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犯呢!”
“档案呢!”
“秘密地牢呢!”
“刑具呢!”
“罪犯呢!”
在所有这些万分不和谐的叫喊声中,“罪犯呢”是这涌入的人海中响应得最多的呼声,似乎除了时间和空间的永恒性,还有人的亘古不变的一致性。 领头的人浪翻腾而过,冲出一些狱吏,人们以即刻处死相威胁,如他们胆敢隐瞒任何秘密地牢。这时,德法热的巨手一把握住其中一个狱吏的胸口——一个灰头发,手拿火把的人——把他拖离其他人,并把他拉到自己同墙壁之间。“带我去北塔!”德法热说,“赶快!”
“我愿效劳,”
那人答道,“只要您跟我来。但是那里没人。”
“北塔一百零五是什么意思?”德法热问。“快说!”
“意思,先生?”
“那是指一个囚犯,还是指一个牢房?
喂,你想要我打死你吗?“
“打死他!”雅克三走近,哑声说道。“先生,那一个是牢房。”
“带我去看!”
“那么,从这边过去。”
雅克三,以他平常的心急火燎,显然对这突然变成恐无流血之兆的谈判大为失望。 他挽住德法热的手臂正如德法热挽住那狱吏的。 他们三个的头曾在那简短的对话时紧贴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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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而且他们尽量地使彼此能听见,因为那时:那汪洋人海正在轰然涌入堡垒,流在院子、过道和楼梯上。 整个围墙外面,也被一种低沉而嘶哑的声浪冲击着,偶尔也从激荡的声浪中迸发出某些特别的叫喊,浪沫在空中飞溅开来。经过阴沉沉的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穿过一个个黑洞和铁笼的可怕的走道,走下倒塌的台阶,又爬上参差不齐的砖石台阶——与其说是阶梯,倒不如说是干涸的瀑布,德法热,狱吏和雅克三手拉着手,飞快地走着。 这里那里,尤其是开始时,洪流冲击着他们,在身边扫荡而去;但是,当他们走完下坡转弯爬高塔时,他们就只有三人了。 这里包围在厚墙深壁之中,堡垒内外的风暴在他们听来只是一种低沉的声响,似乎他们进来处的喧哗已差不多毁坏了他们的听觉似的。狱吏在一扇低矮的门前停住,用钥匙打开一个咣当作响的锁,慢慢地打开了门,当他们都低着头向里走时,他说:“北塔,一百零五号!”
因为墙壁高处有一扇密密加栏杆但没玻璃的小窗,窗前遮着一块石头,所以从这里看天只能屈身仰望才行。 几尺之内有一个用栅栏密围的小壁炉,炉内有一堆陈旧的象羽毛一样的木柴灰烬。 有一个凳子,一张桌子,一床草席。 四壁暗黑,一面墙上挂着一个生锈的铁环。“用火把顺墙照过来,我要看看它们。”德法热对狱吏说。那人遵命,德法热跟着火把仔细地看了一下。“停!——看这里,雅克!”
“亚,莫!”雅克在贪婪地,哑声说道。“亚历山大。 莫奈特,”德法热在他耳边说,用饱蘸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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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的黑手指指着那两个字母。“这里他还写着‘一个可怜的医生’。
毫无疑问在这石头上刻日历的就是他。你手里拿的这这个东西是什么?铁棍吗?把它给我!“
他自己手里还拿着放炮的火绳杆。 他立刻和他交换了这两件家伙,把虫蛀的凳子和桌子翻倒,并几拳把它们砸成碎片。“把火举高些!”他愤怒地对狱吏说,“雅克,仔细看看那些残骸碎片。 喂,这是我的小刀,”他向他扔了过去;“把那床割开,搜索草席。 火把举高些,你!”
他恶狠狠地看了狱吏一眼,爬上了炉子,察看烟囱,用铁棍敲敲它的各个位置,并撬起了那铁栅。 几分钟里,泥灰纷纷掉落,他转身躲避;于是他小心地在木柴灰烬,以及他曾用武器捣划过的烟囱的缝隙里找寻。“木柴灰里没有,干草里也没有呀,雅克?”
“没有。”
“让我们把它们都收集到牢房中间。 来,把它们点燃,你们!”
狱吏点燃了那小堆物品,它冒出很高很烫的火焰。 他们又低头弯腰地钻出了那个低矮的洞门,任它在那里燃烧,然后循着来路走回到庭院;下来时,他们的听力似乎在逐步恢复,一直到他们又身处怒涛之中。他们发现人潮正汹涌澎湃,寻找着他德法热。 圣安东尼正嚷着要他们的酒铺老板出来率领众人押解那个捍卫巴士底狱、枪杀人们的狱长。 否则,那狱长就不会被带到市政厅去受审。 否则,那狱长会逃走,那么人们的血就会白流,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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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报了(许多年毫无价值以后,现在突然宝贵起来)。
在这样一片似乎要围攻那个穿灰上衣戴着勋章的阴险老官吏的激愤的叫嚣声中,只有一个人泰然自若,那是个女人。“看,我的丈夫来了!”指着他,她喊着。“看德法热!”她岿然不动地紧靠着阴险的老官吏,毫不松懈地紧偎着他;毫不松懈地紧偎着他走过街道,当德法热和其他人押解着他向前时;仍然毫不松懈地紧偎着他,当他被押解到目的地,人们开始从后面追赶他时;还是毫不松懈地紧偎着他,当早已聚集起来的如雨的拳头重落在他身上时;而且,当他倒下死去的时候,她是这样地靠近他以至她忽然兴奋起来,踏住他的脖子,用那残忍的小刀——早已备好的——砍下了他的头。时刻到了,圣安东尼就实践他可怕的计划;把人高挂在灯柱上,看看他能变成什么和做些什么。 圣安东尼的血沸腾着,而铁腕专制者和统治者的血流淌着——流到市政厅的台阶上,那狱长倒毙的地方——流到德法热太太的鞋底上,她为方便宰割而踏住那身体的地方。“那边把灯放低些!”
圣安东尼人怒目巡视四围后,找到了个处死的新路子,叫喊道:“这里留一个战士看守着!”那士兵摇摇晃晃站到了岗位上,人海向前涌去。可怕的黑色人海,激荡起毁灭的巨浪,它的深度和威力还无法测知。 那汹涌澎湃的无情的人海,复仇的呼声,以及张张在苦难的熔炉中锻炼得毫无恻隐之色的僵硬的脸啊!
但是,在活现着各种凶残,狂暴表情的面孔的海洋里,有着与众绝然不同的两种面孔——各为七张——这样呆板如同是飘浮在海浪里令人难忘的破船遗骸。 突然被风暴冲垮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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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得以解放的七个犯人的脸被高举在众人头顶。 全都悴慌失措,全都疑虑惊异,好像世界末日来到了,而环绕着他们欢呼的是些迷途的鬼怪。另外七张脸,七张死脸被举得更高,他们低着头半闭着眼睛,等待末日的判决。 毫无表情的脸上也还带着一丝疑惑——并没绝望的表情;这些面孔;似乎在恐怖死去的刹那还抬起下垂的眼皮,并用无血色的嘴唇申诉,“这都是你们干的!”
七个被释放的囚徒,七个长矛顶上的血污的人头,八座巨塔上可诅咒的城堡的钥匙,一些发掘出来的以前忧郁而死的犯人的遗物——诸如此类,于公元一七八九年七月中旬,由圣安东尼人一路护送,迈着惊天动地的脚步,经过巴黎街道。噢,愿上帝保佑,露西。 达尔内的幻想,使这些脚步远离她的生活!因为,它们是鲁莽的,疯狂的而又恐惧的,虽然在德法热酒铺门口酒桶打破,已过去多年,但它们一旦沾染上猩红色,就不容易擦洗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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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海潮仍在上涨
形容憔悴的圣安东尼只不过兴高采烈了一个星期,在这一星期里,和着亲热的拥抱和祝贺的滋味,他把仅有的一丁点又硬又涩的面包软化到可以吃的程度。一个星期过去了,这时德法热太太又坐到柜台后面,照常接待顾客。 德法热太太头上没带玫瑰花,因为,在这短短的一周内,称兄道弟的侦探们已变得格外谨慎,不敢依靠圣安东尼人的保佑了。 街道上的挂灯有弹性似地摇晃着,对于他们似有一种不祥之兆。德法热太太交叉着双臂,在晴朗炎热的早晨坐着静观酒店的街道。 两处都有成群结队的流浪汉,邋遢而可怜,但是此刻他们却显然有一种荣居不幸的权势感。 耷拉在贫贱的人头上最破烂的小帽子隐藏着这样的悖义:“我知道人要维持自己的生活是何等困难;但你知道本人要毁坏你的生活是何等容易?”每一只瘦削赤裸的手臂已很长没活干了,现在却随时准备去干一种活儿,打砸。干编织活的妇女的手指是恶毒的,因为它们有撕破东西的经验。圣安东尼看起来有了一种变化,这形象是经过了几百年的锤炼形成的,最近完工的几锤很显眼。德法热太太坐着观察着这一变化,暗自赞赏着,就像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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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安东尼的妇女领袖。 有一个姐妹在她身边编织,这矮胖的女人是一个饥饿的小贩的老婆,两个同样饥饿的孩子的母亲,这位副官早已得到了“复仇”这一大名。“听,”副官说。“听!谁来了?”
好像从圣安东尼最外围到酒店门前掩埋着的一连串火药突然相继爆炸起来一样,一阵轰鸣飞快地弥漫而来。“是德法热。”太太说。“镇静,爱国的人们!”
德法热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来,拉下他的小红帽,环顾四周,“听着,各位!”夫人又说。“听他说!”德法热站着,气喘吁吁地背向聚在门外的急切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巴;酒店里面的那些人都已跳起来了。“说吧,我的丈夫。 什么事?”
“来自地狱的消息!”
“什么?”夫人轻蔑地叫道。“阴间?”
“大家还记得老佛龙吗?
他以前对饥饿的人们说他们可以吃草,他死了并下了地狱,都记得吗?“
“都记得!”所有的喉咙喊道。“那消息是关于他的。 他还活着!”
“还活着?”又是所有喉咙的叫声。“不是死了吗?”
“没死!
他很害怕我们——而且害怕得极有理由——以致他假装死,并办过一次盛大的假出丧。 但是他们发现他还活着,躲在乡下,他们把他带进城了。 我刚才还看到他在被押向市政厅去的路上。 我说过他有理由怕我们。 大家说,他有理由吗?“
那个七十挂零的可怜的老罪人如果从来都不知道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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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只要能听到这里大声的回答,他就会满口承认的。接着是一阵深深的静默。德法热和他的妻子互相凝视着。复仇者弯下腰去,传出鼓响的声音,因为她移动了一下柜台后脚边的一面鼓。“爱国的人们!”德法热以坚决的嗓音说,“我们准备好了吗?”
顷刻间德法热太太带上了短刀,街道上也响起了鼓声,似乎鼓和鼓声是由魔术附身飞到一块儿的;复仇者怪声尖叫着,挥舞着她的胳膊如同十个凶神集于一身,挨家挨户地飞窜,唤起妇女。男人们是凶狠的,杀气腾腾地向窗外一看,拿起他们所有的武器就奔涌到街上,而女人们的模样哪怕最勇敢的人见了也会害怕。 她们扔了赤贫的家务,扔下孩子,扔下趴在地上饥寒交迫的老人和病夫,披头散发,互相催促地跑出来,狂呼乱跳。 无赖抓着了,姐姐!老佛龙抓着了,妈妈!恶棍佛龙抓着了,姑娘!然后,另一群跑进这群人中间,捶胸撕发,叫喊老佛龙活着!那个说人饿了可以吃草的佛龙!那个我没面包给我老父时说可以吃草的佛龙!
那个当我饿得没奶时,说我的小孩可以吃草的佛龙!噢,圣母,这个佛龙!噢,天啊,我们受够了!听我说,我死去的孩子和衰弱的父亲:我跪在这些石头上发誓,替你们向佛龙报仇!丈夫们,兄弟们,年轻的男人们,给我们佛龙的血,给我们佛龙的头,给我们佛龙的心,给我们佛龙的肉与灵,把佛龙扯成碎片,把他埋进地里,让草长到他身上!
这样叫喊着,许多女人疯狂一团,她们在自己的亲友周围旋转着,冲来撞去,一直到因兴奋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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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昏迷过去,只能靠她们的男人们相救才不致于踩到脚下。然而,刻不容缓,刻不容缓!那佛龙在市政厅,也许会被释放了。 那绝不行,要是圣安东尼记得他曾受的折磨、侮辱和冤屈!武装起来的男男女女迅速涌出这一区,这样富有吸引力,甚至连最卑微的人渣也都引去了,仅一刻钟的光景,在圣安东尼的怀抱里就没有了叫人的生物,除了少数的老家伙和哭鼻子的小孩。没人了。 他们那时全聚集在那个丑恶的老头所在的审问大厅,并泛滥到邻近的空地和街道上。 德法热夫妇,复仇者和雅克三挤在最前头,站在大厅里距离佛龙不远处。“看!”太太喊道,用短刀指示着。“看那老恶棍被绳子捆着。 他的背上还系着一把草,哈,哈,干得好。 现在让他吃草!”太太把刀夹在腋下,拍起手来,好像在看戏似的。紧站在德法热太太后面的人们立刻把她高兴的原因解释给他们后面的人们,他们后面的人们又解释给再后面的人们,这样掌声响遍附近各个街道。 类似地,在那吵吵嚷嚷,问长问短的两三个小时里,德法热夫人屡次的不耐烦表示也以惊人的速度传达到远处,而且传得更为快捷,因为一些动作特别快捷的男子已爬到建筑物外面的窗子上从外向里窥看,他们跟德法热太太很熟,于是做起她的大楼外面群众的发报机。终于太阳升得这样高,以致放射出一条似乎是希望或保护的祥和之光,直接射在老犯人的头顶。 这恩惠使人无可忍受,立刻,那已站得很久的遮尘屏障崩得粉碎,圣安东尼抓住了他!
消息马上传达到最外围的人群,德法热刚刚跳过一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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杆和一张桌子,紧紧抱住那大祸临头的倒霉人——德法热太太刚刚跟上,去抓住绑他的一条绳子——复仇者和雅克三还来不及跟上他们,高踞在窗子上的男人们也还来不及如食肉鸟似地猛扑进大厅里——这时似乎响起一阵叫喊声,响彻全城,“把他带出来!把他带到灯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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