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外事方面的麻烦,已整得我颇有几分狼狈。上次咱们总部首长来,有几位教授就差拦驾鸣冤了。”
“所以我提前赶来呢,本来发个传真也能把任务说清楚了。教授的工作可以多请何政委做一做,党委团结、主官同心协力,就可以战胜一切困难。必要时我也可以找他们谈一谈。听说你手下有位莫主任很不简单,把堂堂部长助理顶得一愣一愣的,并说什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有关保密的项目你傅潮声也不能随便插手,言下之意部长助理同样不在话下。好在部长助理是直爽对直爽、好汉惜好汉,就欣赏这种性格,回去后让我们司令部的保密委员会论证论证,必要的话批复成密级项目,名正言顺地搞保密。知道我要到这个方向来,嘱我见了代他向莫主任问好呢。”
见部长助理如此关心“基因之剑”,傅潮声有些意外。部长助理这个想法的确相当于办了个大好事大实事,解决了大难题。听到后面的话,傅潮声不由得叹了口气,说莫主任因病休假了。“部长助理这个意见非常好,找机会给你汇报汇报。”
“这次恐怕没时间,要全力做好军委首长视察准备工作。副主席特别重视我军的新军事变革探索,注重了解新东西、观念很超前,相信能够理解改革中出现的各种情况。改革中的问题是大事,同时也可以看成是‘小事’,是探索中的问题、调整中的问题,小平同志还提出摸着石头过河么。在另一方面,党的十六大后对高级干部管理提出了更高、更严的要求,在政治生活中看似小事的问题,实则是大事、大是大非呀。”
傅潮声听得心里一惊,任副参谋长显然话中有话,莫非……
他想到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就在林副校长调任消息传出后,有告状信寄到校纪委,揭发林副校长在军事医学城招标中向富丽公司漏标。傅潮声是这一事件的当事人,回来曾安排机关调查过,没什么结果,因后来未形成实际影响,也就不了了之了。如果没有林副校长要调任的事,说不定这事也就过去了。干部一有升迁的风吹草动,告状信就悄然而至,也确实是当前官场流行的不正常现象。为了不影响林副校长的“好事、大事”,傅潮声让把这封信放一放。任副参谋长说的一定是这件事,因为他曾经是总部清理部队生产经营情况的领导之一。
“怎么,林副校长在富丽公司有点问题?”傅潮声问。
“没查出经济问题。我认为,落实军委停止生产经营要求,不仅经济上要一刀两断,精神上也不能藕断丝连啊。在这个问题上林副校长是应当小心谨慎的。我们发现已有高级干部就被他们拉下了水,党培养多年,竟毁于一旦。”任副参谋长说,“你们收到告状信的同时,我们也收到了。出于坚持原则和爱护干部考虑,该查的还是要查的。”
傅潮声默然。的确,回想起来,这事儿的确应该多斟酌斟酌,查一查搞搞清楚有什么不好?仔细掂量,是不是有以厚道装饰的“老好人”思想,或者巴不得工作中不那么协调的老林快点走,有以宽宏包藏的利己主义?
“这又引出另一个话题,高级干部更应该对上级、对党坦白和忠诚。”任副参谋长继续说。
傅潮声无言以对,心里明白任副参谋长正是基于互相信任了解,才说这番话的。
人活到50多岁这个份上,官儿当到军职校长这个份上,他反而有了一种落荒感。有句歌儿唱得好:最美就是夕阳红呀,温馨又从容。他老傅也将走向“夕阳红”了吧,却越来越感觉不到温馨和从容。以前叶宜楠说过他不成熟,莫行健似乎也委婉地提过,老爷子那里就更不用说了,他还不以为然。像林副校长那样的所谓成熟不过是四平八稳,老谋深算,太“成熟”了什么事也干不成。但是通过“反恐”中的冒失和处理告状信一事的简单,他对自己冒出了些许新的认识。正如此时任副参谋长所说,政治上的敏感性和敏锐意识是大是大非,政治成熟的表现是装不出来的、急不出来的、速成不了的,那需要长期的磨练和考验。
傅潮声让任参座早点午休,独自向基因所走去。
傅潮声逐渐醒悟到,莫行健顶撞总部领导包括以前顶回何懔,原本是牺牲自己,为他开脱坚持保密给别人造成的不快,而这一番顶撞已经产生了作用!
他是在得知莫主任倒在实验室里以后,才明白那些实验的突破性进展和学术上的重大意义的。一惊一喜,仿佛端给他一杯加冰加苏打的热茶,实在不是滋味。莫行健病倒他是深感自责的,自己没去关心拼搏在一线的战友们,没有安排好实验工作,而整天忙于官场上的东奔西突,甚至有些偏废了一生的事业和追求。他连忙去探望了已经从病房回家休息的莫行健,并不由分说地安排好了去昆明安宁温泉疗养院的疗养事宜。
那时,形销骨立的梁锷眼睛也出了毛病,不知是因莫主任病倒而难过,还是连日苦战累的,双眼红红的,一见风就流泪。他向傅潮声汇报他们新的实验进展,尽管梁锷有意在轻描淡写,傅潮声如雄鸡似的立即嗅出了清晨的气息,他拿来梁锷提供的各种数据资料,独自在那个偏僻的实验室呆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傅潮声做了五件事:让梁锷立刻不声不响地拆掉所有实验器材,封存全部资料信息——包括计算机;带上病中的莫主任,向雩大和科工院商订了两千万元的仪器开发合同;找营房部门调整军事医学城用房分配方案;在学校保密室开了个小房间,把资料和梁锷关进去,由梁锷整理出实验记录;傅潮声仔细阅读了全部材料,并为这份记录题了名字:“扶摇”元年,然后锁入绝密文件柜中。
梁锷见了不解,问道:“为什么换‘扶摇’这么个名字呢?就叫‘基因之剑’不是更有纪念意义吗?”
傅潮声笑了笑说:“尽管‘基因之剑’的工作尚未完成,而且仍有大量实验要做,但是一种基本理论的筹建已大致明确。知道‘扶摇’是什么意思么?‘扶摇’是一阵骤起的、强劲的、自平地冲向九霄云外的旋风,好比基因双螺旋结构之劲风。从现在开始,我们将不仅仅局限于考虑一剑一枪的问题。梁锷啊,相比之下,你们这一代的活儿会更重。”
傅潮声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颇有些意味深长。
最后,傅潮声把梁锷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变戏法似的从书柜中摸出两瓶原装330毫升Newcastle Brown Ale(英国新城堡棕色淡啤酒),打开来对饮。
两人情绪都不平静,但谁也没说话。快喝完时,傅潮声看着窗外的橡树林说道:“你看那些橡子,已经落到地上,但不到适当的时机它绝不会发芽。”
梁锷说:“我更欣赏地雷,不管把它埋到哪里,只有踩它,它才爆炸。”
两人对视,“Cheers(干杯)!”心里陡然升起科学的寂寥和悲壮。
傅潮声从回想中收拢注意力,已到了研究所大楼。这里到处死气沉沉的,他不由得长叹一声。有十多天了吧,大事急事接踵而至,他再没有来关心他的课题了。何止是课题,连他下决心抓的几件工作,又有哪个能安安心心自始至终握在手中的?
中国校长不像外国校长,人家规矩立得好,别说你这一任校长,就是前前后后多位校长,工作都是一个定数,规定哪些职责,就是哪些职责。中国校长不同,角色是多重的,职责是多层的,任务是多变的,应酬是多多的。
回想自己的一生,当校长的这些年,仿佛浓缩了以往许多段历史于一身,不堪重负。要有炮营副营长那种忙乎劲儿,个人技术要带头,业务训练要牵头,战术研究要挠头,查铺查哨要摸人头。要有留学生那种韧劲儿,既要在谦虚中赢得尊重,又要在傲气中学到东西;既要在繁杂中找到重点,又要在关键处卖上一通学术关子。要有创立研究所时的磨劲儿,人气不够要靠磨上来,设备不足要靠磨进来,水平不高要靠磨起来,上级的爱心要靠磨出来。同时还要修身养性,去一去副营长那种野劲儿,藏一藏访问学者那种傲劲儿,改一改研究所主任那种小家子劲儿。所以这官儿当得实在有些无奈和吃力。
他觉得自己就像杂技表演中在一张大长桌上转起一溜盘子的滑稽演员,转起头几个盘子还算从容,转起一二十个的时候,这个要倒、那个减速,肯定会应接不暇,跑东忙西的,不亦乐乎。
这阵子他疏于过问研究所的事,加上莫主任、游峡克几位挑大梁的相继离岗,红红火火的研究所竟有几分萧飒景象。
傅潮声在主要的实验室中转了转,和各项目的负责人讨论了一些技术问题。当然,绝大部分同志还是对“基因之剑”的研究进展一无所知,所以情绪上未有什么振奋迹象。
他找来临时负责的支部书记,听了听所内近期的情况,提醒道:“不能只盯着项目进度,必须注意精神状态,不能因为丢了一个人、病了一个人、着了一把火,听到些议论,就情绪低迷了。可以组织点郊游、会餐什么的,鼓舞一下。”
交待了工作后,傅潮声独自来到莫主任办公室,他真希望莫行健在疗养期间可以好好休养一下连年的疲惫。以前在这里他曾拼命苦干了十年,那真是一段繁重而轻松的岁月……他注意到莫主任用来随意夹书的,竟是散利痛片的说明书,不由得一阵心酸。蓦回首,正望见墙上大幅的美国地图,他把目光投向华盛顿,那里的广厦长河碧草蓝天自己曾是多么熟悉。如果江之湄能出现,能回来,实验何至于如此艰难,莫主任又怎么会猝然倒下?美国能有多大、美国能有多远?就真正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么!
傅潮声心潮难平,两行清泪戚然而出,被他旋即拭去。
关于军委副主席来校时是否详细汇报“基因之剑”的事,任副参谋长说的“坦白”必然有所指,尽管讲出来对自己的现状有利,但考虑到陪同人员太多了,江之湄在美国情况未明,“基因之剑”走漏风声,势必对她的安全产生不利影响,保密越好她越安全,所以不能贸然行事。
“善虽小,为之不已,将成全德;过虽小,积之不已,将为大憝。不见干云之台,由寸土之积,燎原之火,由一爝之微,可不慎哉!” (《明史·外戚》)他下决心按照莫主任临行时,写给他的那个字条去办:“绝对把握,相时而动,‘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这不轻易改变。
第十四章(2)
作者:郭继卫
军委副主席是先视察了科工院,再到医大来的。医大的师以上领导和三级以上教授按要求参加合影,早早地叫来站成梯形迎候。
副主席一下车,傅潮声快步上前敬礼,陪同的军区季司令作了介绍。
“傅校长,傅潮声,好个潮声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非为风声、雨声、读书声,此乃潮声也。面向部队搞科研搞教学好啊,大学一定要给部队提供更优的人才,更新的理论和观念,更多的科学技术,这些科学技术说到底就是战斗力呀。”军委副主席边握手边说。
“首长的指示我们一定牢记。”傅潮声忙说。见首长如此随和,又有如此评价,心里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和洋洋得意,与副主席的距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他跟着副主席,向他介绍政委何懔及前排的领导与专家。
副主席一行照了合影,视察了两个前沿领域的军事医学学科和基础医学、预防医学、临床医学共三个国家级重点学科,到国际学术厅观看了10分钟的学校整体建设发展录像。
该由傅潮声汇报学校整体建设发展情况了。他站到屏幕前面,犹豫了一下,突然示意关掉多媒体汇报稿。
几个校领导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不知他要干什么。
“副主席、司令员、总部的首长、工作组的同志们,按计划是由我来汇报学校整体情况,多媒体已经准备好了,汇报稿也放在了各位首长面前。但是我想临时调整一下。”傅潮声注意到何政委在向他皱眉头,工作组的几位同志包括任副参谋长,也露出不解的神色,他没有理睬。
“上午聆听了副主席在驻军军以上干部会议上的讲话,副主席对我们如何适应新军事变革,提出了明确要求。我感到备受教育,回来后一直在思索领会首长的讲话精神,给首长汇报这个机会非常难得,相信首长们也希望了解一个军医大学的校长在思考些什么。学校近年来的改革、建设与发展情况,在录像片中和汇报稿中已经介绍了,因此我想就学习首长的指示精神,结合军医大学的建设发展,汇报几点个人想法。”
傅潮声忽然有一种殉道者的感觉,那个成熟与否的提问像报警器似的,不停地在脑海深处闪亮着。这里有一个明显的二律悖反:循规蹈矩固然稳妥,但是未必能给首长留下足以说明问题的印象;要使首长真正了解情况,真正解决问题,就必然打破平衡打破常规,承担更多个人风险。
哪样才是对事业对首长的坦白与负责?
在如此庄重的场合临时改变经过常委审定的讲话稿,去直接表达内心的想法,特别是并不一定成熟和全面的想法,是不太合适的。他清楚不合规矩在军队、在领导均是一个大忌,后果很可能不那么美妙。长期以来有个口号:稳定压倒一切,这句话对他现在尤为适用。而汇报稿是他反复修改过,又熟悉了好几遍,配的多媒体动画图片都是优中选优,绝对精彩,汇报预演过两次,完全能够做到流畅生动。
但是,当他看到面前坐着这么多上将中将,坐着共和国军队的决策层人物,忽然感到这个讲话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很可能将是一生中最重要的。
近一个时期以来大事小事发生得太多、太密集,而将来又充满了变数、高深莫测,他毫无信心可言。校长职务就像他的影子,随一天当中时间变化忽长忽短忽而消失,他理当少一点美好幻想多一些各种心理准备。但不管怎样,这个发言的机会是千载难逢的。用这样一个机会,来宣讲自己领导下的大学所取得的成绩——当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