲜呀,大明国呀,纵有万般青云之志,也解不了燃眉之急。连我秀吉都陷此困境,难道家康就优哉游哉了?想是这么想,秀吉仍是毫无脱困之法。
走进中军帐,秀吉让幽古泡上一壶茶,慢慢地呷着,沉思起来——家康,家康,我定要战胜你!想着想着,秀吉突然大叫起来:“我饿了,拿饭来!”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不大工夫,膳食送来了。
“探事的人回来,立刻带来见我。”
秀吉满脸不乐地吩咐,拿起筷子,却没有了往日的食欲。窥其形貌,大耳朵,深邃的小眼,高颧骨,瘦脸颊……竟无不透出威严,蕴藏着腾腾杀气。
出入的侍卫都蹑手蹑脚,近侍也大气都不敢喘。若不是其身后有一缕祭奠胜人父子的香烟袅袅升起,谁会看出秀吉内心之一二?表面上,秀吉是在凭吊刚刚战死的胜人父子,而实际上,他是在苦苦思索如何打破这堵他年近五旬才遇上的厚墙:眼下,家康就伫立在面前,俨然一座望而生畏的大山!
而且,从大坂到纪州,没有一事让秀吉省心,上杉、长曾我部亦令他心烦意乱。万一被拖入持久战,秀吉大败的消息在世上传播开来,他费尽心血建赢起来的功业,将立时天塌地陷。
正用饭之时,两个探事的人报告说,小牧山的敌人依然静悄悄的,毫无行动之迹。用完饭,秀吉让人把食案撇下,才和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一旁的大村幽古说起话来。“幽古。看来,这次我们极有可能失败啊。”
“这……”
“若是军师还在,定会给秀吉指点迷津。”
“主公说竹中军师?”
“是啊,就是半兵卫重治啊。”
“哦,”幽古垂下眼皮道,“重治不是曾经说过,遇事最好还是和黑田官兵卫商议一下。”他极其谨慎地说出这话,方又道:“我听说,竹中在中国地区阵亡之前,曾经留下话……”
“留下话?他说他去世之后,让我遇事与黑田商量?”
“不,他曾经声泪俱下道,他竹中对已故右府和大人您伤透了脑筋。”
“他说过这等话?”
“是。他说,他最终一定会为右府和大人您耗尽心力而死。可遗憾的是,您和右府都是人上之人,这也没有办法。他还叹道,为何他生来不傻一些呢?若是那样,使用不着做军师,只做一个大名就是了。唉……说罢,他老泪纵横。”
“半兵卫为秀吉耗尽了心力?”
幽古意外的一番话让秀吉瞠目结舌,他不由探出身子。信长公究竟是怎么对待半兵卫的,秀吉不得而知,可是他一直把半兵卫看成难得的军师,且白以为始终待其不薄。万万没想到,如此军师居然在临死之时,感叹自己太过聪明。
“是。据传他在病榻上呻吟道,若是他生来就不擅谋略,右府和大人您一定会给他五六千士兵,这样他就可以建功立业了。可是,正是由于有些聪明,生来就善于谋略,便被冠以军师之名,连一兵一卒都不能统率,真是伴君如伴虎啊。故,比他愚蠢的人都接二连地成了大名,而他却永远跟在主人身后,如同一只看家狗………生不过如此,如今,此处便是死身之地了吧。”
“唉!”秀吉不禁在心底长叹一声。若照此说来,他也还记得,半兵卫活着的时候,每当提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奇计妙策之时,自己确实会浮出一缕恐慌:若此人是敌非友,岂非心腹大患……“唉,半兵卫竟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故去的?”
“是。人的地位差异真是可怕。这次的事情不也一样?家康意外地取得了胜利,令世人为之震惊。”
“半兵卫说过这样的话?”
此时秀吉已经听不见幽古的话了。他的心思转移到家康身上,思虑起来。就连半兵卫那样的人,思虑都如此之深!
“幽古,你讲得好。原来半兵卫一直认为他是我的一条狗啊。”
“这就是人生来地位的差异啊。”
“唉!秀吉终是明白了。家康也一样,看来不能再把他当成敌人了,当将他视为朋友。”
“啊?”
“我已经决定了。哈哈哈!人,常是作茧自缚。然而一旦破茧而出,则是万里晴空!明白了!哈哈哈!佐吉!佐吉!”
秀吉大声把待在外问待命的三成叫了进来。“我要向小牧山的石川伯耆派出密使,你马上去准备!”
吩咐完毕,秀吉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他回头看了一眼幽古,“准备笔墨!”
“遵命!”
“家康的目标至多是日本,而我羽柴秀吉的抱负则是从大明国至天竺,即使同样心怀大志,也有器量大小之别。准备好了吗?”
言罢,秀吉挪了挪烛台,仰头凝神沉思……
第二十九章 太平之供
松本四郎次郎清延又恢复了先前的茶屋四郎次郎的身份,带着两个下人走在从滨松返回京城的路上。
此时已是天正十二年十一月下旬,寒风呼啸,通往冈崎的路上落满了山毛榉的叶子。四郎次郎不时停下来系系松动的草鞋带子。不知不觉,他的眼角湿润了。
从春天到此月的月初,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战事终于将结束,目下,家康和秀吉正忙着讲和,而且,讲和成功自是毋庸置疑。故,在家康的授意下,他又成了商人茶屋四郎次郎。
“先前啊,”茶屋对停下脚步等待自己的下人道,“先前,我一直想做一个真正的商人,可却又难以割舍武士情结,这一次当是彻底断了这个念头了。”
然而,下人并不明白主人到底是何意,对视了一眼,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身为武士,总有深重的罪孽感啊。”
“是因为武士要打仗吗?”
“是啊,仗必须要打……”四郎次郎似乎并非刻意要让两名仆人领悟,他伸伸懒腰,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叹了一口气,“更有甚者,身为武士,还要被义理这条看不见的绳索束缚,丝毫动弹不得。唉,人都太单纯了。”
“武士竟然也是这样?”
“是啊。你们永远不会明白我为何这样说。”
“是。”
“哈哈,你们当然不可能明白了。其实我也说不明白。实际上,我还在犹豫,到冈畸到底见不见他……”
“冈崎的……哪一位?”
“跟你们说了也没用。”随即,四郎次郎又似自言自语,“就是城代石川数正。”
两个仆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依然默默地走着。对他们而言,城代就是了不起的大将,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感想了。茶屋似也注意到了,他独自笑了,脸上分明布满了孤寂。“你们知道吗?在这次的战争中,石川大人不知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是很多人的大恩人呢。”
“救了好多人的性命?”
“是啊。在小牧,他不知让多少家臣得以免除性命之忧。可是现在,他却成了众矢之的。”
“他是……大恩人?”
“当然。”说着,茶屋缩了缩脖子,“哦,好冷,看来要下雨了。”
“是啊。”
“我看还是去一趟吧。从恢复商人身份以来,还没有见过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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