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天哪。我马上就来。别对楼下嚷嚷。还有别的几个孩子呢!”
莫瑞尔又进来了。蹲在炉火前,他很喜欢烤火。
“她说她马上就来。”他说。
他磨蹭着呆在屋里,孩子烦躁得厉害,父亲在身边似乎加重了病人的烦躁。莫
瑞尔站在那儿看了一下儿子,温和地说:
“晚安。宝贝。”
“晚安。”保罗回答,然后翻了个身,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独自呆一阵了。
保罗喜欢和妈妈一起睡,不管卫生学家们怎么说,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睡觉总
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那份温暖、那份心灵的依赖和安宁,以及那种肌肤相亲所引
起的令人舒服的感觉,催人入眠,也可以让身心完全康复。保罗挨着她睡,就觉得
病好了许多。他平时老睡不踏实,这时候也睡的很深、很熟,似乎重新获得生活的
信心。
康复阶段,保罗坐在床上,望着那些鬃毛蓬松的马在田间饲料槽地吃草。踩成
黄色的雪地上撒满干草;望着那些矿工一群一群地走回来——一个个小小的黑影慢
慢地穿过银向色的田野。雪地上升起一片晴雾。夜幕降临了。
身体渐渐复原,一切显得美好而惬意。雪花突然飘到窗户玻璃上,象一只只银
色的飞燕栖息在那儿。雪花很快化了,玻璃上只有滴滴雪水往下爬着。有时雪花绕
着屋角飞舞,像只鸽子即刻远逝。山谷对面,一列小小的黑色列车迟疑地爬过这一
大片白色世界。
由于家庭生活拮据,孩子们为能在经济方面帮助家里而感到欣慰和自豪。夏天,
安妮、保罗和亚瑟一大早就出去采蘑菇,在湿湿的草地上找啊找。偶尔,云雀在草
地上飞起,那表面干净、光滑的蘑菇正好就藏在这片绿色中。如果他们能采到半磅,
他们就非常高兴了,为能找到食物、为接受自然的恩赐、为能在经济帮助家里而高
兴。
除了拾麦穗来熬牛奶麦粥以外,最大的收获,就是采黑莓了,莫瑞尔太太每周
六总要买些水果和在布丁里,她特别喜欢黑莓。因此每到周末,保罗和亚瑟就找遍
草丛、树林和旧矿,任何可能找到黑莓的每一个角落都去。在矿工居住比较集中的
这地方,黑莓已经是非常稀罕,但保罗仍到处寻找,他喜欢到乡间田野,在树丛中
搜寻。他无法忍受两手空空地去见母亲,他觉得宁愿去死,也不愿让她失望。
“天哪,”当孩子们很晚才回来,劳累疲乏,饥肠辘辘,她会惊叫到:“你们
去了哪?”
“哦!”保罗回答:“附近没有黑莓,所以我们翻过美斯克山去找。看,妈妈!”
她朝篮子里看了一下。
“哟,真大!”她赞叹道。
“超过了两镑了吧——是有两镑多吧?”
她掂了掂篮子。
“没错。”她有点迟疑地说。
接着,保负又摸出一朵小花,他总是给她摘一支他认为最美的花。
“真漂亮!”她用惊奇的语调说道,仿佛少女接受一件定情信物似的。
这个男孩宁可走上一整天,跑很远很远的路,也不愿轻易罢休,两手空空地来
见她。当时他还小,她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她是那种只盼望自己孩子赶紧长大的女
人。而且那时她最关心的是威廉。
不过,威廉去了诺丁汉后,很少在家,母亲就把保罗当成了伴儿。保罗下意识
地妒嫉威廉,威廉也同样妒嫉着保罗,但他们又是好朋友。
莫瑞尔太太对二儿子的感情显得微妙、敏感。不像对长子那么热情。保罗每星
期五下午去领钱,五个矿井的工人都是在星期五发工资,但不是单独发给个人,每
个巷道的钱都交给那个作为承包人的矿工头,由他分成一份份的工资。不是在小酒
店里发,就是在办公室发。学校每星期五下午就会提前放学,为的就是让孩子们去
领工钱。莫瑞尔的孩子们在工作前都领过工资,先是威廉,接着是安妮,然后是保
罗。保罗一般总是在三点半动身,口袋里装着个花布包,在那个时候,每条路上都
有妇女、姑娘、孩子们和男人,一群群地往发工资的办公室走去。
这些办公室相当不错,一幢新的红砖楼房,像一座大厦,坐落在青山尽头一片
十分清洁的院子里,屋子的大厅就是等着发工资的地方。大厅是一间没什么摆设的
长条形房子。地上是青砖,四周靠墙摆着椅子、矿工们就穿着他们下井穿的那身脏
衣服坐在那儿,他们来的比较早,妇女和孩子通常在红砂砾路上来回遛跶。保罗总
是在很仔细地看着那些花坛和大草坡,因为那里长着小小的米兰和勿忘我。那里一
片嘈杂,女人戴上了节日才戴的帽子,姑娘们大声聊着天,小狗到处跑,只有四周
绿色的灌木丛沉默着。
随后里面传来喊声,“斯宾尼公园——斯宾尼公园。”所有为斯宾尼公园的矿
井干活的人都进去了。轮到布雷渥矿井的人领工资时,保罗混在人群中走了进去。
领工资的房间很小,横放着一条柜台,把房间分成了两部分,两人站在柜台后面—
—一个是布雷恩韦特先生,一个是帐房先生温特博特姆。布雷恩韦特先生个子很高,
外表看起来像个威严的长者,留着小白胡子,他平时常围着一条很大的丝质围巾,
即使是夏天,敞口火炉里也烧着很大的火,而且窗户也是关着的。冬天的时候,人
们从外面新鲜空气里走到这儿来,似乎喉咙都要烤焦了。温特博特姆先生又矮又胖,
是个秃子。他的上司常对矿工们进行家长式教育,而他却常说一些蠢话。
屋里挤满了浑身脏乎乎的矿工,还有些回家换了衣服的男人,几个女人,一两
个孩子。通常还有一条狗。保罗比较矮,因此常被挤到大人腿后靠近炉子的地方,
几乎要把他烤焦了。不过,他知道领钱的顺序是根据下井的号码来叫的。
“赫利德。”传来布雷恩韦特先生响亮的声音,赫利德太太不作声地走上前去,
领上钱,又退到一边。
“鲍尔——约翰·鲍尔。”
一个男孩走到柜台边上,布雷恩韦特先生个子高,脾气大,生气地透过眼镜瞪
着他。
“约翰·鲍尔!”他又叫了一遍。
“是我。”男孩说。
“咦。你的鼻子和以前不一样了。”圆滑的温特博特姆先生从柜台里盯着他说。
人们想起老约翰·鲍尔,都偷偷地笑了。
“你爸爸为什么不来!”布雷恩韦特用一种威严的声音大声问。
“他不舒服。”孩子尖声尖气地说。
“你应该告诉他别喝酒了。”,这个叫大掌柜的说。
“即使他听了会一脚踢破你的肚子也没关系。”一个嘲弄的声音从孩子背后传
来。
所有的男人都大笑起来,这位傲慢的大掌柜垂着眼睛看着下一张工资单。
“弗雷德·皮尔金顿!”他毫无感情地叫了一声。
布雷恩韦特是矿上的一个大股东。
保罗知道该他了,他的心砰砰急跳着。他被推挤得靠着壁炉架,腿肚子都烫痛
了。不过,他也不打算穿过这堵人墙。
“沃尔特·莫瑞尔!”那个响亮的声音传来。
“在这儿!”保罗尖声回答。但声音又细又弱。
“莫瑞尔——沃尔特·莫瑞尔!”掌柜的又喊了一次。他的食指和拇指捏着那
张工资单,准备翻过去。
保罗害羞的不知所措,他不敢也不愿大声答应,大人们的身体把他完全挡住了,
幸好温特博特姆先生帮了他一把。
“他来了,他在哪儿?莫瑞尔的儿子?”
这个胖胖的,脸色通红的秃头小矮个,敏锐的眼睛往四周看了看,他指了指火
炉,矿工们也四处搜寻,往旁边让了让,才看到了孩子。
“他来了!”温特博特姆先生说。
保罗走到柜台前面。
“十七英镑十一先令五便士。刚才喊你时,为什么不大声答应?”布雷恩韦特
先生说。他砰的一声把内装五镑一袋的银币放在清单上,然后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
拿起十镑的一小叠金币放在银币旁边。金币像发亮的小溪倾倒在纸上,掌柜的数完
钱,孩子把钱捧到温特博特姆先生的柜台上,给他交房租和工具费。又该他难堪了。
“十六先令六便士。”温特博特姆先生说。
孩子心慌神乱,也顾不得数钱了。他把几个零的银币和半个金镑推了进去。
“你知道你给了我多少钱吗?”温特博特姆先生问。
“没长舌头吗?不会说话吗?”
保罗咬着嘴唇,又推过去几个银币。
“上小学时别人没教你数数吗?”他问。
“只教了代数和法语。”一个矿工说。
“还教怎样做个厚睑皮。”另一个人说。
保罗让后面的人等了很久,他抖着手指把钱放到包里,冲了出去。在这种场合,
他总是被这些该死的家伙们弄得好苦。
他来到外面,沿着曼斯菲尔德路走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公园墙上到处是青
苔,几只金黄和白色的鸡在果园树下啄食吃。有三三两两的矿工往家走。他害羞地
挨着墙根窜。矿工中有很多人他认识,他们浑身灰尘,满面尘垢无法辨认。这对他
来说又是一种折磨。
他到布雷蒂新酒馆时,他父亲还没来。酒馆老板娘沃姆比太太认识他。过去,
保罗的奶奶和沃姆比太太是朋友。
“你爸还没来呢。”老板娘说,声音里似乎有点嘲讽,又有点笼络的意味。这
就是专和男人来往的女人特有的腔调。“请坐吧。”
保罗在酒吧里的长凳的上头坐下。有几个矿工在墙角算帐、分钱。还有些人走
进来,大家瞥了这孩子一眼,但谁也没说话。终于,莫瑞尔喜滋滋地飘进了酒馆。
尽管满脸煤灰,却煞有介事。
“嘿,”他十分温和地对儿子说:“敢和我比一比吗?要喝点什么?”
保罗和别的几个孩子从小滴酒不沾。当着这么多人即使让他喝一杯柠檬汁,也
要比拔一颗牙还难过的多。
老板娘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心里可怜。但对他那毫不动情、循规蹈矩的态
度很不满。保罗默默地往家走,气乎乎地进了门。星期五是烤面包的时候,家里总
是有一只热热的小圆面包留给他,母亲把面包放在他面前。
突然,他恼怒地转过身去对着她,眼睛里充满怒火。
“我再也不去领工资的办公室了。”他说
“哦。怎么啦?”母亲吃惊地问。对他的发火,觉的有些好笑。
“我再也不去了。”他大声说。
“哦,好极了。你去和你爸爸说吧。”
他狠狠地咬着面包,好象面包是泄气的对象。
“我不——不去领工资了。”
“那就叫卡林家的孩子去吧,他们能挣到六便士会非常高兴的。”莫瑞尔太太
说。
这六便士是保罗的唯一收入,这笔钱大都用来买生日礼物。毕竟它是一笔收入,
他十分珍惜它。但是……
“那么,让他们去挣吧。”他说,“我不想要了。”
“哦,很好。”他母亲说,“但你也不用冲我发火呀。”
“他们真可恶,又俗气,又可恶,我不去了。布雷恩韦特先生连‘H’音都发不
出来,温特博特姆先生说话时语法也不通。”
“你不愿意去,就因为这个吗?”莫瑞尔太太笑了。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他脸色苍白,眼神郁郁不乐。母亲正忙着干家务活儿,没
注意他。
“他们总是挡着我,让我挤都挤不出来。”他说。
“哦,孩子,你只需叫他们让一下就行了。”她回答。
“而且艾尔弗雷德·温特博特姆说:‘小学里他们教了你些什么?’”
“他们确实没教给他什么。”莫瑞尔太太说。“这是真的——又没礼貌,又不
聪明。——他的油猾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就这样,她用自己的方法安慰着他。他的可笑的敏感让她心疼。有时,他眼里
的狂怒振奋了她,使她沉睡的心灵受到了惊动。
“领了多少钱?”她问道。
“十七英镑十一先令五便士,扣去十六先令六便士!”孩子回答说,“这星期
不错,爸爸只扣了五先令零用钱。”
这样,她就可以算出她丈夫到底挣了多少钱,如果他少给了钱,她就可以让他
算帐。莫瑞尔一向对每个星期的收入保密。
星期五晚上既要烤面包又要去市场。保罗像平常一样在家里烤面包。他喜欢在
家里看书画画,他非常喜欢画画。安妮每星期五晚上都在外面闲遛跶。亚瑟像平时
一样高兴地玩耍。所以,家里只有保罗一人。
莫瑞尔太太喜欢到市场采购。这个小市场坐落在小山顶上,从诺丁汉、德比、
伊克斯顿和曼斯菲德沿伸过来的四条大路在这里汇合,这里货摊林立。许多大马车
从周围村子涌到这儿。市场上的女人摩肩接踵,街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男人,简直
让人惊异。莫瑞尔太太总是和卖花边的女人讨价还价。与卖水果的那位叙叙叨叨的
人合得来,不过水果商的妻子不怎么样。莫瑞尔太太来到鱼贩子的摊前。他是个不
顶用的家伙,不过逗人发笑,她以拒人千里的态度对待亚麻油毡贩子。要不是盘上
印的矢车菊图案吸引她,她才不去陶器摊,对待他们的态度冷淡而客气。
“那小盘子要多少钱?”她说。
“七便士。”
“谢谢。”
她放下盘子就走开了,可她不会不买它就离开市场的。她又从摆着那些坛坛罐
罐的摊子旁走过,偷偷地再看看那只盘子,又装做没看的样子。
她是个很矮的女人,戴顶无檐帽,穿一身黑衣服。这顶帽子已戴了三年,这让
安妮看着心里很不舒服。
“妈!”姑娘带着恳求地说,“别戴那顶圆乎乎的小帽子了。”
“那我应该戴什么?”母亲尖酸地说,“我相信这顶帽子不错。”
这顶帽子原来有个尖顶,后来加了几朵花,现在只剩下黑花边和一块黑玉了。
“这帽子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保罗说,“你为什么不修整修整?”
“我应该揍扁你的脑袋,说话没有一点分寸。”莫瑞尔太太说着,勇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