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笼罩了宽阔的、陈设华丽的房间。只有房角一张圆桌上的台灯在绿玻璃罩下射出微弱的光。桌子周围的几张安乐椅上坐着三个人:懒洋洋的阿尔诺尔德嘴角上潇洒地含着支雪茄;瘦高个子拉斯加卡也夫穿着整齐的黑色西服,打着蝴蝶结式的黑领带,他的脸上一直有一种傲慢和轻视的表情;胖胖的卡莫夫衣着散乱而马虎,颈上打着色彩鲜艳的领结。三个人都坐着,显得既严肃又聚精会神。
“我们今天的聚会是为了判决叛徒。”阿尔诺尔德终于发言了,“既然这个家伙向我们进行了挑衅,那她就应该受到惩罚。”
“别拖延,阿尔诺尔德,”拉斯加卡也夫刺耳地说,“去他妈的修辞吧!”
“请别粗暴。”卡莫夫恼怒地鼓起肥厚的嘴唇。
“注意,”阿尔诺尔德严厉地说,“叛徒就是叶莲娜·奥斯摩洛芙斯卡雅。我们曾给她时间,促其反悔,可惜,毫无成效。现在我们判她什么罪?”
“死刑!”拉斯加卡也夫恶毒地说,他为自己过人的残酷而十分自豪。
一听这话,卡莫夫那肥胖的面颊就神经质地抽动起来,他猛然跳起,双手紧压住肥软的胸膛,像吟诗似地说:“彩霞将尽,这有多么美,但人不能加速它的尽期。我们不能去扼杀生命。”
“不,死刑!”阿尔诺尔德仿效着拉斯加卡也夫喊道。
“伙计们,你们疯了!”卡莫夫突然激动地说。
“住口!”拉斯加卡也夫粗暴地打断他,转向阿尔诺尔德说道:“写判决词!两票对一票——同意死刑。写吧。”
阿尔诺尔德拿过来一张纸,取出自来水笔,皱皱眉头,就写了起来。
卡莫夫焦躁地在安乐椅上扭动着,一只手揪扯着领结。他那双长得很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怖和茫然的神情。他终于跳起身来,吞吞吐吐地说:
“我……我并不是自卑自贱……其实,我只不过……只不过害怕。你们……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呀,嗯?谁……谁去行凶呢?你吗?”他望着拉斯加卡也夫。
拉斯加卡也夫力求回答得果断、短促、强硬,很显然,卡莫夫的问题使他感到不安。
“那倒不一定是我,老爷们作出决议,发布命令,而完成它的是群众。”
“那么,可总得有具体的人呀。”卡莫夫坚持说,“群众——这是个不明确的、抽象的概念。可是谁去干这个……凶杀呢?”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浑身一抖。
“对,关于这一点要考虑考虑。”拉斯加卡也夫沉着地表示同意。
“唉,现在要有格列洛夫就好了!”阿尔诺尔德出人意料地说,“他对我说,他认识一些人。当然喽,是败类,但是……”
“好主意!”拉斯加卡也夫说,“我想起来一件事情。有一次,我和格列洛夫坐在咖啡馆里,他把一个姑娘指给我看,是他的女朋友。她认识那些人。可以通过她……”
“我不同意!”卡莫夫歇斯底里地喊,“我不能够!我受不了这个!我是诗人,不是……不是……”
他话没说完,整个神情就已经表现出无比的恐惧。
阿尔诺尔德眼中却闪起凶恶的光芒。
“不,不行!我那时已经对她说过,我们要报仇。她把我……把我们叫成‘傻瓜’。这里不能让她白白过去的。听着判决词。”
他读了起来。卡莫夫毛骨悚然,坐立不安,胖脸也变了颜色。拉斯加卡也夫不时看看他,一面在房内踱着步,一面欣赏“口水诗人”的惊恐,他是这样称呼卡莫夫的。
阿尔诺尔德读完后,转向其他两位,郑重其事地说:“请在判决词上签名!”他第一个签了名。
在他之后,拉斯加卡也夫立刻神态坚决地签了名。然后两个人都看了看卡莫夫。
“伙计们……”卡莫夫哀求地拖长声音说,“要我夹杂在里面干什么呢?”
阿尔诺尔德站起身来,姿态优美地鞠了一个躬,以揶揄的口吻说:“望俯允所请,签署判词。”
“怎么样!”拉斯加卡也夫站到卡莫夫面前,威胁地说。
卡莫夫畏惧地从安乐椅上站起来,靠近桌子,抓起笔。
“还有一个问题。”拉斯加卡也夫又开始在房内踱来踱去,“在那种人的圈子里也有自己的规矩。他们什么事都不肯白做的。”他做了个厌恶的手势,“要答应给他们钱。”
“这是对的。”阿尔诺尔德同意说。他看看表,说道:“来,快点决定吧。半小时后我们的人就要聚会了。”
“我们的人……”拉斯加卡也夫轻蔑地冷笑道,“来不来还是问题呢。自从那次会议以后,在学校里他们甚至害怕和我们接近。”
……第二天晚上,阿尔诺尔德和拉斯加卡也夫到“小燕”咖啡馆去了。两个人都有些胆怯,但都不敢承认这一点。
拉斯加卡也夫很快就认出了卓娅·罗什金娜,使眼色把她指给阿尔诺尔德看。他们商量了一下,便改坐到她所照料的桌子上去,开始耐着性子等着。卓娅终于走到他们面前,递过菜单。
“格列洛夫问您好。”阿尔诺尔德稍稍犹疑了一下,低声说。
卓娅以好奇的目光向他扫了一眼。
“哎哟,真要命!”她卖弄风情地喊道,“您怎么认识他的?”
“他是我们的朋友。”拉斯加卡也夫严肃地回答。
“那又怎么样呢?”
“他说过,假如有什么事,可以找您。”阿尔诺尔德继续说,显然已经无法维持那种高傲的腔调了,那是他们决定和她周旋时所采取的,“我们需要和您的朋友们谈些事情,我们有个请求,还准备了钱。”
“哎哟,真要命!你们后天,星期天,来吧。我也许把你们介绍给米佳。”
“行。”拉斯加卡也夫同意说,“走吧,阿尔诺尔德。”
“不,别忙!”卓娅连忙反对道,“请订点东西吧。看看你们是多大的财主。”她狡猾地补充说。
她离开后,阿尔诺尔德俯身到朋友耳旁低声说:
“她明明是暗示要我们给以报酬。只好给些报酬了。”
拉斯加卡也夫点了点头……
紧接着的两天,他们俩都心神不定,甚至不能迫使自己到学校去,害怕碰见莲娜。事实上,这正意味着即将在咖啡馆进行的会面已要从空谈变成行动了。他们两个人此刻都很清楚,过去只不过是消遣娱乐,如今已是……虽然如此,在碰头时,他们彼此还在企图炫示自己的坚决果断。但是,到了这天晚上,在去咖啡馆之前,阿尔诺尔德首先支持不住了。
“万一他们被抓住了呢?”他一面神经质地问,一面在镜前打领带。
拉斯加卡也夫好像正在等这个问题。
“这关我们什么事?谁会相信他们?”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担心地问:“你钱拿到了没有?”
“拿到了,走吧。管他呢!”
“行,你可别太胆怯了。”
“你说我吗?嘿!”
他们步行前往,本能地尽量延缓那恐怖的时刻——去会见某个来历不明的米佳。
咖啡馆里拥挤不堪。阿尔诺尔德和拉斯加卡也夫只好等着空出单独的桌子。他们终于坐了下来,提心吊胆地四面张望着。起先没有看见卓娅,但很快她就在大厅的尽头出现了,可随即就又消失了,一会儿又双手拿着托盘出现了,不过没有到这一对朋友面前来,虽然阿尔诺尔德发现,她已经看见他们了。
这时,另外一个女服务员给他们拿来了菜单,他们就随便要了些东西。两个人都不断地抽着烟。
“等这家伙来了的时候,”拉斯加卡也夫耳语说,“你和他说话时,一定要让他立刻感到我们和他之间的差别。”
“放心吧。”
他们继续惊惶不安地期待着。
最后,卓娅从他们身旁走过时,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米佳马上就来。”
又过了约摸二十分钟。他们两个勉强啜饮着咖啡,两盘甜食纹丝未动:两个人都一点儿东西也咽不进去。
这时,卓娅又出现了。她身后蹒蹒跚跚地跟着个身材不高的、粗壮的小伙子,翻鼻孔,样子很和善,衣着浮华而粗俗。他走近他们坐的桌子,很不友善地问卓娅:“这两个人?”
她点点头便走了。
小伙子不客气地坐到桌旁,眯缝起眼,用猜测的目光打量着阿尔诺尔德和拉斯加卡也夫,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盒名贵的香烟,说:“喂,你们好,敬爱的!我向你们致敬了。”
他的这两个新朋友都严肃而彬彬有礼地问了好,但态度中却露出掩藏不住的厌恶和顾虑。
米佳对这两个人都不喜欢。“不劳动的纨绔子弟。”他暗自忖度。但“老爷子”的训令是不容违反的,他粗鲁地恶声说:“开诚布公地说吧,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对您有个请……委托。”阿尔诺尔德起初迟疑不定地说,但在拉斯加卡也夫嘲讽的眼光下,匆忙改用了傲慢的语调问道:“想赚钱吗?”
米佳微微一笑:“往下你还要说些什么呢?”
“不,您想吗?”阿尔诺尔德坚持地说。
“别转弯抹角!”米佳生气地回答说,“我不喜欢这一套。直接讲要干什么吧!”
“我们需要您执行我们的判决。”阿尔诺尔德装腔作势地拍了一下自己上衣的口袋。
“判决?好,请说吧。或者我们来读一下吧。”
“这一点没有必要。”拉斯加卡也夫插进来说,“判决是这样的:死刑。”
“瞧你!”米佳更惊愕了,“那么你们想干掉谁呢。”
“一个女人!”
米佳整个内心都抽搐了一下。“嘿,坏蛋!”他脑中一闪而过,“大概是因为争风吃醋才想把姑娘害死。”但想起了“老爷子”,他抑制住了自己。
“那么你们想干掉的人究竟是谁呢?”他问。
“首先您得在原则上同意。”阿尔诺尔德郑重其事地宣称,“然后我们再说名字,同时您可以得到五百卢布。”
“就为这个沾一手腥?”米佳轻蔑地眯缝起眼睛,“自己干吧。”
“随便。”阿尔诺尔德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但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要用劳动才能得到。”
米佳听见这几句话,怒火直往上冒。“看看你们的嘴脸就知道你们的钱是怎么赚来的,混蛋!”他想说,但又忍住了。有一个念头安慰着他:“为这么半点油水‘老爷子’是不会沾手的。”但是应当把一切都打听清楚。米佳的视线滑过阿尔诺尔德的上衣,猛然想出了主意。他安详地说:
“同意是没有问题的。为咱们的交情先喝点吧。”
“行,这是应当的。”拉斯加卡也夫回答。
这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米佳甚至有几次想要拥抱自己的新相识。
一直到咖啡馆关门的时候,他们才摇摇晃晃地走到街上,约好两天后仍在这儿见面。米佳答应给他们肯定的答复。
他们终于分手了,米佳冷笑地望着他们向远方走去的背影,然后走到闪耀着灯光的商店橱窗前,从口袋里抽出那张折叠着的纸,聚精会神地读了几遍,接着愤怒地唾了一口,将纸藏好,便回家去了。现在他确信,这个晚上白白地度过了。“谁会和这些臭纨绔子弟往来呢?”他在路上想。他心中充满了别的麻烦事和忧虑。
可是米佳又大大地失算了,这已是他近一个时期以来第若干次的错误了。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有人摘下了听筒。
“谢尔盖!桑德列尔找你。”
桑德列尔那宽敞、严整的办公室这些日子来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在收拾得很整洁的桌子上,靠近大墨水瓶的地方,放着削得尖尖的一堆彩色铅笔和绿色厚文件夹。保险柜的门上插着一串钥匙。
桑德列尔轻快地从安乐椅上抬起身来,握了握谢尔盖的手。
“那么,”他一只手拍拍放在面前的文件夹说,“咱们继续研究‘形形色色’的案件吧。在格朗宁养伤期间,我任命你为侦查组组长,负责侦破这个案子。我们面临着一场严重的搏斗。我希望你一开始就注意这么一件事。”
他打开文件夹,翻着文件,然后抽出一张搜查罗什金时没收的马戏团的票。
“这张票能向你说明些什么问题呢,科尔舒诺夫?”
谢尔盖不忙作答。
现在,他在不知不觉中已养成了冷静地考虑自己的话的习惯,变得善于仔细而从容不迫地斟酌事情的真实情况了。只有在和同志们争论得极其高兴和热烈时,或是在困难而危险的环境中需要迅速地反应和决定行动时,才会表现出往日的狂热和急躁。桑德列尔再一次满意地、悄悄地注意到了这一转变。
“我认为,”谢尔盖审慎地说,“罗什金准备昨天在马戏院和某个人见面。也许,是和‘老爷子’,依果尔不也在那里和他碰过头吗。”
“正是这样。好,还有呢?”
“现在还很难说。”谢尔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
“你去过马戏院吗?”桑德列尔笑着问道。
“很久了,还在战争以前。不过这和正事无关。”
“你错了。”桑德列尔摘下眼镜,“瞧,我也是好多年没有去过马戏院了。但是,就在不久前却打算去看看。我有一个孙子,七岁了,上一年级。每逢星期天我和我的老伴总是把他带到自己这儿来。和他玩,读书啦,用‘设计师’积木搭一些各式各样的玩意儿啦。不过所有这些书和‘设计师’我一概不让他带回家去。要不然,只要他一拿走,以后,星期夭你就别想把他叫来了。可是我们,老年人,没有这个调皮鬼就寂寞得很。”
桑德列尔脸上现出柔和而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但他立刻察觉到了这点,生气地哼了一声,改用谈工作的口吻说:“于是我决定让我的尤尔卡高兴高兴——去买几张马戏票。请注意,是买星期天的。我星期六想起了这件事。但是,请你相信,我走遍了半个莫斯科,也没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