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你不会不付抚养费吧?”
如今的孩子真冷酷,这种话也说得出来。苗依文回到妈妈那里,沉闷了好半天。
良久,她扑到妈妈的棉被上,说:“妈,我们得想开一点,这辈子你一定不要离开
我,我们俩打算一下,把旧房子卖了,改善一下住房条件。”
苗依文妈妈乐得这样做,她家的地段好,旧房子一挂牌就被人看中,卖了个好
价钱。母女俩拼凑了所有能支配的储蓄,换到了7 站路以外一套两室两厅的新公寓。
这一切很快办成了,不知是疏忽还是怎么的,换房子的事没告诉凌其伍。依文妈妈
倒是提醒过女儿:“你是打算和他过下半辈子的,这事……”被苗依文一口回绝了
:“妈,我们能自己照顾自己还不好吗!”
凌其伍很吃惊地找上门,苗依文头发上戴着条花手帕正亲手油漆一个小板凳,
见了他得意地笑笑,凌其伍却笑不出来,心情非常沮丧。他张了张口,想问苗依文,
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商量,两个人的事……可是,屋子的布置一点也
没有“两个人”的事,只有依文和妈妈两个人舒适生活的打算。凌其伍一下子坏感
觉涌上来,他生气了,走了。
凌其伍回到自己的房子,气哼哼地。思索了一下,他也说不出苗依文这么做有
伤了他什么,就是感到心里不爽。难道是怪我不兑现诺言迎娶你苗依文吗?我是和
苏敏离婚的事拖了这么多年,可你不也没离婚吗?我让你住过来和我在一起,你推
三阻四的,一会儿女儿小,一会儿妈妈病了,害了我像流浪狗一样,发情的季节还
要到你家院子底下汪汪叫。
苗依文好像没察觉到凌其伍反应这么大,她想,房子搞得舒适了,大家享受啊,
你想来你就来,做长远打算,也该由你凌其伍开口啊。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日子
总是要过的。
苏敏在日本一转眼也快10年了,和很多上海女人一样,没多少本事的她连工作
都没换过,一直在酒吧里混。日本经济衰退,娱乐业也一样,出来尽情消费的日本
男人少了,苏敏的工作时间只好缩短,时工资也减少,新衣服不敢添。她还需要寄
钱到上海抚养儿子,压力变得越来越大。味噌店虽然也不景气,但是那个老板痴心,
一如既往地照顾苏敏,尽力帮助她。男人也是需要偶像的,味噌店老板的偶像就是
苏敏,他不碰她,供着作精神慰藉。
也是奇怪,苏敏这么漂亮,多年来竟然也没有得到比味噌店老板更好的日本男
人追求,中国男人更不用说了,在金钱面前一比都矮了下去。所以当味噌店老板的
老婆患病去世,他正式向苏敏提出结婚后,苏敏对那个日本男人动心了,他不仅是
个善良的老人可以依靠,还能够帮她解决留在日本的身份,一举两得。苏敏决定和
凌其伍把婚离了,做味噌店老板娘去。
凌其伍得到这个消息,让人带话过去,要离婚,一是儿子还给他,二是给经济
补偿,否则等苏敏你回国后再说。他知道苏敏在日本户口黑掉了,不能回国,否则
一年回不了日本,和日本人结婚不成了泡影。条件这么苛刻,真也亏凌其伍说得出
来。这些情况和过程,凌其伍也没有告诉苗依文。
这个世界还是女人有本事,凌其伍想,就像紫小姐,我把她一送出国,现在根
本不愁她来缠我,人家早已经在日本站住脚,听说一个日本老板看中她的推销才能,
马上就介绍她作为海苔公司总代理返销回上海打天下了。妈的,男人靠女人被人骂
吃软饭,女人靠男人,怎么就理所当然,这不是性别歧视是什么!
两个人的离婚变得和一般谈生意一样,凌其伍在国内一味哭穷,两手一摊,什
么也没有。苏敏在日本也不示弱,想金钱补偿,日本经济不景气,也没门。这两个
人一来一去拉锯,讨价还价,最后日本老头出面和凌其伍谈判,大家后退几步,终
于商定协议离婚。夫妻财产不来不去,离婚后凌其伍可以每个星期见儿子一次,然
后等待他慢慢长大。这样一来,凌其伍后代明确了,可代价也是必须的,他每月要
送800 元抚养费去苏敏家。这场马拉松离婚以一个“联邦快递”就此走到了终点。
苗依文披着一头顺滑的头发,削瘦的肩膀微微扛起,她的脚步有些零乱,从凌
其伍家出来,毕竟一口气已经步行了45分钟了。苗依文把手臂套进大红色的元宝式
皮包拎手上,放慢脚步,重新调整呼吸。
包内贴底安放着她前天才得到的离婚证书,和华冰把事办成了,她没有马上通
知凌其伍,因为好像一点也没有意料之中的解脱感,反而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那天苗依文回家正式向华冰开口,让他抽空一起去趟民政局把两人的事解决,
说完这些话,苗依文走到餐桌前,对闷头看报纸的华冰说:“我想,每每她还是由
我来照顾吧,你也没空……”华冰迅速地抬起头:“你问过她吗?”苗依文吞吞吐
吐说:“她说……好像你更需要她……”听见这话,华冰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顿时
划过一道幸福的光辉,他点点头,郑重地说:“对,我需要,我留下女儿!我负责
培养她读大学。”
“你……”苗依文语塞,她的心冰凉了,无力地想,每每喜欢爸爸,尽管我独
自照顾了她那么多年,还是没有用。华冰他从来不激动的,什么时候,华冰眼睛里
的热为她而闪耀,没有!离婚以后,马上,这两个人都脱离她了,都和她没有关系
了,孩子白养了。以后,他们俩还会说起我吗?苗依文感到心像被撕裂了一样,站
在桌子前双腿发软。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我应该有心理准备。不能怪他无情,我和凌其伍交往十几
年,从隐隐约约的地下情到公开约会、同居,做丈夫的没有说过一句不是,他咬紧
了牙,沉默、忍耐着,保持着最后一点尊严。好吧,把每每留给他,留给这个孤独
的男人,也不要让他再看见我这个冷血的女人了。
马上就结束了,华冰,对不起。苗依文的心很疼痛,眼泪淌下来,“嗒……嗒
……”一颗一颗滴在光滑的餐桌上。华冰站起身,好像觉得抢了苗依文的孩子有些
愧疚,把抽屉打开,拿出几张存单摊在桌子上,对她说:“还有一些共同财产,你
拿吧。”苗依文呆住了,他连我该付每每的多少抚养费都没谈,我怎么还能拿他们
的钱?她说不出多余的话,只颤抖着嘴唇:“不用,谢谢。”
直到去民政局把离婚手续办好以后,苗依文还有些恍惚,她打起精神对自己说,
怎么了,这不是近十年来一直盼望的结果吗?我不爱华冰这是事实,我爱凌其伍,
我们俩的爱情是经过艰难困苦考验的。这一路上,有多少不可能被我和凌其伍两个
人的爱克服,将之变成了可能。凌其伍和苏敏的事解决了,他兑现了诺言,现在我
和华冰的问题也解决了,我们各自都离婚了。目的地到了,该结束几年来动荡的生
活,重新开始过日子了。
尽管下意识不断提示苗依文,原来惯性的生活轨道是安全的,但是,她认理,
决意将善良和温情进行到底,不辜负凌其伍。她逼自己翻,翻开一页新的生活,去
买了紫红色的元宝皮包和银白色真丝睡裙。可是,没想到,结果那样了。
凌其伍家离得很远,苗依文从妈妈那儿出发,换了几次车,车都很挤,站了一
路,新皮鞋硌疼了脚。进了门,苗依文松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她丧气地对凌其
伍说:“辛辛苦苦赶到这里,喂,我问你,这结婚有啥意思,太累了!”她本是撒
娇,想象当中,凌其伍应该过来揉揉她的肩膀,捏捏她的脚,去端杯水给她喝。可
是暖橙色的底片突然翻成强烈的七彩色,凌其伍板着脸,迅速接口说:“我和你想
的一样,也觉得没意思。”
“是你说的?”苗依文认真了,她是觉得最近不太对啊,凌其伍成了真正的单
身汉后,好像变了,见面总是心事重重,联络日渐稀少,无所谓似的。是不是嫌我
比他大6 岁太老了?不想和我结婚了?那你就直说好了!她瞪着凌其伍,像要吃了
他。
“怎么?你一进门就发火,你能说我不能说?”凌其伍不甘示弱。“你的意思
是不想和我结婚?”苗依文愈加生气。“我没说,是你自己说结婚没意思的。”
凌其伍好像从来没见过苗依文这么不讲理,你本是一个温和的女人,我才喜欢你的。
苗依文瞪大了眼睛,她也不相信,凌其伍怎么像一个市井无赖说出这种话?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是钻石王老五,一身轻松了,以后可以自由选择,不急了?”
苗依文越来越相信是凌其伍变心,不把她放在眼里,不顾忌她的感受,有意惹她生
气,想赶她走。
“你是不是闲得无聊,上门找我的碴来的?这么久没有和我联系,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你用不到我了是不是?你行,你独立,缺了我照样活得很好啊。”凌其
伍的话越说越离谱,他像一个受了很久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你说什么啊?!”“嗤……!”苗依文狠狠地把开了一半的皮包拉链重新关
上,她不想把自己的离婚证书拿出来给凌其伍看了。给他看干什么,表忠心吗?没
必要了,哼,还没正式住到一起。“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一点也没错,结什么婚,
神经病了,四十多岁的人了,特特地地跑到人家家里来,找上门来给人羞辱……
苗依文再也不想坐下去了,她恨自己荒唐,一个人,是应该尊重内心感觉的,
她没有,强迫了自己按应该做的去做了,犯了傻,不是吗?苗依文提了包,迳直往
门口走,凌其伍没有拦她,不动手,连口也不动。她一眼看见自己的新皮鞋,正一
只直一只歪潦草地停留在门厅那里。看呵看呵,凌其伍没有如往日那样勤快地将它
们马上收到鞋箱子里去,他不主动了,不想留它的主人住下来温存。这就是暗示了
呀,我真笨。苗依文收紧了自己的身体,客气地和凌其伍告别,走下他家的楼梯…
…
长久的爱不是空洞的,它需要两个人内在情感的不断交流,也需要有一些外在
的、具体实在的东西牵连在一起,比如孩子,比如金钱,还比如久在一起后的生活
默契,相似的审美观,共同的价值观……爱情,它具象、琐碎、微妙无比。
上海徐家汇的夜晚是璀灿的,港汇广场前的几个充气人形快乐地舞动着四肢,
苗依文停住了她的前行,她太累了,几乎是四肢并用,她攀上了广场前的阶梯,靠
在一个小雕塑旁,在光秃秃的地上摊手摊脚坐了下来。夜色中,苗依文毫无羞色地
坐了很长时间。十三年的恋爱像一辆旧车,隆隆地开过去了,回头再看,竟然像看
人家的故事似的。苗依文禁不住从喉咙中发出一阵滑稽的笑声,如此结局太好玩了,
因为她的心里真的有一种马拉松运动员历尽艰苦到达目的地后终获解放的自由酣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