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德尼没走多远,就在街中间的昏暗路灯下停下来,用铅笔在一张纸片上写了些什么。 然后,以一种熟识这条道的坚定步伐,穿过几条又黑又脏的街道——比平常肮脏得多,因为在那种恐怖岁月,最好的林荫大道都是无人清理的。 ——他在一个药店前停下来,店主正亲自在关店门。这家店开在一条迂回的街道的上坡,矮小、昏暗且弯曲,一如它的矮小,昏暗,且弯曲的店主。当他在柜台旁面对店主的时候,也向这位公民道了晚安,然后把那纸片放在他面前。“嘘!”这药剂师看了之后轻吹了一声口哨。“嗨!嗨!嗨”
锡德尼。 卡尔顿不加理睬,药剂师问道:“是你用吗,公民?”
“是我用。”
“你要多加小心让它们分开,公民,你知道把它们混合的结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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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了解。”
它们被包成几小包后递给他。 他把它们一一放在内衣胸前的口袋里,数了钱付清,便不慌不忙地离开了药店。“在明天之前没有别的事要干,”他抬头望了一眼月亮,说“我却不能睡觉。”
当他在飞驰而过的阴云下大声说这句话时,他的态度并不随意浪荡,在漫不经心之间流露的更是一种反抗。 这是一个疲惫的人安静下来的神态,他曾徘徊过,斗争过,迷失了方向,但是终于折回正路,看到了目的地。多年以前,当他在早年的竞争者中以前程远大闻名的时候,他曾送他父亲进了坟墓。 他的母亲在此之前些年也已过世。当他沿着黑暗的街道走着的时候浓重的阴云笼罩着他,云月当空飞驰高照,他脑中响起了在父亲坟前的读过的庄严语句:“主曰:复活在我,生命在我,笃信我者,虽死,必复活;活者且信我者,永生。”
夜里独自一人在这被斧刀统治的城市,一种由然而生的痛楚在他心里涌起,为今天被处死的六十三个,为狱中等待末日的明天的受难者们,还为明天的明天的,一系列的联想使他不觉想起那祷文,就像从海里提起一艘破船的铁锚一样自然。 他并未刻意回忆,只是重复着这些话向前走去。怀着庄严的心情他看着周围的景观,灯火明亮的窗子里,人们正要歇息,暂时要忘却周围的恐怖;教堂的塔楼上,无人祈祷,因为多年来,由于教士的欺骗,掠夺和荒淫,人们对他们已深恶痛绝;在远僻的墓地,门上还保留着“永远安息”的字迹;拥挤的监狱以及载过六十多死囚的街道已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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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而实际,以至于面对吉洛蒂所做的一切,人们从未流传什么冤魂不散的悲惨故事;怀着一种庄严的心情,面对这生与死的城市在疯狂之中的短暂的黑夜里的暂歇,锡德尼。 卡尔顿再次穿过塞纳河,来到明亮的街道。街上很少有马车,因为坐马车的人容易受猜疑,绅士们都把头藏到红帽子下,穿着笨重的鞋子,沉重地步行着。 但是,剧院却都是客满,他路过时,人们欣喜地涌出来,闲聊着走回家。 在一个剧院门口,有个小女孩跟着母亲,正寻找穿过泥泞路面的办法,他把孩子抱了起来,在那羞怯的小手松开他的脖子之间,他请她吻他一下。“主曰:复活在我,生命在我,笃信我者,虽死,必复活;活者且信我者,永生。”
街上静悄悄的,黑夜正渐渐逝去,这些语句回应着他的脚步声,飘荡在空气里。 他镇定而稳健地向前走着,有时口中重复着这些语句,但是,他能时刻不停地听见它们。黑夜正消逝,当他站在桥上聆听河水拍打河岸的声音,观看着纵横交错的房屋和教堂在月亮下泛起光辉的如画美景,白昼冷冷地来临,看似天上显露的一张死人的面孔。之后,黑夜,连同月亮与星星,变得苍白而死去,一瞬间似乎天地万物都被交给死亡统治。但是耀眼的太阳,升起来了,就如用它长长的光芒射中那些语句——那黑夜中的重负,直射到他的心里,使他的心头感觉到温暖。 用他崇敬而哀愁的眼,朝着光芒看去,似乎有一座光芒四射的桥梁架设在他与太阳之间的空间,而河水在其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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汹涌的潮水,这样急,这样深,这样安然,好像一个静静的早晨里的和蔼的朋友。 他沿着河向前走,远离人家,在温暖的阳光里睡着在河岸上。 苏醒来之后,他又开始走,但在那里他又逗留了片刻,观看河里的漩涡毫无目的地旋转,旋转,直到急流吞没了它,把它载入大海。 ——“就像我!”
一只货船,张着暗淡的枯叶色的帆,滑进他的视线,在河上飘游而过,然后消逝。 当它寂静的踪迹消失在水里的时候,他的心中,出于对他的一切蒙昧与错误的可怜,又涌出那段祷文,“复活在我,生命在我。”
他回去的时候,洛里先生已经外出,很容易想到这善良的老人去了哪里。 锡德尼。 卡尔顿只喝了一点咖啡,吃一点面包,梳洗着装之后,就出门去了审判所。法庭里一片喧闹和骚动,那里羊——许多人都害怕地躲开他——带他挤入人群中一个黑暗的角落。洛里先生在那儿,莫奈特医生在那儿。 她也在那儿,坐在父亲身旁。当她的丈夫被带进来时,她望着他,这样持久,这样振作,这样充满爱怜和温情,却又为了他而这样勇敢,这使健康的血色涌上他的面孔,使他眼亮,使他心动。 如果有谁注意到她的神情对于锡德尼。 卡尔顿的影响,那么他会发现这两种影响绝对是一样的。在那不公正的法官席前,几乎完全没有正常的程序来保障被控人有申诉的权利。 假使当初一切法律、规则、仪式没有被这样恐惧地滥用,那么也就不会有这场自杀性质的复仇,不会有这场把一切都扫荡无存的革命了。每一双眼睛都看着陪审席。 还是那些与昨天、前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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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后天同样坚定的爱国者和共和党人。其间有一位,急切,且显要,有一张贪婪的脸,手指一直停留在嘴唇上,他外表让观众大为满意。 一个嗜血如命,面目可怖的审判官,圣安东尼区的雅克第三。 整个陪审席,如同一席猎狗,将要审判小鹿。每一双眼睛又转向五位法官和检察官。 今天,这里没有任何仁慈的偏向,只有恶毒,坚决,和公事公办的杀人意味。每一双眼睛又在人群中寻找另外的眼睛,互相赞同地一瞥,互相点头致意,然后才集中注意力向前看。叫作达尔内的查尔斯。 艾弗雷蒙德。 昨天释放。 昨天再次被控而被捕。 昨夜被交予控状。 被怀疑和指控为共和国的敌人、贵族、和暴君的家庭成员之一,已被剥夺公民权的家族成员之一,因为该家族曾用已经废除的特权残暴压迫人民。叫作达尔内的查尔斯。 艾弗雷蒙德,理应受到法律的判决,处以死刑。检察官用这样简洁或更加简洁的文字,表达了此种效果。主审官问,被告是公开还是秘密检举?
“公开的,主审官。”
“谁是控告人?”
“三个。 厄尼斯特。 德法热,圣安东尼区的酒贩。”
“很好。”
“德丽丝。 德法热,他的妻子。”
“很好。”
“亚力山大。 莫奈特,医生。”
法庭中一阵喧哗,在此间,只见莫奈特医生脸色苍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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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主审官,我愤慨地抗议,这是伪造和欺诈。 你知道被告是我的女儿的丈夫。 我的女儿,和她的亲人,对我来说远比我的生命更珍贵。 那撒谎的阴谋者,说我指控我孩子的丈夫的人是谁?在哪里?”
“公民莫奈特,镇静。不服从本法庭的权威就是反抗法律。至于什么比你的生命更珍贵,对一个好公民没有什么东西比共和国更宝贵。”
一阵高声喝采,拥护这训斥。 主审官打铃,并热切地说下去:“如果共和国需要你牺牲你的孩子,你就必须义不容辞地牺牲她。 听着,同时,保持安静!”
又一阵狂热的喝采。莫奈特医生坐下,向周围望了望,嘴唇颤抖,他的女儿靠近他。陪审席上那贪婪的人搓着双手,然后又把手放回嘴上。德法热被传出庭,这时法庭已安静下来以便听见他的陈述,他尽快陈述了医生被囚,他在少年时代就侍从于医生,然后医生被释,以及医生被释后转交予他时的情况等整个经过。接下去是简短的讯问,因为法庭在工作程序上是迅速的。“你是否在攻克巴士底时表现良好,公民?”
“我觉得是的。”
这时,一个激动的妇女从人群中大喊:“你是那时表现最好的爱国者,为什么不说呢?你是那天的炮手,当那可恨的城堡攻陷时你是最先冲进去的。 爱国者们,我说的是真话!”
她就是复仇者,这样在观众的喝采声中推动了审问的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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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主审官打铃,但是复仇者,在人们的鼓舞下更加激昂,尖叫道:“我抗议那铃声!”这样她也就又受到了许多喝采。“告诉法庭那天你在巴士底做了什么,公民。”
“我知道,”德法热说,同时看视着他的妻子,她站在他所在的台阶下面仰望着他,“我知道我所说的这个犯人,被关在叫作北塔一百零五号牢房里。我是从他自己那里知道的。当他在我照顾下做鞋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叫北塔一百零五号。那天我放炮的时候,就决定在攻克那地位后要去检查那牢房。监狱被攻下时,我由一位狱卒带路,跟现在已是陪审官的一位公民同志一起,爬上了那间牢房。我很仔细地搜查了它。在烟囱的一个洞里,有一块石头曾动过并换过地方,我发现了一张写过字的纸。 这就是那张纸。 我曾注意看过莫奈特医生的手笔。 这确实是出自莫奈特医生之手。 现在我把这份莫奈特医生亲笔写的文件,交给主审官。”
“请宣读。”
在一片死寂中,被审的犯人充满爱意地望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只是转过头忧虑地看着她的父亲,莫奈特医生直呆呆地盯着宣读人,德法热太太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犯人,德法热的眼睛则一刻也不离他的幸灾乐祸的妻子,所有其他的眼睛全都紧盯着医生——而医生却看不见他们中的任何人——文件被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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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阴影的实质
“我叫亚力山大。 莫奈特,一名不幸的医生,波韦人,后迁居巴黎,于一七六七年的最后一月在巴士底狱的阴暗牢房里写下这份忧郁的文字。 我历尽种种艰险,一次又一次暗中写下它。 我计划把它隐藏于烟囱壁中,一个我长期辛勤做成的隐藏处。 也许某只同情之手,在我与我的悲痛化作尘土之后,将会发现它。这些文字是在我被囚的第十年的最后一月,用生锈的尖铁,蘸着用血混合的从烟囱上刮下的煤屑和炭屑写成的。 我心中已不存希望。 我从种种可怕的迹象猜想我的理智将不会长久存在而不遭损害,但是我庄重声明,此刻我心智正常——我的记忆精确而详尽——我写下这真情,正如我将为这最后的记录答辩于上帝的审判席,无论是否会有人读到它。一七五七年十二月的第三周(我想是此月二十二日)
,一个阴沉的月夜,我走在塞纳河码头的一个偏僻处,想在寒夜里吸点清新的空气,它离我在医校街的房子约一小时的路程,突然一辆马车从我后面疾冲过来,我正要躲开,担心马车会撞倒我,有一个头从窗口伸出来,叫车夫停下。车夫喝住马,马车立刻停了下来,只听见那人喊我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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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 我答应了,马车这时已在我的前面,两位绅士开门,下车,这时,我正好走到马车旁。我看见他们都裹在披风里,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他们肩并肩站在车门旁的时候,我发现他们的年龄与我相近,或者更年轻一些,他俩十分相像,无论身材、举止、嗓音和面孔(就我看到的而言)。
‘你是莫奈特医生?
‘一个问。’是的。‘’是那位从波韦来的年轻医生,原来是外科专家,这两年已闻名巴黎的莫奈特医生?
‘’两位绅士,‘我回答道:’我就是那位你们所说的莫奈特医生。‘’我们已去过你的住处,‘第一个说,’可惜没有找到你,得知你可能朝这个方向散步,我跟过来,希望能赶上你。 可否请你上马车?
‘两人都态度蛮横,话说完,就动身把我置于车门与他们之间。 他们都带着武器,而我却没有。’二位绅士‘,我说道:’对不起,可我平常都要问清是谁请我去帮忙,以及请我去看的病情。‘对此,第二个回答:’医生,你的顾客是有身份的人。 至于病情状况,你的医术使我们充分相信,你自己来确诊比我们来描述更好一些。 够了,请上车?
‘我只得服从,默默地上了车。他俩在我之后都上了车——后面那个是踏上阶梯后跳进来的。 马车掉转头,以先前的速度疾驶。我确切地复述了这段对话。 我相信,它一字不差。 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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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如实地叙述一切,集中精神,完成这项工作。 假如我用以下的省略号,那必然是我暂时中断,把纸头隐藏起来……
马车驶过街道,经过北城门,上了乡间大道。 大约在离城门三分之二里的地方——当时我并未估算距离,但这是我后来经过的时候。 估计的——马车驶出了主道,不久就停在一座孤立的房子前。 我们三人都下了车,经过一条湿软的花园通道,花园里流着无人看管的喷泉,来到了宅子门口。 按铃后,门没有立刻开,两位带路人的其中一位,用厚厚的骑马手套,打了那个开门人的脸。这一举动并未引起我特别的注意,因为以前见过平民百姓比狗还要多地挨打。 但是,那另外一位,同样发怒了,以相同的样子用手打了那人,这兄弟二人的神色与举止是如此相似,我这时才发觉他们是孪生兄弟。从我们下车到大门口起(我们发觉门是上着锁的,两兄弟中其中一人打开锁让我们进去,然后又上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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