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破旧的拳击馆怕就在劫难逃了。”
“正相反,你所钟爱的东西,岂有废掉的道理。拳击馆的精神会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并被赋予新生。”
说话间,两人登上了山顶。
恰在此时,一幕奇异的景象飞入他们的眼帘。远处江面忽地站了起来——飞腾起两柱滔天的巨浪,似携风挟雨,扑面而来。正在诧异之际,滚雷般的爆炸声传来,脚下的山岩也为之跳动着。水柱落下的同时,江水似有陨石雨降落,溅起一大片白茫茫的水花。
那一定是在进行开拓航道的水底爆破,两人的情绪由这巧遇的壮景为之一振。身体和目光好像也经历了一次向半空中的扶摇飞升。
如果能够超越地表高度,以遐想的目光审视这片土地,一定会发现它真是片风生水起的宝地。
地球上很少有比中国的红层盆地更能昭示沧海桑田巨变的地方了。侏罗纪的1。4亿年前,这片盆地还是一个巨大的内陆湖盆,烟波浩渺,鸟翔鱼潜,种类繁多的恐龙在这里自在地嬉戏奔驰。目前这里就有全国最大的恐龙博物馆,供人们凭吊这些神奇动物的历史遗踪。然而到了白垩纪,地球忽然掀开了剧烈革命与变更的篇章,大西洋迅速开裂,青藏高原顽强地由海底冲向海面,中南欧和中近东一片泽国,印度板块与马达加斯加彼此分手,澳大利亚奋然挣脱了南极板块的束缚……
就在6。6千万年前的某一天,或许是因为碰撞中的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不堪重负而折断,或许是一颗巨大的流星击中地球中美洲犹加敦半岛,由之产生的强烈的表面波四下播散,最后在撞击的背侧——正是红层盆地一带的位置——产生辐合,于是从盆地东南侧的位于现在被称作雩都的这一点开始,沿整块隆升的山体中七曜、巫山、黄陵三段山地背斜,即现在被称作三峡的一线迸裂,顷刻间26万余平方公里——两百多个将要建成的三峡库区那么大——内的湖水滔滔东泻,那种涛声的震天轰鸣,那种生物世界的赴死重生,那种重力变更中大地板块的律动挣扎,均像历史迷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易千万寒暑,这里形成了盆地中以紫红色砂岩和泥岩为主的肥沃而艳丽的土地,以及标志这一伟大变革的纪念:红层盆地内的所有河流如百川归一,都汇聚于此。如果不是这一看似偶然随机的断裂,那些河流也许会流向印度支那或南中国海,甚至通过古老的南涧海峡流入地中海,那么一个流域一个种族的历史又将会怎样?
当年山崩地裂般地巨变的雩都大地,现如今已经看似平静下来了,尽管雩都一带的地壳仍在以每年2~4毫米的幅度上升,却看不出它有什么特殊或重大的种族生存环境上的历史意义。雄浑壮阔的长江和清秀温柔的渝江在流经平缓富饶的天府之国,饱受红土地滋养呵护之后,像一对生命中注定的恋人款款在此交融;金风玉露一相逢,两条平静的水流突然汹涌起来,急转直下注入夔门,团抱成100~200米的湍流,激荡出英勇的浪花,似在追忆远古的壮观、宣泄自由的向往;江两岸绿树中裸露的赭红色巨岩在夕阳映照下,折射出丹霞地貌特有的古朴光彩,犹存历经天翻地覆的余韵和难言当年之勇的无奈。
雩都一隅,江水划出一个月牙形的转弯,以一脉突然中断的红色山梁为中心,形成了大片江湾。此处江面宽广,江流平缓,如长湖银海,气度壮阔,下江湾一带的余辉秋雁因有无垠的芦花映衬,曾是雩都古时八景之一。
“二战”期间,这里的宁静被打破了。大面积的芦苇荡被铲除,修建了一个简易机场,美军史迪威将军的专机、陈纳德飞虎队、苏联志愿航空大队的战机及“美龄号”,都曾是这里的常客。1948年的大洪水将机场损坏了部分,当时摇摇欲坠的政府已无力维修,便荒废成残垣断壁,后来成为江山军医大学最早的一片家属区。
沿江湾下行,是新建的飞跨长江的斜拉大桥和雩都最大的深水货运码头,江湾的上游已成为鳞次栉比的高层住宅群。与四周的繁荣景象相比,以山梁断面高滩岩为界的上江湾便显得格外冷清与孤单,这不仅是因为这里交通不便、巨石峥嵘,主要原因还是由于另一所赫赫有名的军队大学——军事科技工程学院雄踞其上,两片弯成弓形的军事管理区所特有的秩序和氛围,成为荒凉的江湾的主宰。就算湿润的江风飘过这里,也会染上躁动的、张扬的和怀疑的军校之气。
林岫峰注视着江湾这边——他理想中的巨厦,而傅潮声眺望相反的方向:那里是医大的教学楼群,其中一座白色建筑就是傅潮声的基因研究所大楼。当年,意气风发的他俩就曾经在那个屋顶上远眺大江,饮酒论剑呢。
而从基因所做一垂直于江流的轴线,那一片便是林岫峰说的将先艰后顺的军事医学城设想之地了。
“你的军事医学城计划怎么样,不是把帕特逊也请来论证了吗?”林岫峰转过脸来,问。
“帕特逊不是请来的,是不请自到。而且他对军事医学城也没做太多的论证,他带给我的更多的是疑惑和压力。”
林岫峰认识帕特逊,但是没有来往。一时不知傅潮声的话是怎么个意思。
见傅潮声不愿多说,林岫峰忽地一击掌:“罢!不说那么多了。我车里有一瓶上好的法国白葡萄酒,干脆拿来凭高共饮之,为你的大学,为我的大厦。”
有些兴奋的林岫峰下山拿酒去了。他永远都是那么精明和富于情调。
林岫峰走路的姿势很有特点,肩膀略呈倾斜,脚步是绝对的一条直线,给人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
傅潮声留美的时候曾与林岫峰同住一套公寓,可称为“寓友”。他在另一个研究室搞免疫研究。这家伙有点同性恋倾向,他结交女朋友是为社会舆论的需要,均以高不攀低不就告吹。而且两人喝高了的时候,他看傅潮声的眼神和神态让人忍俊不禁。傅潮声回校创建研究所时,急需他的帮助,可他还在犹豫,他在美国的课题一直不太顺利,设计得太大了。不过正因如此,他简直成了一个技术方法的专家。
“八九风波”之后,好多留学生都表示不回国,他却立刻回来了。他感觉到在国外被渲染得惊天动地的种种故事,不过是刚开始苏醒的中国迎面而过的一阵凉风,他早都把这个国家和民族琢磨透了。由于在那样一种特殊背景下的学成归来,林岫峰挣足了政治荣誉,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接见、各处的报告会、立功受奖等等,甚至有人提议让他与傅潮声换个个儿,由林岫峰出任当时还在创建中的研究室主任。而且已有校里面的领导与傅潮声谈话做工作,让他必要时让出主任位置,当副主任什么的。傅潮声也只得答应了。
那时科研项目刚有些起色,如果由林岫峰担当领导,凭他的政治声誉,可能很快就能批下来升格成为研究所。傅潮声虽说愿意接受林岫峰领导,但终非甘愿居于人下之人,心里曾经冒出忍痛离开的念头。
在这些问题上,足以体现出林岫峰的成熟和清醒,他坚决地埋头苦做学问,甚至干出过锁上大门从窗子爬进实验室、白天睡觉半夜再来研究所做实验之类的举动,要不然傅潮声的后来会怎样还真难说。这种政治上的患难与共,比工作上、生活上的关心支持,更能在他们之间建立牢不可破的战斗友谊。
越过林岫峰渐渐远去的背影,傅潮声突然发现前方江水的变化:碧绿的江面上有半江绛褐色的潮涌似连天而至,前拥后挤,推波迫岸,蔚为壮观。
傅潮声小时即在此江边,本是看惯了潮涨潮落,江水四时不同,春清夏浓,秋敛冬滞,而此时在舒缓中翻卷出苏醒般的激荡,却是一开眼界。
他知道,那是刚才上游大规模爆破所造成的特殊现象。但在这一刻,傅潮声冒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而且这个念头来得很强烈:江是有生命的!创伤时的挣扎,变革中的痛苦,抑或是重生后的呻吟?总之,它是在倾诉和诠释。
傅潮声的感觉有些迷离,不禁想起当年他们与莫行健三人来江边漫步的情景。
那一次,天也是这么半阴不阴的,江也是这样逆时而行,秋潮涌动,欲落还涨。三人的心情同样与现在的他相仿:指点江山的激越,壮志未酬的空旷,还有一丝超然离群的寂寥。而林岫峰也和此时一样,冷不丁说了句什么,便跑回家拿东西去了。那时他就住在那片江边平房中。
很快,林岫峰从家里回来,手里高举着一双尚用半张牛皮纸包着的新解放胶鞋。傅潮声和莫行健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笑眯眯的林岫峰带他俩到江边找了一条渔舟,用解放鞋收买渔人,载他们三个到江里一游。
于是,这双穿不着的胶鞋,最终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改变了林岫峰的命运。
泛舟江中的确是个好主意,傅潮声他们虽然住在江边,过打渔生活还是第一次。他们摇橹摇到手掌磨出血泡,练撒网练到抛出的鱼网圆张,念叨了从唐诗到毛主席诗词的一串咏江名句。
傅潮声还扣着船舷,有板有眼地唱了一段《打渔杀家》中萧恩的散板。
折腾够了,他们坐下来,话题还是回到研究所的建设上。
在研究成果初露锋芒以后,傅潮声他们深深感到光靠实验室的基础研究工作,很难推动国内的生物技术与欧美同步甚至是跟随发展,而且研究所的经费与他们的远大志向相比,也实在是阮囊羞涩。因而,必须形成宽泛的市场接口和稳定的资金来源。
从国际趋势看,衡量成功的生物医学科学家的基本要素之一是弄到经费,包括巧妙应付官僚政治和官僚思想的能力。国外大学研究人员甚至把30%至40%的时间,花在申请研究经费的过程中。头面科学家已经习惯于把大量时间花在实验室以外的地方,谈判最现代化实验所必需的日渐增长的大笔经费,加固有助于提高自身知名度、获得进一步资助的名利和权力网,找到或推动形成政府经费资助的“热点”领域,以及所有与提高自己在科学界的声望地位相关的工作。当时又恰逢允许部队从事经济活动自补发展资金的不足,于是几位同仁共同探讨起如何杀入市场的问题。
小渔船逆水而行,在渔人手中倒也轻松自如。偶有大船驶过,这一叶扁舟便随着掀起的波浪左摇右晃,有惊无险。
一时间,三人都不做声了。
在当时的校内,还没有哪一位事业有成的专家涉足商海,搞生产经营的多半是工作不得志或表现不咋样之辈。当然了,所里也有两三位技术员愿意去开发生物技术产品,弄了些白介素人胚素之类的也还好卖,但那个层次充其量也是小打小闹。
傅潮声觉得,必须有一员大将出马。然而他们都是40多岁的人了,放弃所攻专业去打拼一片陌生天地,成败未卜,下决心谈何容易!
莫行健没有留洋背景,本来自觉得应该挺身而出,完成傅潮声构想的这一新使命。没曾想,林岫峰不知是受了逆水行舟的感染,还是那双军用胶鞋原始交换成功的激励,便在那小船上郑重提出他是最佳人选,甘愿一搏。
林岫峰后悔过吗?
应该有吧。他带着几许得意去家里拿解放鞋的时候,想到过随后的那个决定吗?命运有时真像个不定性的小孩子。第二天傅潮声一上班,就发现林岫峰双眼红红的,他又在实验室熬夜了。而且他说话时有鼻塞的音调,那是否是内心痛苦挣扎的痕迹?
林岫峰带着临危受命、舍我其谁的悲壮走出实验室了。
那时又一次显示了林岫峰的老到。他感到国内这种生产经营不规范、制约多、不伦不类,于是下决心脱掉军装、去美国、拿绿卡,利用美国的技术方法办股份公司,再把重点转回国内,一跃成为资产数亿的生物技术领头产业。几年间,他的公司以课题形式给研究所投入了七八千万。而他深深知道军医大学的特殊身份地位是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源泉,而且这种合作的潜力更是巨大的。就连傅潮声之所以能当校长,也不无他通过种种方式向决策层施加影响的作用。
往事如潮,故友如舟。远眺江上星点渔船飘荡,不知是否当年渔人。今人比古人更应生发“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的感慨。物换星移,已易十余寒暑,傅潮声和林岫峰、莫行健们较之当年,总算不曾虚度光阴,但那终究是历史长河的一瞬。
傅潮声收回目光,转而注视江岸。
与白发渔樵相比,那江滩礁岩又是怎样地惯看江河万古涨落啊!但是历史就是这样有力地推演,经过亿万年沧桑变更的江岸,就要在这一代人手中改天换地了。
与林岫峰性格不同,傅潮声是那种不干不说,先干后说,甚至是干成再说的人。军事医学城计划在他心中酝酿了两年,他极少向人说过,直到他认为可行并且必然会水到渠成了,最近才公开出来,而且一旦公开,便不遗余力地全面推动。
不仅如此,与军事医学城同时启动的,还有他深思熟虑的一揽子军事医学发展计划。
此时,他用眼光丈量着未来建筑群的面积,用想象堆积着工作着运转着的军事医学机器,平静的面孔下,便激扬着远远胜过林岫峰的狂放和喜悦,甚至时不时冒出超过林岫峰的有些顽皮的洋洋得意。
如果借用林岫峰的文化中心做个比喻,那么他这里有个大剧院——功能多样且综合的楼群;有个新颖全面的剧本——江山军医大学军事医学发展建设十年规划;有个精彩的先声夺人的开幕式——上海协作组织“‘反恐’会议”及推演;还有一套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绝活——“基因之剑”绝密研制计划。
但现在让他吃不准的是观众兼演员——江山军医大学的主人们,大家看惯了关公的髯口功、起霸趟马什么的,却忽然上演哈姆雷特与雷欧提斯比剑;或者人们习惯于坐着看戏,却冷不丁把他们也安排到唱念做打当中来,可能会让他们一时难以适应。况且有些观众就图个轻松娱乐,用什么方法给他们灌输使命、远见和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