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有一个窝心的称呼,称她「阿咪」,在他家乡话的意思是「我的孩子」。「阿咪,」他温
柔地说,「过来。事情就要发生了。我没有其他的话可以送给你,你还是老样子,有你在身
旁我就高兴。你要像过去一般地伺候你的先生。」
她当下就转身往外跑,但被他拉住袖子。「你要去哪儿?」他问。「我要去请仁波
切。」她回答。「不要烦他,没有必要。」他微笑着。「我与上师之间,是没有距离的。」
话刚说完,他凝视天空,就过去了,师母挣脱身,跑出帐篷,叫我的上师。我愣在那儿,动
弹不得、
我很惊讶,竟然有人那么信心满满地凝视死亡的脸。喇嘛左顿大可以请来他的喇嘛帮助
他——这是每个人多么期待的事——但他却一点也不需要。现在,我知道个中原因了:他的
心中早就证得上师的现前。蒋扬钦哲与他同在,就在他的心中,没有一秒钟他觉得离开上
师。
师母真的把蒋扬钦哲找来了。他弓身进入帐篷的样子,我仍然记忆犹新。他看了一下喇
嘛左顿的脸,盯着他的眼睛,咯咯笑了起来。他一向叫他「拉根」、「老喇嘛」。这是他热
情的表示。「拉根,」他说,「不要停在那个境界了!」我现在明白,他看出喇嘛左顿正在
修习一种特殊的禅定法门,把他自己的心性和真理的虚空融合为一。「这是你知道的,拉
根,当你做这种修行的时候,偶尔会有障碍产生。来!让我引导你。」
当时我惊呆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如果不是我亲眼目睹的话,我绝对不会相信。喇嘛
左顿竟然复活了!我的上师就坐在他的身边,带着他修完颇瓦法(phowa),引导他在临终
前的神识走过死亡。颇瓦法有多种修法,他当时所使用的方法,最后是由上师诵三遍的
「阿」字母。当我的上师诵出第一个「阿」字时,我们可以听见喇嘛左顿跟着他大声念,第
二声比较微弱,第三次发不出声,他就走了。
桑腾的死,教我修行的目的;喇嘛左顿的死,教我像他这种能力的修行人,经常在他们
活着时隐藏他们的非凡特质。事实上,有时候它们仅在死亡的那一刻出现一次。即使那时候
我还是小孩子,我已经知道桑腾的死和喇嘛左顿的死截然不同;我知道差别在于一个是终身
修行的好出家人,另一个是体证比较多的修行人。桑腾以平凡的方式死去,虽然痛苦却充满
信心;喇嘛左顿的死,则展示了他的来去自如。
在喇嘛左顿的丧礼举行后不久,我们就住进扬卓的寺庙。像平常一样,我还是睡在上师
的旁边,我记得那个晚上我睁大着眼睛看酥油灯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其他人都已经呼呼大
睡了,只有我彻夜难眠,哭了一整个晚上。我躺在那儿,想着死亡和我自己的死,在我的悲
伤当中,慢慢浮现出一种深沉的接受,一旦接受死亡的事实,我就决心把一生奉献在修行
上。
因此,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面对死亡,探索死亡的含义。那时候,我从来
也想象不出到底还有多少种死亡将接着发生。失去家人和我自己所拥有的每一样东西,就是
一种死亡。我家姓卡藏(Lakar Tsang),一直是西藏最富有的家族。自从第十四世纪以
来,我家是护持佛教最力的望族,护持佛法,协助大师推动弘法工作。
最令我心碎的死亡不久就发生了——那是我的上师蒋扬钦哲的死亡。失去他,我觉得我
已经失去生存的基础。
现代世界的死亡
当我初到西方的时候,就被两种截然不同面对死亡的态度所震撼:一种是得自成长的西
藏,一种是我当时在西方发现的态度。现代西方社会虽然有辉煌的科技成就,对于死亡、死
亡当时或之后所发生的事却缺乏真正的认识。
我发现今日教育否定死亡,认为死亡就是毁灭和失掉一切。换句话说,大多数人不是否
定死亡,就是恐惧死亡。连提到死亡都是一种忌讳,甚至相信一谈到死亡就会招来不幸。
其他人则以天真、懵懂的心情看待死亡,认为有某种不知名的理由会让死亡解决他们的
一切问题,因此死亡就无可担忧了。想到这里,让我忆起一位西藏上师所说的话:「人们常
常犯了轻视死亡的错误,他们总是这么想:『嗯,每个人都会死。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死最自然不过了。我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这个理论很美,但在临终的一刻就不太妙了。」
在这两种死亡态度中,一种是把死亡当做避之唯恐不及的事,另一种则是把死亡当做自
个儿会解决的事。两者对于死亡真义的了解都何其错误啊!
世界上最伟大的精神传统,当然包括基督教在内,都清楚地告诉我们:死亡并非终点。
它们也都留下未来世的憧憬,赋予我们的生活神圣的意义。然而尽管有这么多宗教的教义,
现代社会仍是一片精神沙漠,大多数人想象这一生就只这么多了。对于来世,如果没有真正
或真诚的信仰,大多数人的生活便缺乏任何终极的意义。
我终于体悟到,否定死亡的可怕影响力,绝不止于个人层面,它影响着整个地球。由于
大多数人相信人生就只有这么一世,现代人已经丧失长程的眼光。因此,他们肆无忌惮地为
着自己眼前的利益而掠夺地球,生活自私得足以毁灭未来。如同致力挽救亚马逊雨林的前任
巴西环境部长所说的,我们到底还需要多少类似的警告呢?
现代工业社会是一种疯狂的宗教。我们正在铲除、毒害、摧毁地球上的一切生命系统。
我们正在透支我们的子孙无法偿付的支票……我们的作为,好象我们就是地球上的最后一
代。如果我们不从心理、心灵、见解上做一番彻底的改变,地球将像金星一般地变成焦炭而
死亡。
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于来生的无知,使得我们的环境受到变本加厉的毁灭,正威胁着我
们一切的生命。因此,如果我们的教育不谈死亡是什么,或不给予人们任何死后的希望,或
不揭开生命的真相,不是将使事情变得越来越糟吗?年轻人接受各种各样的教育,却对于了
解生命整体意义,以及与生存息息相关的主题,茫然无知,有哪件事情比这个还要讽刺的
呢?
有些我认识的佛教上师,会问前来请求开示的人们一个简单的问题:你相信今生之后还
有来世吗?我常常对这种现象感到好奇。其实他们并不是问对方是否相信这个哲学命题,而
是问对方从内心深处是否感觉到有来世。上师们知道,如果人们相信今生之后还有来世,他
们的整个生命将全然改观,对于个人的责任和道德也将了然于胸。上师们必须怀疑的是,如
果人们不深信这一世之后还有来世,必然会创造出一个以短期利益为目标的社会,对于自己
行为的后果不会多加考虑。目前我们已经创造出一个残暴的世界,这么一个很少有真正慈悲
心的世界,上述心态难道就是主要原因吗?
有时候我会想,在已开发世界中,那些最富裕、最强盛的国家,就像佛经上所描述的天
界。天神的生活穷奢极侈,享尽欢乐,从来没有想过生命的精神层面。一切都很顺利,直到
死亡逼近,出现不可逆料的腐坏现象。那时候,天神的娇妻美妾再也不敢接近他们,只是远
远地把花丢过来,偶尔祈求他们能够再转世为天神。不论他们怎么回忆过去的快乐幸福,都
不能使他们免于受苦;所有的作为只是火上添油而已。因此,临终的天神都是在痛苦中孤单
地死去。
天神的命运,让我想起今天我们对待老人、病人和临终者的方式。我们的社会只迷恋年
轻、性和权力,却逃避老年和病衰。当老年人完成了他们一生的工作而不再有用时,我们加
以遗弃,这不是很可怕的事吗?我们把他们丢进老人院,让他们孤苦无依地死去,这不是很
令人困惑的事吗?
现在不也是重新检讨我们是如何看待癌症或爱滋等绝症病患的时候了吗?我认识不少死
于爱滋病的人,他们经常被视为贱民,甚至连朋友也避之唯恐不及,大家把罹患爱滋病当成
丢人现眼的奇耻大辱,使得他们陷于绝望,也让他们觉得自己的生命可憎,在世界的眼中,
他们已经死了。
即使是我们所认识或所爱的人濒临死亡时,我们也常常束手无策,不知道如何帮助他们
走完人生;当他们去世之后,我们也不去想象他们将何去何从,或是我们应该如何继续帮助
他们。事实上,如果有人这么想,也会被斥为荒诞无稽。
所有这些现象清晰地告诉我们:比起从前,我们现在更需要彻底改变我们对于死亡和临
终的态度。
很高兴的是,人们的态度已经开始改变了。譬如,临终关怀运动在提供实际和情感的照
顾方面,成绩斐然。不过,实际和情感的照顾仍然不够;临终的人需要爱和关怀,但他们的
需要不只这些,他们需要发现死亡和生命的意义,否则我们怎么给他们终极的安慰呢?所
以,帮助临终的人,必须包括精神的关怀,唯有靠精神方面的知识,我们才能真正面对死亡
和了解死亡。
最近几年,西方先驱如精神科医师库布勒罗斯(Elisabeth K¨1bler…Ross)和雷
蒙·慕帝(Raymond Moody)等人,对于死亡和临终的研究使我颇感欣慰。库布勒罗斯深入
探讨我们应如何关怀临终者,认为只要付出无条件的爱和采取比较明智的态度,死亡可以是
安详,甚至是转化的经验。慕帝对濒死经验的许多层面做科学研究,给予人类一个鲜活和坚
强的希望:生命并不是在去世时就结束,确实有「死后的生命」。
不幸的是,有些人并未充分了解这些关于死亡和临终真相的意义。他们走向偏锋,把死
亡当做一种荣耀;在年轻人自杀的悲剧例子里,他们相信死亡是美丽的事,也是对于生活压
迫的解脱。但不管是因恐惧而拒绝正视死亡,还是把死亡浪漫化了,我们都是把死亡当作儿
戏。对于死亡感到绝望和陶醉,都是一种逃避。死亡既不会令人沮丧,也不会令人兴奋,它
只是生命的事实。
我们大多数人只有在临终的那一刻才会珍惜生命,这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事啊!我常常想
起莲花生大士的话:「那些相信他们有充分时间的人,临终的那一刻才准备死亡。然后,他
们懊恼不已,这不是已经太晚了吗?」今天大多数人死的时候毫无准备,活着的时候也没有
准备,有什么事比这个现象更令人寒心呢?
走过生死的旅程
依据佛陀的智慧,我们确实可以利用生命来为死亡未雨绸缪。我们不必等到亲密的人死
得很痛苦时,或受到绝症的冲击时,才去观察我们的人生。我们也不必到死亡时还赤手空拳
地面对未知。此时此地,我们就可以开始寻找生命的意义了。我们可以全心全意、准确无
比、心平气和地把每一秒钟当成改变和准备死亡与永恒的契机。
佛教把生和死看成一体,死亡只是另一期生命的开始。死亡是反映生命整体意义的一面
镜子。
这种观点是西藏佛教最古老宗派的教义核心。许多读者都听过《中阴闻教得度》(或译
为《西藏度亡经》,Tibetan Book of the Dead)这部书。本书想说明和补充《中阴闻教得
度》,讨论的内容不只是死,还包括生,同时详细解说《中阴闻教得度》未详述的部分。在
这个殊胜的教义里,我们发现整个生和死被当做一连串持续在改变中的过渡实体,称为中阴
(bardos)。「中阴」这个名词通常是指在死亡和转世之间的中间状态,事实上,在整个生
和死的过程中,中阴不断出现,而且它是通往解脱或开悟的关键点。
中阴是促成解脱的最好机会,如同佛法告诉我们的,中阴在某些时刻的威力特别强,潜
力特别大,不管你做什么,都能产生巨大而深远的影响。我把中阴想成如同走到悬崖边缘的
时刻;譬如,上师向弟子介绍最重要、最原始和最核心的心性的时刻。不过,在这些时刻
中,威力最大和最富潜能的,还是死亡的那一刻。
因此,从西藏佛教的观点来看,我们可以把整个存在分成四个不断而息息相关的实体:
①生,②临终和死亡,③死后,④转世。它们可以称为四种中阴:①此生的自然中阴,②临
终的痛苦中阴,③法性的光明中阴,④受生的业力中阴。
由于中阴教法广大无边,巨细靡遗,因此,本书做了仔细的安排,一步一步地引导读者
走过生和死的旅程。我们的探索,应该从直接反省死亡的意义和无常的许多层面开始——这
种反省可以让我们在一息尚存的时刻,充分利用我们的这一生;也让我们在死亡的那一刻,
不致于悔恨或自责虚过此生。西藏的著名诗人和圣哲密勒日巴尊者(Milarepa)说得好:
「我的宗教是生死无悔。」
深入思索无常的秘密讯息,也就是思索究竟什么东西可以超越无常和死亡,可以直接引
导我们进入古老有力的西藏佛法的中心:最根本的「心性」。心性是我们内心甚深的本质,
也是我们所寻找的真理;体悟心性则是了解生死之钥。因为在死亡那一刻,凡夫心及其愚昧
都跟着死亡,而且在这个空隙之间,像天空一样无边无际的心性,刹那间显现无遗。这个根
本的心性,是生与死的背景,正如天空拥抱整个宇宙一般。
中阴教法说得很清楚,如果我们所了解的心,只是我们死亡时消散的心,我们就会对死
后的事情一无所知,也无法了解心性更深的实相所呈现的新面向。因此,当我们还活着的时
候,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熟悉心性。唯有如此,在我们死亡的那一刻,当它强有力地自然显露
时,我们才能够有恃无恐,才能够视之为「自然」,就像中阴教法所说的「有如孩子投向母
亲的怀抱」;而且还可以藉着安住在那个状态中,终得解脱。
要描述心性,自然得介绍整套的禅坐方法,因为禅坐是可以让我们一再显露心性,并