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晚上的美味佳肴已让他跑了三趟厕所,可见对眼、鼻、口产生愉悦感的东西,对肠胃乃至身体未必是好东西,吃了不拉是检验食品的重要标准。
即便在此时,那个声音还在不厌其烦地解说着。
然而,再好的制度形式也要靠具体的人来实现,每个人的素质、修养、理想、责任心、名利观,以及禀性、际遇及生活圈子各不相同,常委成员的组成多半是被动地、不自主地、机缘性地集合,不能像一个人体中的各个器官从生下来就是互为依存的整体。这种后天的、器官移植式地组合,必然存在某种排异反应的过程,在相互适应、熟悉和磨合的过程中要做的事情太多,对上负责的行政任命制和对下负责的民主选举制,这种互为促动互为制约的辩证关系,形成极高的个体素质要求,处理不当则会出现常委成员不自觉地将行政领导和上下级身份带进党内,或者将党内的领导身份和平等地位渗透到行政能级管理中,从某种意义上弱化了理论设计上的效力……
好家伙,这一大段说词没把梦中那位何政委累死,真难为他了。
傅潮声找黄连素吃了,上好电动牙刷漱口,而脑子仍在刚才的梦境中转悠。
那些梦中议论虽说是何懔说出的,而感慨却实实在在是他的,实质上是发泄出对以前党委班子的不满意和对何懔这位新任书记的某种期望。那些梦中的牢骚在现实中是有所指的,比如像“‘反恐’会议”这类工作本属业务行为,没有十年规划这个背景也应举办,充其量可由办公会议定,却曾经在以前的常委会上受到非议。有时最怕那些所谓的有经验者以党组织形式的名义教训人,反驳他吧,他那么一本正经;不理他吧,还让他自以为正义得不行。
在傅潮声眼中,一个党委班子强弱与否,可以分为四种表现:庸俗而无用的,既没有很好坚持党性,又缺乏抓大事议大事能力,为无可救药型;庸俗而决断的,不能坚持自己的立场,听任权势左右大局,决策对了大家受益,决策错了大家受损,为虎狼药型;原则而无用的,民主集中坚持得挺好,可就是抓不住重大的关键的决策,照本抓药而不因人下药,平平淡淡,为太平药型;要真正发挥党委作用,必须是原则而决断的,成为对症施药型班子。
远见之所以是远见而非共识,正是因为少部分人率先发现了发展趋势。真理之所以是真理而非常识,正是因为少部分人透过现象触及事物本质。军医大学这样一艘雄厚宏伟的航船,无须驾驶一样能够随波逐流地前行。而只有洞察水文气象的深层次因素,才可能顺流扬帆,实现跨越式远航。上级处在宏观角度,未必就能具体把握某一行业、领域发展的敏感脉络,一味遵从上级就是媚上。教授们居于专业的微观地位,不可能剥离开专业利益和学术目光,不能要求他们站在整体高度谋划思考,确保每个专家教授的满意就是媚世。不能冲破世故人情的复杂网络,不能养成超常的敏锐的眼界,党委就算不上负责的班子。
就学校常委而言,应该是敏锐的和超前的,在他做了种种铺垫,诸如外军讲座、专家座谈之后,仍有这么多的不理解,让他感到困惑。前任书记是求“稳”专家,的确保持了许久的风平浪静大好局面,然而傅潮声觉得那仍是静态的稳,停滞的稳,不能实现稳定中求得大的发展。现在林副校长也有类似的观点。林副校长是从他提出军事医学城这个改革信号时就率先和一直参与其中的,经过多重努力仍未能真正说服他,使傅潮声心情沉重。而还有些常委既不参与他的意识形态造势,又不注意了解时代信息和接触新的理念,坐在官僚暖巢中不闻风雨声,则会更令人痛心。
傅潮声在卫生间里换了游泳裤,出来伸脖子看了看,妻子还在睡觉,便轻手轻脚地套上运动装,走出门外。
他走上校领导岗位之前,从没有想过要去变动整个学校的办学方向,甚至当上副校长之后也没有过多思索重大的策略问题,那时他没想过建设一个著名高等学府的重担居然会而且这么快落到他的肩上。在行政岗位上,与他在学术岗位相反,他是属于身在其位方谋其政那种类型。成为校长之后,他没有急于抛出新的思路想法,思索和调研进行了两年,应该说不是不够慎重了。
这一研究,他立刻研究出了门道,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危机感和责任感随即将他笼罩。或许正是因为他这一沉淀的时间太长,违背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惯例,现在忽然推出一系列新的调整,大家才感到突兀。
何懔的到来为傅潮声的改革创造了一个领导层深化认识的契机,何懔至少可以从外部角度识别学校的长短优劣。况且何懔这个人来的时间不长,就显示出精明的特质,当然也很含蓄。
这次从北京谈话回来,他就暗示傅潮声要投入相当的精力,注意来自上层的真正认同与支持。“我们现在就像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只风筝。”他貌似无意地对傅潮声说。这个譬喻给傅潮声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风雨飘摇中的风筝已岌岌可危,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此时的风筝仍然被一根长线牵着的。风筝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掌握在这一线之中。
回顾近一个时期的工作,确实存在着与上沟通不足的问题。与上沟通可不是打份报告、做做汇报那么简单,那是要放眼于各个层次、各类方面、各项环节、各种手段的系统工程。做好这一补救工作离不开政委的支持,而且如果从傅潮声自己的个性特征看,在这种交流上他总是显得拘束、郑重,缺乏自然的亲和力,所以对上也好,对长也好,是那种敬而远之、恭而倨之的效果,自知薄弱,却本性难移,那就更有赖于何懔去发挥作用。
傅潮声多年来一直坚持着每早晨泳的习惯。这天他心事重重,加之梦境纠缠,头脑发懵,出门小跑竟不自觉地跑到何懔天天晨练的家属区小花园后面一株枝叶参天的黄桷树下,但那里并没有何懔的身影。
傅潮声明白了,自己希望有一次与何懔貌似不期而遇的交流,不禁苦笑一下,转身跑开了。
以前他到江边游泳,这里的江水比较平静,但是每年仍有淹亡事故发生。两三年来,叶宜楠坚决反对他到江里游泳,曾多次监督他到医大室内游泳馆,而且秘书也提出过身为领导,不宜去天然水面游泳,部队有这方面的规定。他只好从江边转向泳池。
这些天,他情不自禁地又跑到江边了。
天气凉了,薄雾冉冉从江面腾起,太阳在雾中只是一个时隐时现的概念,迎面阵阵雾流吹来些许寒意。清晨的江滨空无一人,连常来钓鱼的老头也没有出现。他脱去外衣,在沙滩上做着热身活动,看四下无人,时不时甩上几个组合拳的动作。好斗的岁月毕竟远去,那种弹簧般自动产生的爆发力已再难体会了。
这时他发现沙滩上有一串鲜明的鞋印,伸向一堵岩石的后面。他好奇地跟过去,惊奇地发现那一边散步一边甩手的居然是何懔,而且正笑眯眯地望着他呢!
何懔看上去精神饱满,连日辛苦以来,昨晚虽说睡得时间不长,质量还是比较高的。睡这一踏实觉,说起来还是和傅潮声有关。
本来何懔上床后的状态是比较痛苦的,有一件事情曾提醒过自己,很重要的,却忘了强化大脑是件什么事了。为了回想这个事,他至少翻来覆去十几分钟,差点就将一天的情节发展捋了个遍。最终想起了:是林副校长提到的“履约”问题,这极有可能成为尚未发现的重磅定时炸弹!
何懔不顾时间已是半夜,当即拨通了科研部长家的电话。
科研部长介绍了有关背景和现状,他说有关“履约”的问题,傅校长一直让他们予以关注。1972年生效的《禁生公约》,全称是《禁止发展、生产和储存细菌、生物及毒素武器,及销毁此种武器公约》,1991年联合国签订了与此题目一样冗长的《禁化(化学武器)公约》。我们办大学的可能很多人不太了解,好比正经生意人不一定能够弄懂反不正当商业竞争法规一样。公约的目的在它们的题目中表述得非常清楚了。2001年8月,正是因美国政府拒绝签署,使较可操作的《禁生公约》核查议定书草案未能生效,理由是这一方案可能威胁美国的“国家利益”和“商业机密”。美国出现炭疽恐怖事件后,2001年11月19日,来自144个国家的代表在日内瓦召开《禁生公约》第五次审议会议,但该会议再次因美方的阻挠无果而终。美方的用心不用说大家都清楚。
在这些问题上,我校绝没有任何有悖于国家意志的地方。包括十年规划和学校整个的军事医学构架中,绝对不会发展、生产和拥有此类武器,现在没有,以后也未计划。
至于傅潮声开展的大量军事医学基因项目研究,科研部长为何懔做了些分析推测。何懔吃惊地发现,甚至连科研部长也不详细知道傅潮声的项目内容。不过他从科研角度看,近年来国际上军事生物技术发展骤然加快。随着人类基因组计划的实施,对致病微生物基因组的测序工作进展非常迅速。到目前为止,结核杆菌、霍乱弧菌、炭疽杆菌和麻风杆菌的基因序列已被完全破解。一方面,这些数据对研制针对疾病的疫苗和药物至关重要;另一方面,也可能有人利用这些数据研制更为致命的生物武器。2001年1月澳大利亚的科学家曾报道,他们为控制鼠害而构建的重组鼠痘病毒具有很强的致命性,完全有可能被用来研制生物武器。
还有一个必须注意的情况,1995年以来美国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曾以两包方便面,加十元“误工费”的代价,在中国的华东地区采集了1。6万人的血样用于人体基因研究,实质上这已经造成了我国人种基因资源的流失。甚至可以说是中国人因为知识欠缺,已自愿地把自己的靶标特征,输送到别人的精确制导炸弹的电脑芯片里!
文绉绉的科研部长感到话题沉重,唯恐阐述的分量不够,最后还要补充一句:“这让我想起不知出自何人的诗句:她就像一座不设防的都城,袒露在征服者的枪口之下。”
将科研部长的话,和前面与莫行健主任的交谈联系起来看,何懔感到对“江之湄事件”,以及傅潮声“绝密项目”的许多担心有了基本底数。见微知著,这些具体问题上傅潮声能够做到敏感和慎重,在学校工作整体把握上也应该是比较稳妥的。
这块石头落地,其他的困难都好克服。
在江边,看着傅潮声颇感意外的样子,何懔扬扬手,轻松地对他大声说道:“怎么样?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
“哈,老何你也发觉风景这边独好了?”
“江边显得太空,透过树丛看滚动的江水比较协调。加上一个游泳健将弄潮其中,就更完美了。”何懔说着。
傅潮声回头望望,才注意到何懔平时锻炼的那株大黄桷树正在岸边的山岩之上。
“不过今天我来这里,一是领略一下你的泳技,二来给你当安全员,给你观敌瞭阵。”
“好啊,”傅潮声边脱运动衫边说,“安全员是不需要,不如一起到中流击水?”
何懔只是笑而不答。他保养得很好,看得出热爱运动,但似乎从不做激烈过火的、不符合年龄与身份的运动。他来回在江边走动,正走、倒走,鹤步走、碎步走、台步走,并冷不丁来了一段戏剧中的矮子功,引得傅潮声哈哈大笑。然后他在一块大石前站定,施展腿上功夫,耗、压、悠、踢、劈、搬、抬,还真有些一腿扶千斤的架势。
傅潮声知道,何懔长在黄山脚下,两腿有劲,走路生风,办公室在八楼,没事时宁肯爬楼也不愿坐电梯,高兴时爱吼几嗓子京戏,似在提醒人们国粹京戏曾有徽班进京的历史。看到他踢腿过胸、一字马基本能下去个八成,怀疑小时候必然练过戏曲什么的,可以说今天是开了眼界、重新认识了。
傅潮声来了情绪,跳上一块礁石,一个猛子跃入江中。他太熟悉这片江滩了,从三五岁就跟随大孩子们来此嬉水,在别人看来险象环生之地,却是他尽情漂游的自由王国。除了夏季三个月,江水都是温柔的。这季节江水的水位还高,他可以尽力向下扎去,那样的话就可以触摸到一片绵软的沙滩,然后再用力一蹬,可以像大鱼一样蹿出很远、蹿向江流的深处。
他在水中闷了很久,出水时看见何懔停止运动,有几分紧张地伸头注视他入水的那片江面,不禁心上得意。
“小心点儿!”何懔朝他喊道,“江里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这么折腾,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呢。”
“那就看看实践检验的效果,让事实说话吧。”
傅潮声调整节奏,开始认真地划水。游出时是水流趋向中间,顺流,应注意节省一点体力,回来时会费力些。想完这些,就好像给电脑输入了指令,他进入自动驾驶状态了。
他一般使用的是比较省力的蛙泳姿势,而且在水中他侧着头游,既不使已有污染的江水浸入眼睛,又减少了昂头所形成的阻力。他曾注意到纪录片中,就是毛主席畅游长江创造的这种姿势。
游泳给他带来奇特的感觉,在江中就更是这样:首先是周身被轻柔地拥抱和托扶的感觉,不费什么心思就能幻想自己被重视着又被关心着,被爱抚着又被鼓励着,甚至可以忽然停下来,微蜷着身体,任它自由漂浮,猜测当初在母亲的羊水中就是这样,与世界隔绝着又为世界无缝隙地包裹着,四周黑暗混沌着又是心中敞亮恬适着。其次还有一种沉浮随浪、相忘于江湖的感觉,在潮起潮落、波澜壮阔之中维护一种无欲无求、宠辱皆忘的超然,以及驾驭自如、胸有成竹的从容。自己熟悉那些潮势,洞察那些流涌,一切都是有惊无险,只会增添戏剧效果的游戏。当然,还有一种激水三千里,心潮逐浪高的狂放。
对傅潮声这样年纪和经历的人来说,生活就是思考。
傅潮声一边游着,一边由着思绪海阔天空地翱翔,工作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