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河,家康看了单膝跪在地上的平八郎一眼,道:“平八,半之丞去了。”
“他战死了?”
“不是战死,是杀死敌人,自己负伤而死。”家康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是谁?我从未见过这人。”他锐利的目光猛地转向总次郎。
牧野总次郎的脸瞬时拉了下来,但他很快低下头。“牧野总次郎康成前来恭迎大人。”
“你?”家康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下去。他看到天性单纯的忠胜好像有话要说,而且总次郎为了避免无益的战争而归顺,不也是非常明智而勇敢的选择吗?家康心内犹豫起来。总次郎和死去的半之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方顽固、倔强而坚强;一方则十分精明、务实、心胸开阔。
家康当然也憎恨敌人,但如此一来,松平牧野都不可避免伤亡。“总次郎,谢谢你的好意。事后定当重赏,现在立刻去小原城。”
“是。”
“锅之助!”
“在。
“告诉总次郎,让他协助酒井忠次。”
平八郎笑道:“是。”他故意深深施了一礼,然后当着众人持起长枪,飞身上马。他还年轻,未尝生死。那种以战斗为乐趣的昂然之气洋溢在脸上。但他的无畏之色反而刺痛了家康的心。
当总次郎和忠胜纵马扬尘而去后,家康又悠然策马前进了。粮队已经靠近主力,胜券在握了。家康脑中突然浮现出蜂屋死去的面孔。“半之丞。”他喃喃道,“我定会早日开创一个时代,不让你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大军离开堤岸,向平原挺进。前方的空中升起两柱黑烟,那是百姓人家燃烧了起来。要是这个世界没有战争,该是何等太平。若能出现一员猛将,团结天下的武士,禁止他们随意发动战争,而是恪守本分,那么整个日本,将变得多么安泰……
进入村庄后,便完全进入了今川氏的领地,以前可从未想过从这块土地通过……家康不禁全身颤抖,如同电击了一般。
一切都是源于天下息兵的远念。如果自己是有着缜密的头脑、深厚慈悲心怀的勇者,这一切便不再是梦。信长不是已经将其意志付诸行动了吗?难道有神佛保佑他?
此时,前面又抬过来两扇门板。“谁负伤了?”家康在马背上问道。
“酒井左卫门忠次的手下伊势权六和他的叔父长左卫门。”
“伤势如何?”
“已经断气了……”
“停,我要祭奠他们。”家康跳下马背,令人拿开盖在尸身上的防箭斗篷。
一人似是被刺中了侧腹部,淌出的鲜血已经变黑,快要凝固了。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泥土和铠甲,双眼紧闭,胡须很长,嘴唇扭曲,露出一排白牙。若是他的父母看见,一生恐也不会忘了这副面孔。
“这是伊势权六吗?”
“是。”
“多大了?”
“二十七岁。”
“可曾看到他战死时的情形?”
“看到了。他和吉田城出来的今村助成交战,刀折断,两人就厮缠在一起。权六君臂力过人,终于将今村助成按住,正要把今村捆起来时,一个敌人突然从旁刺中了他。”
“你们只在一旁观看,没有上前相助?”
“是。权六不让我们上前助战。他要和敌人单打独斗。不料对方突然从旁偷袭……”
“偷袭后,人逃脱了?”
“是。”
家康悄悄地双手合十,对着尸体念诵经文。
不让部下助战的一方被杀了,偷袭一方却逃走了。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谨守规矩之人往往是弱者,这是为何?家康将斗篷盖在权六尸体上。眼前忽然浮现出濑名姬和竹千代的面孔,他不禁问道:“他有孩子吗?”
“三个儿子。”
家康点点头,向另一具尸体走去。尸体已经引来了苍蝇,一只苍蝇撞到了家康的嘴唇,飞跑了。轻轻掀开盖在死者脸上的布,家康禁不住眉头紧皱。这是个头发半白、年近五旬的男子,身体如同干瘪的柿子一样枯瘦。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睛已经泛白。从肩上劈下去的一刀,砍断了铠甲系带,难以想象怎么会砍成这样,竟露出了樱花般绯红的肉。那肉中已经有蛆在动了。
“这就是他的叔父吗?”
“是。”
“他是如何被杀的?”
“他看到侄子被杀,就大喊着冲了上去。”
“他杀了对方?”
“不,今村助成从一旁砍中了他。”家康一边念经,一边仰天叹息。难道他行的是不义之师,才招致了他们的不幸,把他们推上了死亡之途?想到这里,家康惊惧交加。
附近的树丛中又响起乌鸦的叫声,家康再次看了看死者的面孔。沐浴在晨光中的尸体格外凄惨。这就是人生……他胸中突然涌起冲动,他想狂喊,这不是人生!
“他有孩子吗?”
“没有。”死者的同伴回答,“权六被杀,才让他格外悲伤和愤怒。”
“他夫人呢?”
“前年已经死去……”
“就也一个人?”
“是。在家中的时候,摆弄花草是他唯一的慰藉。”他的同伴哭泣起来。他们的悲哀深深打动着家康。家康仿佛看到这个干瘪的老头正在小小的庭院中摆弄花草的情景。是谁杀了这年近五旬的老人?
他是酒井左卫门忠次的手下。但命令忠次出征的是他松平家康。家康猛地盖上死者的脸,道:“厚葬他。”
他的同伴额头贴着地面,仍在嘤嘤哭泣,他是替死者感谢家康的体贴。
门板又被抬了起来。家康仿佛忘记了上马,他静静地望着他们走远。生和死,是所有人都必须走过的路。但强行让家臣们早早走上这条路的却是他。想到此处,家康的内心颤抖起来。我今日是否过于脆弱了?以他现在的地位和立场,若是看到尸体就悲伤,他和整个松平氏一天都活不了。
“主公,请上马!”看到家康的表情大异往日,鸟居彦右卫门元忠大步走过来。但家康并没有回答。
“主公,虽然胜券在握,仍然不能懈慢呀。”
“彦右卫。”
“在。先头部队已经开始进攻城池了。要快!”
“不要急,彦右卫。我好像第一次看清了我脚下的这块土地。”
“如果主公想开玩笑,等到胜利之后吧。”
“你认为这是开玩笑?”
“快点!”
“好。上马!”
家康意识到自己脚步沉重。但他知道这种心绪上的滞缓极有可能招致失败,于是马上调整了心态。不知为何,他眼前总闪现出一尊佛像,那是手持护法大义的帝释天尊的身影。我必须在此处获得重生,为了踏平这条尸路,还为了那遥远的帝释天尊,必须忘掉眼前的一切……
第三十七章 三条大鲤鱼
稻叶山城绿意盎然,长良川中流水潺潺,初夏的风光一如去年,但居住在城中的已不是去年的城主了。织田信长将斋藤义兴一直驱赶到伊势的长岛,然后自己搬了进来,并改稻叶山城为岐阜城。
对于在此失去了父母和兄弟的浓姬来说,此处山水带给她的感慨远远多于信长。她姑娘时代居住的府邸依然,围绕着府邸的小山,四周的一片鸟声,无不勾起她浓浓的回忆。
这天,信长依旧去了新的城下町。他的气势如日中天,已经向天下昭示了自己的志向,似要把这里作为向京城进发的据点。“要让这座城池富裕起来。”信长对部下道。他亲自去考察新设市场的地理位置和此处的人情风俗。
浓姬在城中四处转悠了一圈,然后将阿类所生的德姬叫到自己房中。九岁的德姬是信长的长女,将于永禄十年五月二十七嫁到冈崎城去。竹千代也是九岁。既然信长志在京城,织田、松平两家的关系就更有必要巩固起来。
“阿德,快过来!”长着娃娃脸的德姬出现在门口时,浓姬心情轻快地站起来,招手让她进去。“来,我教你倒茶。你要记住。”
“是。”
德姬在浓姬处比在生母阿类面前更娇气,也更柔顺。她郑重地捧着茶壶时的眼神很像信长,她虽不及姑姑市姬,比母亲却要漂亮得多。又是策略婚姻!想到两个天真的孩子即将开始夫妻生活,浓姬心中不禁无限感慨。她的婚姻也是如此,并非人情自然而生而果,而是被作为探子和人质放到织田家,来束缚和牵制丈夫信长的。
“知道吗?一定要好好看着你的丈夫,一有风吹草动,随时报告给我们。”当浓姬嫁给信长时,父亲斋藤道三清楚地叮嘱过她。而如今,她也要想方设法如此训示德姬。德姬端端正正地捧茶,浓姬稍微退了退,脑中想象着竹千代的样子,半晌没有动静。
“我知道了,谢谢。”好像阿类已经教过她。倒完茶后,她规规矩矩放下茶碗。她的一举一动越像成人,就越让人心疼。
“阿德。你知道婚礼是怎么回事吗?”浓姬漫不经心地笑着问道。看到德姬只是眨着眼睛,不回答,浓姬道:“那么,阿德是要嫁到哪里去呀?”
“冈崎城……”
“对,对,那个人叫什么呀?”
“松平信康。”
浓姬严肃地点点头。信康是竹千代迎娶妻子时所要用的名字。当然,信康的“信”取自信长的信。“那么,你知道信康父亲的名字吗?”
“松平家康……”
“你知道他父亲为何叫家康?”
德姬摇了摇头,她不可能知道这种事。
“想必你也知道,织田氏是秉承平氏源流的,而松平氏则是来自源氏。从前源平两家经常征战,长期敌对。现在京城的将军足利氏,也是源氏。阿德!”
“嗯。”
“我说的话,决不要向外人讲。足利将军已经没有能力再治理天下,取而代之的,必是平氏的人……这是你父亲的想法。”
“那么……松平氏是我们的敌人了?”
“那倒不是。你父亲和松平家康虽然分属平源两支,但他们已经联起手来,欲共治天下。所以,信康取了你父亲名字中的‘信’,以及自己父亲的‘康’作为自己的名字,希望两家能够同心协力。你明白了吗?”
“那么,信康的父亲为何叫家康呢?”
“你父亲以前住的那座城池里,有一座寺叫光明寺,里面住着一位叫意足的僧人。那个僧人喜读兵书,据传精通源氏祖先八幡太郎义家传下的四十八卷兵书。”
“八幡太郎……”
“你的父亲让意足传授给他,但因为那是源家的秘藏兵书,便不能传授给平家……最后不得已传授给了家康。你明白了吗?所以他才用了八幡太郎义家的‘家’,改名为家康。此前他叫元康。”
德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浓姬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事情,她不太明白。
“你明白吗,自己无法得到的秘藏兵书,却特意让给家康,你应该了解你父亲博大的胸襟了。于是,两家结盟,决定齐心协力平定天下。所以,如果一方的家臣企图破坏这种结盟关系,对两家来说都是大问题。如果发现那种举动,你就必须让人速速汇报我们。”
将此种事情说给孩子,比说给大人听更加痛苦。知道这种事的孩子嫁到对方家中,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呢?
“是。我明白了。”德姬看着浓姬手边的点心,天真地点了点头。
浓姬注意到德姬的眼神,不禁想流泪。德姬还尚在贪恋点心的年纪。她天真无邪的小脸,和世间那些疯狂的阴谋距离如此遥远,而如今却要被送到陌生的地方去。这并不仅仅是德姬一人的悲剧,所有生于大名家的女子,都将面临同样的命运。
信长的小妹妹市姬,虽有倾国倾城之貌,如今也要远嫁近江浅井家;而远山堪太郎的女儿——信长的外甥女,已嫁给了武田胜家的次男胜赖。无论是松平氏、浅井氏,还是武田氏,都是信长不得不与之结盟的对象,如果信长还有女儿,恐也要不断嫁出去。伊势的北岛、近江的六角、越前的朝仓,都是信长成就霸业的障碍。
浓姬将点心递给德姬,然后静静地盯着她翕动的嘴唇,半晌不做声。
“阿德还记得信康母亲的名字吗?”
“是口夫人。”
“据我所知,那位夫人并不……”她突然想到自己的话会给眼前这个幼小的心灵带去巨大的不安,遂改口道:“她如果是个温和的母亲就好了。”
“阿德会尽心侍奉她。但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
“那又怎么了?”
“即使孤独,我也不哭。”
“那就好,那就好。你要成为一个坚强的女子,我送你一把佩刀。但是……也不要太倔强了,更不能和信康不和。”
“我会和信康和睦相处的,因为信康是我的丈夫。”
“到了冈崎,要学会问候人。见到信康父亲的时候……”
“您多多关照。”
“对对。见到信康母亲的时候,也可以这么说。但是见了家臣,该怎么说呢?”
德姬摇了摇头。阿类没有教她。浓姬庆幸自己将德姬叫了过来。“见到家臣后,你端端正正坐好,只要说一声以后可能麻烦他们,就可以了。”
“是。就这样,端端正正坐好。”
“对对,就那样。不要太温顺,也不要太刚强……”
浓姬说到这里,又闭口不语了。她觉得,一次教得太多,反而会让德姬吃不消。随后,德姬在浓姬示范下,学了一阵古琴,就回去了。
德姬丝毫没有不乐,仿佛在游山玩水一般。浓姬送她至廊下时,德姬稚嫩地施了一礼,手指似乎还在练习弹琴,在胸前动了几下,才走开。
浓姬呆呆地站着,好久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进了佛堂。她的双亲在这座城池中被杀,也正是这样一个绿意盎然的季节。
死亡、出嫁、孕育、分娩,所有人世间错综复杂之事,表面看来是人们的意志使然,实际上更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这一切。浓姬已年过三十,她成熟了,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后,终于有所参悟。她在佛龛前燃起香烛,从内心希望德姬得到佛的保佑。
随后她又到城内巡了一圈,检查先行出城去准备德姬婚礼之人的各项工作。此次作为使者,率队前往冈崎城的,是佐久间右卫门信盛。而作为联络人陪德姬住在冈崎城的,则是生驹八右卫门和中岛与五郎。
浓姬来到大厅,发现佐久间信盛正对照礼单清点种类繁多的陪嫁,并令人分别装箱。
“辛苦了!”
听到浓姬的声音,信盛吃惊地抬起头。“夫人,您是特意赶过来的吗?”他放下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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