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结束后,皮特果断地对自己说,一切决定留待明天再作,现在所必需的只是休息。这样的规劝,正像往常一样,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回到车站,津津有味地在餐厅里吃了晚饭,看看晚报,为可爱的女值班员买了一盒糖,然后就回到二楼的旅客住房去了。
什么也没有妨碍皮特好好地睡眠。所以早上他感到朝气蓬勃,精力充沛,仍然在那个餐厅里用过早饭,然后打开报纸,抽起纸烟来。这时,他一面暗自欣赏着自己的这股沉着劲儿,一面才终于让自己仔细考虑目前的形势。
那么,他是不是去赴约呢?电话里的交谈不论在语调上或心理上,显然都是不合乎要求的。可是,也许应该再作进一步的审查,要知道,这是最后一个、仅有的接头地点呀。而且归根到底,人总不应该害怕自己的影子。当然喽,假如这影子淘起气来,举止有些反常的时候,也应该怕它。老实说,这副牌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但是,没有可靠的接头地点,要实现那深思熟虑过的活动计划是不可想象的。可靠的?难道能把这样的接头地点说成是可靠的吗?不过,现在的确急需一个接头地点,一个,哪怕一个也好。没有它,在这该死的莫斯科是绝对行不通的。
皮特感觉到,汗水微微地打湿了他那平静、安详的脸。那还消说,处境已经到了紧急关头。
到底怎么处理这次约会呢?去吗?可是有一种内心的声音反对这个决定。皮特已经习惯于相信自己的直觉,这种直觉从来没有欺骗过他,既然如此,那就意味着……意味着,他不去赴约。
虽然,皮特面临的处境变得既复杂又危险重重,但当他打定这一主意之后,立刻如释重负,感到松了一口气。有谁知道呢,也许正是此时此刻,他逃避了一场灭顶之灾。
如今应该决定,往后怎样行动。见它的鬼,甩掉这个接头地点吧。皮特自己也能对付得了。只不过他的任务现在又加了一项:建立新的接头地点。事情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儿需要一个人,他外表上过着苏维埃人的平常生活,不受任何怀疑,深得别人信任。同时当然还要符合一切另外的,皮特非常熟悉的要求。这样的人很难找到,实在是难以置信的困难。可是既然需要,皮特无论如何总要找到这样一个人。
皮特断然收起报纸,叫来服务员,付了账,然后向衣架走去。
皮特回到车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又到餐厅去,饱饱地吃了一顿,在那儿喝咖啡,看报纸,直坐到十一点,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回到二楼,关照女值班员说,他今夜住在熟人家里,而后又到行李寄存处取了箱子。他横过广场,走进了去喀山的列车候车室。这里的长椅上挤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躺着,其中有许多等车的人在打瞌睡,另外一些人在吃东西、看书,或是低声地谈着话。
骤然看来,皮特在这儿的举止是颇为古怪的:他找到一张空长椅坐下,漫不经心地将他那个很好的、相当大的皮箱放在地板上,然后竖起大衣的衣领,把背靠在椅角上,开始打起盹来。箱子就孤零零地放在旁边。
为了避免入睡,皮特一次又一次地考虑着所接受的任务。这任务涉及一系列的行动。
首先出人意料的是目前的活动地区——莫斯科。不久前,领导乌拉尔某重要工程的苏联著名建筑工程师舒宾斯基才回到这儿。这一工程,根据卡尔丹的术语来讲,是属于最重要的工程——“甲级”范畴的。工程师手中应该藏有关于工程特点和技术问题等等的宝贵资料,那是在建设过程中必须解决的。情报机关跟踪这位工程师已达半年之久,但暂时尚无结果。有一个间谍已经惨遭破获。皮特无论如何应当弄到文件。万一找不到文件时,就必须将舒宾斯基干掉。
与此紧密相连的还有第二个同等重要的任务:必须在莫斯科建立新的谍报组,而且是特种的,由刑事犯组成的谍报组。皮特对这一阶层的人物恰巧是非常熟悉的。皮特完全可以利用自己新建的谍报组来劫持这位工程师。
于是,这天夜里,皮特抛下了“诱饵”,现在他正等待着他所需要的人“上钩”。但是,他所需要的并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小偷,而是一个“饱经风霜”、“确有价值”,能够与他共事的人。这种人只要一出现,皮特便可以在刹那间将他辨认出来。
连着两夜没有“当之无愧”的人,直到第三夜皮特才找到了所要找的帮手,甚至比预想的还要好些。他认为,这足够补偿他在莫斯科所受到的损失了。同时,这也是对他沉着冷静的态度所给予的奖励。
就在这一夜,皮特遇见了罗什金。
这条路原来相当远:先乘地铁到伊斯马依洛夫斯基公园,从那儿又坐了几站电车,随后在狭窄的胡同里绕了很久。路上他们差不多没有交谈。罗什金提着皮箱在前面走,他的同伴腋下挟着皮包紧跟着。
罗什金终于推开了一堵高板墙的小棚门,墙上还写着“谨防恶犬”几个字。他们来到了一个洒满雪的小院子里,院子深处耸立着一幢木造的旧式房屋,旁边有两个小台阶。一条蓬毛大狗向他们迎面扑来,恶狠狠地狂吠着。但一认出罗什金,便立刻摇动起砍去半截的尾巴,驯服地走开了。
他们穿过院子,登上嘎吱作响的阶梯,罗什金用很特别的方式敲了敲门。门上包着旧漆布,下面露出灰色的破毡片。稍等了一会儿,罗什金也不着急,又敲了一下门。靠着台阶这边的窗帘抖动了一下:显然,主人预先打量了一下来的两位不速之客。
门上的铁锁终于哗啦啦地响了起来,门慢慢地打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儿,蓄着花白的、低垂的胡子,用微微突出的、失神的大眼睛死盯着来人。老头儿穿着旧蓝绒布睡衣,戴着一顶小圆帽,揉皱了的裤子说不出是什么颜色。
“上帝保佑你健康,诸事顺遂,‘老爷子’!”罗什金谄媚地说,“看在基督的面上,把我们留下吧。”
“老爷子”见了罗什金,没有露出一点惊异或是高兴的神色,他只是咬着嘴唇,深不可测地看了皮特一眼,低声回答说:“请吧,阁下。”
然后他转过身,让罗什金锁上门,自己沿着狭长的、堆满破烂家具的走廊向前走着。皮特跟着他,他们登上摇晃的、咯吱发响的楼梯,走进一个不大的房间。这儿立着一个高大得遮住整个墙壁的古式食橱,上面有许多小门,而且雕刻着复杂的花纹。一张铺着漆布的圆桌,几张普通椅子和屋角上一张可折叠的窄床,构成了屋子的全部陈设。
老头儿点了点头,示意让皮特坐在一张靠着桌子的椅子上,自己则谦让地坐到旁边的床上。
一会儿,罗什金进屋来了。
“怎么样,祷告祷告就开始吧。”他规规矩矩地坐下来说,椅子在他的重压下,呻吟般地尖叫起来,“瞧,这个人是来找你的,老爷子,有重要的事情。具体是什么事,等他自己跟你说吧。”
现在,老头儿和罗什金都凝视着皮特,两个人都同样兴致勃勃而又不动声色地等着,看他说什么。
但是,皮特却毫不着忙。他安详地解开大衣,取出香烟,燃起一支,然后隔桌把烟盒扔给罗什金,随即脱了皮帽,抚平稀疏的浅色头发,终于意味深长的低声说道:“我不准备谈整个事情。到时候你们会逐步弄清楚的。现在我可以交一些定金。”
他从容不迫地打开皮包,把三沓厚厚的、封贴住的一百卢布一张的钞票扔到桌上。
“请点一下吧,有银行的封签。每沓是五千。”
罗什金满意地哼了起来,可是老头儿的脸上没有一点动静,只是右眼下面蜿蜒而凸起的青筋抽搐了一下。
“头一回只有两件事。”皮特继续说,“我需要找一个人,另外还得掏空一个人。就是这样。”
“先做哪一件呢?”罗什金迫不及待地问。
“先找人吧。我要的是一个特别的人。”他看了罗什金一眼说:“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人。他要有地位,有信誉,有最清白的各种证件。但是,在他的内心世界里总得有什么把柄,可以将他攥住,置于死地。明白吗?”
“那有什么呢,上帝保佑,我们一定会找到的。不过,这事可不那么好办。”罗什金撅着下唇,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说。而后他双眼盯着钱又问:“这个我们怎么分呢?”
皮特还没有来得及答话。
老头儿轻手轻脚地走到桌旁,不动声色地抓起所有的钱,猛地扔进了食橱的一个抽屉里。可以听得见,钱沓向深深的底部落去。
“哎呀,等一等,老爷子!”罗什金威胁地喊。
老头儿甚至没有向他那边看一眼,仍然用那种低低的、几乎是不关痛痒的语调说:“我身边有个人,敬爱的。既然如此吗,我把他给你吧,我自己怎么也能对付过去。”
“那好,妙极了。”皮特安详地回答道,“不过既然收了钱,那就立个字据吧。”
他从皮包里抽出一张折成四折的纸,一个自来水笔,和一个平底盒子。他把纸递给老头儿,老头儿走到窗前,让纸离眼睛远一些,开始聚精会神地看起来。等他看完,皮特默默地把笔指给他。
可是老头儿好像没有看见这个手势,把纸折整齐,摇了摇头说:“阁下,我自己的事已经多得堆成山啦,没有时间。再说,我去给别人当差也嫌太老了。我把那个人给你,也就够意思啦。”
皮特听了只是耸耸肩,冷笑一声说:“悉听尊便,悉听尊便。只是得考虑考虑,即或不是我,也会有别人,马上就会对马戏团的某个检票员格里高利耶夫·库兹米奇产生兴趣的。到那个时候,您的那些事情反正都要寿终正寝。我看,您的朋友也是这样想的。”
老头儿听见自己的名字,脸色阴沉下来,看了罗什金一眼。罗什金只是肯定地点点头,表示回答,眼睛里隐藏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这时候,老头儿那原本安详的、令人敬重的、眼旁堆着亲切的皱纹的脸突然变得不可捉摸了:嘴唇变得细薄,微微向嘴角收缩,露出稀疏、锐利的牙齿,眼睛深陷,充满凶险的寒意。
“您好像是在威胁我。”
“可惜我没有别的出路。”皮特摊开双手说,“您也不用后悔,任何事情都不会给您带来这么大的利润。您可以从定金上判断一下嘛。”
老头儿稍稍抖动了一下双肩,又坐到了床上。他的脸上也恢复了原来那种温厚、安静的神色。
“怎么啦,罗什金,就是说变节跳槽喽?”他责难地问罗什金。
“老天爷在上。”罗什金调皮地反驳说,“我和你是用一根绳子拴起来的,可是绳头在他手上,而且不论怎么说,还是很合算的。”
老头儿无声地咬着嘴唇,用手指搔了搔耳根,恶意地瞥了罗什金一眼。罗什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难道他从前就敢这样和“老爷子”说话?但是现在……罗什金瞧瞧皮特,整个早晨头一次心中起了疑云。万一他错了,失算了呢?那可就完了。“老爷子”满怀恶意,这陌生人未必应付得了他。罗什金不自在起来。关于“老爷子”的事,他实在讲得太多了。最主要的是说了他过去的绰号!就是“老爷子”自己也不知道罗什金掌握了这个绰号。只要将它向有关部门一报,“老爷子”这一辈子就彻底完蛋了!为什么这个人闷声不响呢?
但皮特仍然安安静静地抽着烟,好像全然不懂,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紧张时刻。
罗什金恐怖起来。他坐在椅子上惴惴不安,意味深长地咳了一声。“老爷子”用冰似的眼光扫了他一眼,仍然无声地咬着嘴唇。
这时,皮特果断地把烟头在桌上压灭,笑着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老爷子,”他表示和解,“我不想威胁你。其实,你的情况我知道得比他还多。”皮特向罗什金这边点了一下头。
“这家伙真老练!”罗什金脑中一闪,“只是他想干什么呢?”
但是“老爷子”听了这些话后,仍然无动于衷,只不过右眼下的青筋又抽搐起来。
皮特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察看这几句话的反应,但什么也没有捉摸到,他便继续用善意的语调说道:
“我,老爷子,需要你的友谊。但我们是实事求是的人。因此在友谊上要附加利益,厚利,最后才加上这么一点儿风险,最小的一点儿。这就是我们的原则,适合一切口味。”他狡狯地眯缝起眼睛。
可是老头儿并不打算开玩笑。
“敬爱的阁下,想收买我的人多得很,而且还不是一般人。”他冷淡而颇有深意地说着,薄薄的嘴唇上滑过一丝冷笑,“结果都落了空,所以我劝你不要尝试,否则是只会亏本的。就是这样。”
老头儿最后的几句话,分明含有威胁的成分。
“至于他,”老头儿把头向罗什金点了一下,继续用原先的语调说下去:“我们是老朋友啦,有账自己会算,不用外人插手。”
“他想离间!”皮特看了沉默不语、茫然失措的罗什金一眼,不由得恶狠狠地想,“碰到了这么个老油子,必须把他的爪子拔掉!”同时,他仍然爽朗、和善地微笑着。
的确,罗什金已经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感到后悔莫及了。是的,是的,他忘了,和“老爷子”玩这一套是很危险的。非常危险!
“可是我们,老爷子,是不怕亏本的。”皮特接着对方的话茬往下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不要放弃我们的交情,它会有用的。我认为,只有在我们的帮助下,你才能得以善终。要不然,会有苦头吃的。现在来谈谈利益吧,你说,你的活儿够多的,就算是吧,但是就在你最顺手的活儿上,你也赚不到我付的那么多定金。再谈风险吧……”
“够了,阁下,”老头儿懒洋洋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劝你别吓唬人吧,那只能哄哄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他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